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剪影(学人篇)

常忆少年经行处

李运光

考上了浙江大学化工自动化专业。浙大离西湖不远,却许久没到西湖去,想想道理如下:1956年,就要上大学时,杭州被一场恐怖的台风光顾,据说西湖边的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一片狼藉,家里人说:千万别去!再者,每天都是食堂、上课、自习、睡觉,没有一个朋友,西湖在哪里?自己也没有游兴。

还有,囊中羞涩。出去玩要坐车,要花钱,作为乡下来的学生,总得盘算盘算。到杭州火车城站报到的那天夜里,把我们拉到老和山下,收了一角二分钱的车费,想想那么远也是应该的。但学校居然还能找到我,且把这一角二分钱退给我,这让人十分感动。一角二分钱的价值是多少?1979年前后,杭州的豆浆、油条都是三分钱一份,经济报还发表了社论《三分钱万岁!》,加上近视眼免费配眼镜、寒衣登记、困难补贴等,对浙大也真有了感情。从此知道校长是刘丹,电机专家王国松,化工专家李寿恒,但没见过他们。

然而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却是这样的场景:那是1957年的夏天,我住院回来,听说开批判大会,我在大U宿舍的边上,远远望见大操场上一群一群人。同学说,台上是刘丹校长,正在批判两个站在边上的右派—副校长王国松和李寿恒,要其洗心革面、低头认罪。

打这之后,我没有参加一次批右会议,直到初冬班上开会要“帮助”我。因为我说了:“这样反下去,鲁迅如果在,也要当右派了”。在那个伟大而荒谬的时代,一句话就会耽误人的一辈子。让人沮丧的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捞到批人的机会,反而在“文革”时因为这个浙大背景又被批了。

一天傍晚,说西湖宾馆就要开张,但内部还没有整理,学校组织大家去参加义务劳动。我们立即赶到岳坟边上的宾馆,铲土、敲地坪、搬垃圾……一直到半夜,才随着同学一起离开。走到淡淡的灯光处,湖边上一座亭子,上书“秋风秋雨亭”。呀,这就是西湖啊!

知道西湖离学校不远,不需坐车,也不需花钱,我就自己寻着去了。沿着玉泉的小路往岳坟走,先到一条小巷,里面是画家黄宾虹故居,每次我都先拜谒这位老先生。故居三层,都有各个时期的画作。作为化自专业的学生,我对国画毫无修养,只看见山水、小桥、孤舟、树丛……老先生的书法大部分是篆书,我更是两眼一抹黑,认不出几个。好就好在可以随便走进去,没有人问我干吗,也无门票之说。

走过岳坟,沿着破败的曲院风荷小榭,里面惟一可看的就是乾隆皇帝书写的“曲院风荷”大碑。跨过通往苏堤的路,“秋风秋雨亭”就斜倚水边。再走几步,草坪中是鉴湖女侠秋瑾之墓。与其隔着小路相望的是略早于秋瑾前牺牲的浙江著名将领徐锡麟之墓。这两个墓都没有像中式的廊檐匾额之类,而是带西式的水泥立柱结构。当年把两位英雄葬于西子湖畔,肯定希望他们能与河山千古,为后人景仰。然而离徐锡麟墓不远,却有一个小墓冢—行者武松之墓。这是个虚虚实实的人物,虽然也算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但三者放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而且大小也相差很大。

三个墓地所处的地方与宾馆隔路相望,是一片大树丛,往外就是西湖水,水波激荡着“秋风秋雨亭”,烈士就义前感叹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总是萦绕在后人心中。亭因墓而立,墓与亭相伴。

然而,1965年的一个夜半,烈士墓被炸毁。炸墓掘骨者,肯定不是满清的余孽,但这种动作让当时的人们切齿而又不敢吭声。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孤山脚下又重新塑了女侠像,而徐锡麟的墓在哪里?应该有人说得明白。

从武松墓继续走过去,在西泠桥头,却有个颜色、形状都十分显眼的墓—苏小小墓,亭子逞六边形,亭柱方形,柱子上都镌刻了诗词。亭中圆形墓约半人高,柱形墓体上面是馒头状的堆土,当年可能是用糯米三合土压制的,结实极了,上面已经被游人抚摸得油光可鉴。

开始我以为是苏曼殊墓,因我读过他的诗词,也知道他葬在杭州。这是个十分有文采的早逝文人。“春雨搂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是他在日本写的,十六岁出家,三十多一点就去世了。

再去了一次,真的清楚了,苏小小。柱子上的楹联大都忘记了,只记得两联:“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记着这,是因为读过晏殊的诗:“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想来亭子楹联也是集古人诗句而成。对于这位才貌双全、心地善良而命运乖蹇的“西陵路边静悄悄,油壁轻车苏小小”却不甚了了。

沿着湖畔路,1957年,我们两次见到周总理。

3月吧,早上上课时,有人说班上的头儿昨晚接到通知,今天要进城听报告,他很兴奋,就漏了嘴。去就去吧,也没当回事。

一会儿,学校广播,学生们赶快到城里人民大会堂听报告!没看见马蜂窝炸营,但看见学校里人群大爆炸的情景。一下子从各个教学楼蹦出男男女女,涌出校门。公共汽车是没得坐了,两条腿像竞走运动员一样甩动,选择最短的路线边走边跑。过岳坟,穿西泠桥,平湖秋月、断桥、六公园,一直跑过一公园,跟着进大会堂。好像在百货公司后面,旁边有个新华电影院。全杭州的大学生似乎都来了,但一点都不喧哗,静静地坐在草地上。

捷克斯洛伐克的西罗基总理访华,周总理陪他到杭州。有关方面请他作报告,于是,通知了各大学的积极分子听。周总理一看,心中明白,都是些听话的孩子,他要求大家都来,于是出现了地方领导没有预料的事,只好通知大家。当周总理听说外面聚集了许多学生时,立刻离开讲台,走到外面和大家见面。学生们欢呼雀跃,掌声一片。他决定把那些积极分子留在会堂里,自己就站在临时支起的麦克风前作报告了。

他的讲话,我当时是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的,但“文革”中所有东西都烧了。有一点我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他罗列了经济建设的数字,五年计划的成绩,对同学们的期望。还谈到1956年多招了许多大学生,因为建设需要人才。又谈到人口问题,特别提到人口必须节制生育,“我对西罗基总理讲我们每年增加二千几百万人口,每年就是一个捷克呀,西罗基总理对我讲客气话,夸奖我们伟大,这方面我们伟大吗?这样下去负担不起呀……”

听完报告起身,每个人裤子后面都因草地的露水湿透,大家依然兴致勃勃地走回学校。

5月,一个好天气,是不是预先安排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到苏堤散步。周总理陪须发皆白的苏联国家主席伏罗希洛夫到杭州,西湖上出现了大游艇,不断听见欢呼声,大家有序地拥往游艇方向。白胡子老头兴致很高,不停地挥手打招呼。周总理指挥大家唱《莫斯科—北京》这首当时很时髦的歌曲。我们都远远地看着他。

没有朋友相伴,也没有人跟着,我学会自己到处走,好像特别喜欢看楹联。西湖的楹联肯定汗牛充栋,我走的地方很少,也记不到多少。

《三潭印月》里的“明月自来去,三潭无古今”想来至今还在。孤山下,中山公园旁有个小门,进去不远,小池边亭子上的楹联特别有趣:“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它可以有好几处断点,还可以倒过来读。

岳坟那时比较陈旧,大殿很简单。从精忠柏木化石弯进去就是跪着的四个铁人和三个坟冢,楹联分别为:“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作佞臣”,埋忠骨并非青山有幸,秋瑾不是先而有幸,继而被撵吗?

“宋室忠臣留此冢,岳家母教重如山。”站在那四个跪着的肮脏铁人边,总让我前想后想,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们还要跪多久?历史真是一副重担,忠奸臧否,都在承受。想到当年一位姓秦的后人也在这里站过,也看过这四个被历史的忠奸感压跪的铁人,他不由得感叹:“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墓前愧姓秦”。

陪伴岳家父子的是同时遇害、年轻而英勇的小将张宪。前几年我还专门坐了近一天的汽车,到四川阆中,张宪的老家,到他的祠堂看看,给这位白袍小将照个相。不管历史的有无,就看看现今的塑像而已,心里有个满足感。

灵隐大殿十分有名的对联,想来至今还在:“古迹重湖山,历数名贤,最难忘白傅留诗、苏公判牍;佛缘结香火,初来胜地,莫辜负荷香十里,桂子三秋。”

也正是喜欢东看看,西走走,让我见了一处奇怪的墓地—有次从灵隐走回来,在九里松边,一个老人怎么就和我聊起来,他告诉我,如果要看比较少见的地方,往那边走,有一个人的“生基”(活人修的墓)。问他谁的?他说要走好一段路,墓地离路边不远,你愿意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决定走一遭。从玉泉穿过当时的公路,外面就有点荒凉,路很小。走了相当长的时间,在左手边,看见一个墓园。似乎好久没人打理了,显得有些凄凉,荒草依依,到处都有苔藓。圆形的墓有半人高,上面是圆顶,也长满了荒草。门口有个小亭,好像有字。于是慢慢走近看,呀!是京剧名演员盖叫天先生的墓。

亭的两个柱子镌刻对联,字体已经记不得了,但字迹清晰:“英名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

盖叫天是张英杰先生的艺名,《三岔口》《十字坡》都是他脍炙人口的京剧节目,以他名字的英、杰起联,而以其杰作入联,对仗工整,此作者应该十分了解盖叫天先生的。后来打听,是吴湖帆先生写的,此人单讲姓名可能许多人不识,温总理提到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惟一留在大陆的五分之一《剩山图》,就是他交给浙江博物馆的,是知名的书法家和画家。

当时报纸也常有宣传盖老的文章,说他为人仗义、爱国,热爱艺术,精益求精。早年演出《狮子楼》空翻落地,为避开伤及同门,下地时断了右腿,他忍痛坚持亮相直至闭幕。接骨医生将其断腿接偏,以致会影响其今后演出,他立即将腿敲断,重新接!看到这些报道,心里真个是佩服得不得了,平常人哪有这种狠心为艺术而自己断腿。

然而,“文革”中,看见红卫兵小报:揪出了反动恶霸、反革命戏子盖叫天,大快人心。他被抄家游斗,80多岁的老人被关在小木笼里,像畜生那样游街,夫人也沿街陪斗。最后,一双腿被“英勇”的红卫兵打断,还要趴着挨斗,医院因他是“牛鬼蛇神”不予治疗,“文革”没结束就含冤而死。

我立即想到那个坟茔,那英名盖世、杰作惊天,能够安静地躺到自己修的墓园吗?哪怕是荒草依依的茔冢。

后来好像我们又改正了自己的错误,为他平反,为他修纪念馆。我们总是很英明,没完没了地犯下许多骇人听闻的错误,然后又自我表扬自己会改正。比如说,我们给苏小小落实了政策,发还了“私有财产”,在西泠桥头原址重建她的“慕才亭”。那么秋瑾呢?徐锡麟呢?

从湖畔回来,最近的小路就是玉泉边。那时除了有一条小河隔断校园大门边的内外侧,其他地方都没有围墙。有时从玉泉回校就不走正路,小路更近,就是我曾经描述的“去青芝坞不愈数里,醒黄粱梦又是一场”的墓地边上的草径,穿到教四后面就进了学校。教四后面那时只有零星的建筑和林地。

大概是1958年3月的一天,班上同学都去参加重要的活动,但我不能去,要我到那个树林打扫。我只好老老实实自个儿去,自从被“帮助”之后,尽管没有一个同学在我面前白眼,但怕连累,我就没有朋友可以说知心话了。

林子不大,我就转悠,忽然一个女生出现在面前,是我们化自的。我们对视了一下,各人走各人的。但确实没什么可打扫,这是初春,落叶也没有!我们都理解,总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反正周围也没有人,就各靠各的树干说话。那时,自管自读书,当了一年多的同学,还没说过一句话。

她父亲出事了,但不是反革命,大概是旧上海的什么事,关进去了。家里没什么办法,于是她给父亲邮寄了两次东西,一次是衣物,另一次是食品。被上面知道了,于是她出了问题,但她还不知道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我没有向她介绍自己,因为我已经被开过一次会,一只被拍打的苍蝇。很同情她,但我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嘴里安慰几句,估计问题也不大,又假装打扫林子了。

她应该是班上年龄比较小的,相当漂亮,秀秀气气,个子也比较高,两条辫子过肩,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的是件红、白、黑小方格的夹克式上衣。以后再没有见过她,据说给开除了。

一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女孩,如果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罪名,就为了那可怜的孝心,永远背上被大学开除的恶名,她的日子是怎样过的,这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中。而环顾周围莘莘学子,谁都没敢提起她,这个化自女生叫龚蓓。今天再说起这件事,不是要和同学们讨论是非,在这暮年之际只不过感到现在的世道真好。



作者简介

李运光,1939年生,浙江缙云人,196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化自专业。四川天然气化工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毕生从事氢氰酸自控工作。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