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圆圆脸、高颧骨、大嘴巴、下巴翘,的确和那个黑人女佣有几分相像。不过,一双圆圆的眼睛很可爱,而且牙齿洁白整齐,说话的时候看得见牙齿润泽光亮。
阿初的优点不在相貌,在于身材。睦子说她像电影里的黑人女佣,是指脸庞的轮廓,其实阿初皮肤很白,身材丰满富态,并不难看。在三十年前的二十岁女子中,算得上个子高挑,干净清爽。她手指很长,脚虽然有点大,但形状不错。磊吉没有见过她的裸体,不过据睦子说,阿初的胸部比玛丽莲·梦露还美。
女佣穿起洋装,是战后的事情,在这个故事开始的年代,她们大多穿着和服。有一次,磊吉在二楼看见阿初罕见地穿着崭新的洋装——在当时可是非常时尚的打扮——请了假准备出门。阿初匀称的身材令磊吉惊叹,肩膀、手臂、胸部都很饱满,双腿笔直,又不瘦削,穿着皮鞋的脚步也很优美。令人赞叹的是,阿初总是穿着干干净净,十分注重形象。磊吉不喜欢脚底很脏的女人,而阿初永远脚底雪白,像是用毛巾刚刚擦拭过一样。从领口窥见的内衣也从来都是新洗过的,不带半点污渍。
磊吉常常想,虽然相貌一般,但有如此高挑的个头和完美身材的姑娘,要是出生在大城市,家境又好,一定会在衣着饰物和化妆方面十分用心,长大成人后不知比现在要出挑多少倍。即便是那般的相貌,如果从女校毕业,眼睛里充满知性的光芒,一定也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魅力的。想到这里,不禁可怜起这个出生在九州偏远贫困渔村的姑娘了。
眼看着阿初到千仓家一年多了,就在这个时候,阿初的表妹阿悦提着一个柳条箱住了进来。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刚从鹿儿岛出来,其实一直在离反高林不远的住吉地方做女佣,说是被主人家的小姐欺负才逃出来的。阿悦后来就在千仓家住下了,她个子比阿初矮,胖墩墩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老实正直这一点倒是和阿初一样。阿初个子大,人也大大咧咧的,有点领导才能,同乡的小姑娘们都当她是“大姐头”跟随她左右。不光是阿悦,泊村这个地方出来的女孩子们顺藤摸瓜似的一个个地找过来。有人从九州的最南端千里迢迢地赶来,无处可去,暂时先在阿初的房间里落个脚;也有人一直在大阪神户这一带做工,不满意现在的工作,来找阿初商量今后的出路。每次阿初都让她们留下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千仓家也不能坐视不管,必须分别为她们各自介绍去处。有时候一下子来了三四个,被褥也不够用,大方的阿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家里给客人准备的被褥全都拿出来,让赞子也不知所措。
阿初的女佣房间,面积不过四张半榻榻米大小,有时候一下子要住七八个小姑娘,横七竖八像金枪鱼似的,那可真是热闹啊。阿春和阿蜜不知被赶去了哪里,其余的人有的被挤得贴在墙上,有的睡到了外面的地板上,来自西南方村的女孩子们围着阿初叽里呱啦地说着听不懂的鹿儿岛方言,简直比枕崎的水产市场还要嘈杂。磊吉把女佣房间的这个女子聚会称为“鹿儿岛妇女会”,当然阿初是这个妇女会的头儿,执掌牛耳。大家都敬她几分,听了她的吩咐,马上就去办。
一来大家都是投奔阿初而来,本来就低她几分,二来鹿儿岛这个地方还保留着封建的老传统,对于年长者的话总是言听计从。按当地老人们的说法,这可是鹿儿岛的美风良俗。的确这些女孩子里,阿初年纪最长,其余的都是十六七岁,或者十八九岁,自然而然阿初可以在她们面前威风起来了。
那时,在阪神沿线的深江和鱼崎之间有一个高尔夫练习场。一个叫新田的青年在那里做教练,新田时常到千仓家来玩,和赞子、鳰子她们聊聊天,或是领着睦子去附近的海水浴场。一个夏天的晚上,十点多了,家人们都出去纳凉不在家,新田也不知道,从后门进来,路过女佣房间,房门大敞四开,灯火通明,妇女会的姑娘们聊得筋疲力尽,全都呼呼大睡。只见阿初睡在横七竖八的女孩子们身上,袒胸露乳,玛丽莲·梦露般的豪乳一览无余。新田大吃一惊正想逃走,转念又一想,这么精彩的裸体展难得一见,又转身回来,拿出正好带在身边的相机,从层层叠叠的大腿之间走进去,上下左右、耐心仔细地拍了很多照片。
第二天,新田把洗好的照片拿来偷偷给赞子看。
“你什么时候拍的这些照片?这个玩笑开不得!”
赞子赶忙把照片没收了,也没有给磊吉看。听赞子说,照片上的阿初充满了诱惑力。
阿初和磊吉家人讲话的时候,基本说关西话。可一旦加入妇女会的小圈子,马上一口神奇的方言,旁边听着一句话也不懂。只有睦子总是去女佣房间玩,不知不觉地和妇女会的姑娘们熟络起来,慢慢学会了她们的方言,很自豪地宣布:她们说的话全都能听懂。下列单词表,就是睦子为母亲她们制作的方言集的一部分,现举例如下:
げんきやいこ(genkiyaiko)(你好吗?)
いけんすいもんか(ikensuimonka)(怎么办啊。)
くれめっこ(kuremekko)(给我。)
がっつい(gattui)(不得了!)
でこん(dekon)(萝卜)
にじん(nijin)(胡萝卜)
ほんのこち(honnokochi)(真的!)
まこてー(makotee)(实在是!)
ほんのこちまこてーいけんすいもんか(honnokochimakotee ikennsuimonka)(非常为难时使用。)
ない云はっとこ(naiiwattoko)(你说什么呢。)
ないせらっとこ(naiserattoko)(你干什么呢。批评别人时使用。)
おい(oi)(自己)
あっこ(akko)(你)
ぬつど(netudo)(睡觉)
きめちょー(kimechoo)(来啊!)
どけえいかっこ(dokeeikakko)(你去哪儿?)
よかはなつぢゃらい(yokahanatujarai)(好事情!)
都说“南蛮鸟语”,的确如此,简直比英语和法语还难懂。写出来还有几分明白,这要是抑扬顿挫地快嘴说出来,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次,磊吉和妻子争吵起来,阿初故意用鹿儿岛方言给赞子帮腔:
“いけすかない爺さん(ikesukanaijiisann)”
睦子翻译说,相当于“你这个老爷子怎么这样!”くれめっこ(kuremekko)(给我!)这个词大家都记住了,动不动就说:“茶くれめっこ(kuremekko)!”“饭くれめっこ(kuremekko)!”
和磊吉家里人说关西话的时候,阿初也会时常夹杂一些奇怪的发音和声调。比如说,把“からだ(karada)”说成“かだら(kadara)”。
给她纠正:“不是かだら(kadara),是からだ(karada)。”她还是说不出来,还是“かだら(kadara)”。
另外,“だ(da)”这个音总是会说成“ら(ra)”。
“よだれがだらだら(yodaregadaradara)(口水连连)”说成“よられがらららら(yoraregarararara)”。
想模仿东京人说“しちゃった(sichatta)(做完了)”,却变成了“したっちゃ(shitaccha)”,颠三倒四的。还有每当遇到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大叫“たあー(taa)!”不光是阿初如此,妇女会的姑娘们无一例外。
前面说过,千仓家有个叫阿悦的女佣,这个“yue”的发音,鹿儿岛人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每次都把“y”发成重音。
其他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很多听起来怪怪的。比如说,有个叫“ふこ(fuko)”,估计是“ふく(fuku)”的变音,说不定户口上也写的是“ふこ(fuko)”。这还算容易懂的,还有“えす(esu)”“つみ(tumi)”“よつ(yotu)”“えず(ezu)”“リと(rito)”“きえ(kie)”,这些名字实在搞不懂汉字该怎么写。
别看阿初在老乡面前一副“大姐头”派头,威风凛凛,其实私底下胆子很小。偶尔有推销的或者讨饭的从后门进来,阿初马上就会浑身颤抖,真是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有一次,阿初大叫着“哑巴乞丐来了”冲进厨房,随后脑贫血晕倒,引起一阵骚乱。实在不知道这个哑巴乞丐为什么如此让她害怕。
阿初虽然块头大,却有点神经质,最怕肺结核。据说在阿初老家,一旦得了肺结核,就会被孤立。一家之中有人得了肺结核,就在深山里搭个小棚子,把病人送进去,除了送饭之外,就连家人也从不靠近。所以生这个肺病是最令人恐惧的事情,阿初的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就因肺病而死,另一个也因脊柱结核卧床不起。难怪阿初会如此神经紧张。每当身体有点不舒服,她就会以为自己得了肺结核,一个人心事重重。这种时候,无论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一副河豚鱼皮灯笼[1]似的鼓着腮帮子噘着嘴。
“照镜子看看你那副面孔吧。”
每次赞子都这样说她,见她总是这副样子,赞子也生气了:“像你这样的派不上用场,回老家去吧。”这么一说,阿初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好,那我回去。”没过几天,还是又回来了。这样的事情有过两三次。
注释
[1]先把河豚鱼去肉和骨头,然后向鱼皮里充气使其膨胀起来,晒干后做成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