阿初买鱼很挑剔,即便磊吉让她买,她也不会马上出手,一定要翻开鱼鳃看看,“这个不新鲜了”“这个可以吃”,一一进行品鉴。她在渔村长大,说是比起非常新鲜的鱼,更喜欢吃有点鱼腥气的,那样觉得更有大海的味道。
热海这个地方真正繁荣起来是战后的事情了。当时填海新造的大片土地上,一幢像样的房子也没有,孩子们把那里当成运动场,练习棒球传球和接球,有时候也有镇上的青年们进行军事训练。昭和二十五年那场大火灾之前,热海银座还是一片明治时期温泉浴场的景象。现在位居道路正中央的“阿宫之松”[1],当时孤零零地立在海边,旁边立着柳川春叶[2]的俳句句碑,上面写着“春月之下,仿佛阿松的背影”。
“阿初,你们老家什么样?和这里不一样吗?”
“哪里,和我老家像得很。”
阿初说热海的地势和泊村一模一样,一片狭窄的平地背靠着山,面前是曲折的港湾,虽然第一次来到大阪以东的这个地方,可一下火车,她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家。
据说坊津,也就是现在的泊村,在长崎港开港之前一直是繁华的港口,至今还流传着“坊津街头千幢屋,隐入出船千艘帆”这样的民谣。古代遣唐使就从此地出发,又在此地登陆返回,当时甚至被称为“唐之港”。后来坊津逐渐萧条下来,变成了现在的小渔港。阿初说,泊村景色之美非热海可比,锦之浦在热海已经算得上是名胜,可这样的地方在泊村比比皆是,坊津八景、耳取峰、双剑石每处都是风景如画。热海这里多橘树、橙树,泊村后山的梯田也到处都是果实累累的甜橘树、橘树。气候温暖、和风煦煦,大海的颜色、云朵的变化、波涛的声音都和这里一模一样。
赞子的妹妹鳰子也住在住吉,磊吉在热海购置别墅那一年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六年四月嫁到了东京的飞鸟井家,新居在东横线的祐天寺车站附近。鳰子有时到热海来,和赞子碰面,不过昭和十七十八年战事吃紧之前,赞子大多不愿来关东这边,一直住在住吉。
昭和十九年正月里,磊吉在给赞子的书信里附上一首和歌:“莺歌燕舞纷纷至,西山小庭梅盛开”,可赞子依然安居不动,偶尔过来热海一次,也是要么去东京,要么待不了几天就回住吉去了。这样一来,磊吉只好不停往返于住吉和热海之间,不过和阿初两个人住在西山这边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
磊吉写的小说被军部盯上,写出来也没有人敢刊登,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听听广播,放放唱片,或者出去找吃的。尽管如此,也并不觉得无聊,这多亏了阿初每天烹制的精美菜肴。天气好的时候,磊吉把藤椅搬到庭院的草坪上,让阿初给自己理发。磊吉是个急性子,讨厌在理发店等很久,所以总是在家里剪头发。阿初来了之后,这个就成了她的工作。磊吉让她用剪刀,不用推子,一开始剪得参差不齐,后来慢慢就熟练了。两个人在院子里除草,修剪草坪,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
磊吉不知道阿初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一天晚上,磊吉半夜有事去叫阿初,发现女佣房间的门从里面紧紧地锁着。(门锁并不是阿初自己装的,原来就有。)听见磊吉叫自己,阿初马上起来打开门,穿着睡衣就出来了,不过应该说还是对磊吉有几分戒备吧。半夜去叫阿初的事情以后再也没有发生,也不知道那之后她是否还是一直紧锁房门。
阿初是昭和十一年来磊吉家的,昭和十九年秋天左右,老家来信说母亲生病,叫她回去。刚来的时候阿初二十岁,掐指算来在磊吉家干了九年,回老家那年应该是二十八岁。阿初临走的两三天前,作为饯行又给磊吉剪了头发。那天风和日丽,分外悠闲,一点感觉不到战争的阴霾,午后满院子的阳光映照在阿初脸上,让阿初的面庞分外鲜明,清脆的剪刀声至今还响在耳边。
“战争结束以后,一定要回来啊。”
“一定会的。”
阿初看上去并不十分伤感,开开心心、精神饱满地从来宫车站出发了。磊吉到车站送行,并作诗一首以表达送别之意。
萨摩泊村捕鱼日,勿忘伊豆温泉乡。
那年四月左右,赞子和睦子也搬来热海,睦子从甲南女校转到伊东女校读书。昭和十八年,住吉的房子卖掉后,曾经搬到对岸的鱼崎,现在房子就交给赞子的二妹井上照子和表妹岛田一家看管。曾经热闹一时的鹿儿岛妇女会如今不剩一人。阿初是第一个来的,最后一个走的,阿蜜在阿初走之前就嫁到小仓地方去了。阿蜜也是任劳任怨、干得很好的一个,有一年夏天她一个人在西山别墅留守,每天没有事情做,就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个一干二净,让磊吉着实惊叹。战后阿蜜曾经带着孩子到京都家里来玩,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阿初在老家待了两年,战争结束后,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回到千仓家在冈山县胜山的临时避难之所。后来千仓家回到京都,从南禅寺搬到下鸭的住所,阿初一直都在,说起来话又长了,战争中的事情姑且先讲到这里。热海这边在昭和十八年的时候还可以靠黑市物资勉强度日,一条比目鱼卖到一百圆,也还吃得上。可到了昭和十九年,彻底没了办法,阿初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初离开西山的时候,附近蓄水池附近已经立起了稻草人,女人们被拉去做竹矛演练,阿初也曾被叫去两三次。回到泊村之后,更是不比热海,一边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患脊椎结核的哥哥,一边又要干活,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令人惊叹的是阿初还时常寄信过来。这里有一封昭和二十年年底阿初寄来的信。
少奶奶:
前日劳烦您特地寄来东西,非常感谢!为了我这样的人,少奶奶和先生这么费心,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可惜的是寄来的包裹已经损坏,东西少了一些,海参只××两个,让人心疼得想哭。本该早点致谢,因为我十二日开始去熊本,用盐交换大米,所以拖至今日,请您见谅。我们这里现在盛行去熊本和佐贺换大米,大多用盐和衣物去交换。十二日那天,我冒着大雨,背着装有十三升盐的行李箱,走了二十里路到车站,又排了一整夜的队买火车票。第二天换回十三升大米,回来的火车上都是复员军人和换大米的人,非常拥挤,十分辛苦。每天各个村子换大米的人大约聚起七八十人去熊本。回到枕崎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又背着十三升的大米走二十里路,半夜十二点多到家。在火车上,在路上,一直想着难道一定要这么辛苦才能活下去吗?回到家里,母亲和哥哥看见雪白的大米喜笑颜开,一路的辛苦飞到九霄云外。能够吃饱大米饭,都是托了您的福,运气不好的人,好不容易辛苦换回来的大米被警察没收。台湾那边也陆陆续续有人回来,弟弟还没回来,不过十四日寄来了明信片,知道他一切都好,全家人都放心了,说是最近也可以回来了。
最后请代向您家人问好!
阿初 敬上
以上是信件原文,我没有订正一字一句。虽然新旧假名混用,不过汉字仅有一处写错。笔迹幼稚而拙劣,但是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文章内容明了,意思通顺。我想阿初应该小学毕业,在乡下渔村长大的姑娘能够写出这么周全的长文,一定是个聪明人。
信中写道:“海参只××两个”,这里说的海参,是指海参饼,信纸破了,有两个字看不清楚,大概是说海参饼只剩下两个吧。信中还提到复员军人,大概这封信是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写的,第二年春天阿初就回到胜山了。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收到过几封,可惜都遗失了。那么偏僻的渔村好像也有敌机空袭,说是空袭一来就躲到山里面去。磊吉记得在那封信里还出现了“丑翼”两个字,当时的报纸上都把美国的飞机称作“丑翼”,阿初一定也是从报纸上学来这么难写的汉字,让人好笑。
千仓一家从胜山的避难之所回到京都,是那年五月份,阿初也一直跟着。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住所,就先租了一处房子,在寺町今出川上游那里一户叫“龟井”的人家。“龟井”家里就住着一位赋闲的老太太,二楼中间隔着走廊有两间房间,一楼也同样是两间房,另外还有厨房、浴室和小院子,还算宽敞。千仓家租了二楼的两间。老太太人很好,又热心,让千仓家不必一直待在楼上,吃饭的时候可以使用楼下的客厅,厨房也随便用,老太太自己在有大火盆的房间里和阿初两个人像朋友一样相处。老太太有一个儿子,因为工作关系住在中京那边,能够找到一起住的人热热闹闹的,老太太非常开心。磊吉一家搬来不久,在北海道工作的赞子的妹夫飞鸟井次郎也辞掉了那边的工作搬来京都,在植物园里新建的驻日盟军将校俱乐部做经理,飞鸟井次郎夫妇暂时就借住在一楼的客厅。这下子龟井家成了大家庭,老太太、磊吉、赞子、睦子、次郎、鳰子,再加上阿初,一共七口人。
又过了一阵子,嫁到尼崎的阿春的丈夫从南洋战场复员回来,一天夫妻俩到龟井家拜访。说是要在京都找工作,赞子想起在开往鞍马的电车线路沿线的一个叫“市原”的地方,有一处远房亲戚的房子,就帮着她们借了那个农户家的一间房。阿春在丈夫中延找工作期间,时常过来玩,帮着老朋友阿初在厨房里干活。后来中延在吉田的牛宫町开了一家旧书店,阿春也开始在九条东寺附近的夜市卖旧书,帮着丈夫一起拼命挣钱,很少来龟井家这边。大概就在这个时候,阿初又给老家写信,叫来了一个叫阿梅的姑娘。估计是赞子看着世道平稳下来,千仓家也开始习惯京都的生活,决定再增加一个厨房的人手,阿初对此也表示赞成,所以又去老家找合适的姑娘过来。
注释
[1]明治三十年代,热海因作家尾崎红叶的畅销小说《金色夜叉》而闻名。小说中主人公阿松和贯一分手的地方有一棵大松树,被命名为“阿宫之松”。
[2]柳川春叶(1877—1918),明治时期的作家,以创作家庭小说闻名。事实上,这里提到的俳句为尾崎红叶的弟子小栗风叶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