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和平画店,初识许麐庐先生、黄永玉先生

1955年是我到北京的第二年,住在海运仓,距离中央戏剧学院的教师周贻白先生就很近了,他原来是我们无锡国专的教授。

周贻白先生本来是个演员,他的专长是戏曲,他担任无锡国专目录学方面的课,因为那时候目录学没有人教,他一边教目录学一边自己在写《中国戏曲史》,后来出版的那本书就是那时候写的。

我1954年到了北京,开始因为交通不方便无法跟周先生联系,后来搬到海运仓以后跟周先生靠得很近了,所以我就去看望周先生。周先生一看我去非常高兴,原来在无锡国专我们的关系就很默契,还有周师母跟我也特别亲热,好像见到自己家乡人一样,其实她是湖南长沙人,我是江苏无锡人,但是因为在无锡有过这么一段关系,就特别亲热。

有一次,周贻白先生说,我们到和平画店去看画。他知道我喜欢画,他也喜欢画。到了和平画店,就认识了许麐庐先生。

和平画店当时在王府井的北口靠东边的一侧,在一个台阶上,是经营字画的,展览了很多名人的字画,要买也可以买,我们当然买不起了,但是可以看。周贻白先生帮我跟许麐庐先生介绍,那时候许先生年龄也不大,比我大十来岁,四十多岁。我去的时候,带了一幅我画的画,完全是学齐白石的画风,许先生一看我的画非常称赞,他说,你喜欢白石老人的画,我带你去看白石老人。我当时觉得自己画得没有水平,怎么好去见全国最有名的大画家,我就不敢去,我说,等我再学一段时间,稍微好一点再去吧,现在拿着这个画去,都不好意思。没有想到一拖拖了一年多吧,白石老人就去世了,我当时悔恨得不得了,我说我有这么好的机缘,能见到白石老人,结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没有能见到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老人去世,我曾作诗云:“京华初识竹箫翁,便欲提携拜岱嵩。可惜村童心胆怯,遂令交臂失真龙。”

白石老人去世后,1958年1月,在北京展览馆举办了一次规模很大的画展,“齐白石遗作展”,很多精品都展出来了。北京展览馆原来叫苏联展览馆,后来跟苏联关系闹僵了,名字就改掉了。我带着学生去看了,真是佩服得不得了,我还写了一首长诗,《白石老人歌》,现在收到我的诗集里去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跟许麐庐先生的交往一直没有间断,他儿子给他盖了一个很大的别墅,接我到他那里去,老先生很高兴,说我们再合作吧,就一起合作了一张大画。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好,送我出来的时候还送到大门口,没有想到,我们合作这张画以后,第二年,他就去世了,年龄也高了,已经是九十好几了。

许麐庐先生一直是鼓励我画画的。尤其是那个时候,他住的地方就在现在老的北京站的旁边,老的北京站就在天安门广场东南,现在这个火车站的大门还在呢。许麐庐先生住得离火车站很近,还有黄永玉也住在那儿,就在许麐庐先生附近,所以我礼拜天有时候去看望他们,都是看完许先生再去看黄永玉,或者看完黄永玉再去看许先生。

许先生特别热情,总是要留着我吃饭,要我在他家画画,看我画,然后再指点我,我现在有一幅画就是在他那里画的。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望他,刚好有几个画家朋友也去,大家的兴致来了,每人在他的画桌上,拿起他的笔,铺起他的纸,就画了。我自己觉得我不是画家,我就没有动,许先生就说,你也画,被他一说,我也就画了,画了几根藤子底下两个大葫芦。画完以后,许先生很称赞,他说这完全是白石老人的画风嘛,他就在葫芦上给我加了一个蚂蚱。这张画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黄永玉的住房很小,一块木板铺开来,做一个喝茶放茶杯的地方,旁边有几个小凳子,里面就是他们的住房了。生活很艰苦,他夫人和几个孩子也都在。我们经常见面,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大家被打倒,打倒以后,我们也还经常在我住的张自忠路旁边的张正宇老先生的家里见面。

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除了挨批斗外,还没有被关起来,所以我们还可以自由活动。我每天从家里出大门往右一拐,隔开一个和敬公主府就是张正宇先生住的地方。黄永玉他们也都来,我们都在张正宇先生家聚会,大家都喜欢画画、写字,所以就在那里画画。这一段生活,虽然是在灾难中间,但是大家都比较相知,都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到那里去见一次面。许麐庐也常去,张仃也是经常去的,还有几位画家我一下说不出来名字。后来“四人帮”搞“黑画展”,把他们这些人的画都当做“黑画”展览了。欧阳予倩也住在那里,还有曹禺,有很长一段时候,曹禺一直住在我隔壁,所以我也经常跟曹禺见面,他后来搬到上海去住了。

张正宇先生是个全才,他的专业的是舞台美术设计,书法、绘画都好,我到现在都想不出来有第二个像他这么才气纵横的人。我因为后来校订《红楼梦》,下班回来,总要先经过他的大门口,他年龄大了,七十多了,我就先到他家里看望他。因为下午下班嘛,到吃饭时候了,他总留着我吃饭,不让我走了,聊聊天。他有很大的画桌,旁边堆满了纸。我每次去了,他总要叫我写字,有一次我写字的时候,他叫他儿子来,他说,你来你来,你看冯大哥写字,你要好好学他,冯大哥将来肯定是个大书法家。其实他自己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大书法家、大画家。有时候高兴起来,他拿起笔来就写,写了就送给我们了,所以我这里积累了他不少写得真正好的书法作品。现在的书法家,我觉得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他的。

有一次,非常有意思的,张正宇先生对他的儿媳妇说,你也学字,他的儿媳妇就说,那我学什么帖啊?张正宇先生就说,你学《瘗鹤铭》吧。我收藏有《瘗鹤铭》的拓本,那是比较珍贵的一个拓本,之前我拿到他那里去,请他题跋了一段话。他一说学《瘗鹤铭》,我就说,我去把我的拓本拿来,他说,不用不用,我写出来就行了。他拿起笔来就写,他脑子里面《瘗鹤铭》的字,记得清清楚楚。他就写出来了,完全跟《瘗鹤铭》一个样子,他对他儿媳妇说,你就照着我这个写就行了。

有一次,他像游戏一样铺了一张纸,他说,我写怀素的狂草。拿起笔来就是一连串的狂草,惊心动魄,不加思索的,那支笔不断地飞动。我看了特别欣赏,我就说,能不能给我一张,他说,那你拿去吧,我拿回来一张,到现在还保存着。

但是张正宇先生后来得病了,我帮他请了一位知名的中医叫耿鉴庭,他的医院就在颐和园旁边的西苑。这位耿先生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医学方面的天才,特别拿手的是针灸。他用的针都是古人的针,有一次摊开来一个包,我一看,我说,你这个针灸的针怎么跟现在的不一样,他就告诉我,这是什么时代的,很细很细的一条,都是银针,有的很长。张老先生病重的时候,我就把耿先生请来了,耿先生给他看了病,针灸了,也开了药方,张老先生还特别高兴,拿起一张大纸给他写了一幅大字,耿鉴庭先生当然高兴得很。耿鉴庭先生跟张正宇先生说,你按我的药方吃,吃三个月,你就会好转。我送耿先生出大门,耿先生就低声地告诉我,张正宇老先生的病啊,吃我的药还能延长三个月,如果不吃我的药,一个月也顶不住了。

但是,张老先生家里没有按照这个药方给他买药,突如其来地就病危了,我帮着他儿子一起把他放在躺椅里,我们几个抬着,走出大门,他手里还拿着个拐杖。出门的时候,他拿这个拐杖戳戳地上说,我这次是不能再回来了。

后来送到朝阳医院,病越来越重,已经垂危了。恰好是1976年,“四人帮”垮台。我听说“四人帮”已经被抓起来了,我是10月8日得到信息的,我就连忙赶到医院里去告诉张正宇老先生。我说,江青垮台了,他说,消息可靠吗?我说,绝对可靠,肯定是被抓起来了。哎呀,他说,太好了,我要狠狠给她画张画。他的漫画也是很精彩的。我就扶他坐起来,靠着墙,我拿了一张纸放在夹子上,拿了一支笔,笔拿到他的手里就掉下来了,他已经笔都拿不住了,已经病危了。

他也是被“四人帮”整得很苦,这个老先生艺术才华是真了不起的,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他是舞台美术设计专家,实际上他的能力,远远不止一个舞台美术设计。这个老先生真正是书画都好,尤其是书法绘画,那真正是没有第二个人,现在没有一个书法家能够跟他相提并论。工艺美术这方面,大家遇到难题都来向他请教,只有他能帮你解决,都开玩笑地称他为“祖师爷”,只有祖师爷能解决。有一次剧院编了一个话剧,就是讽刺美国的,搞舞台美术设计的都没有办法,拿到这个剧本啊,都设计不出那个舞台美术怎么个安排,结果到张正宇老先生手里,他设计得非常好。我去看了这场戏,现在还有印象,他把这个舞台正中画了一个美钞上的大“"$”,推到舞台前面,周围还有相应的一些装饰性的画面,因为这是个滑稽讽刺剧,所以他用这种讽刺的手法,大家看了佩服得不得了。像《蔡文姬》的舞台美术设计也是请他去解决的,《蔡文姬》是郭老写的剧本,朱琳演的《蔡文姬》,我去看了,真是非常佩服。

他去世前我又去看他,他嘴还能有点声音,他的意思就是说:我总算看到“四人帮”垮台了,我就是自己生命结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大概这么个意思吧。他就是嘴不断动,跟我示意,我说,你是不是看到“四人帮”垮台,高兴了,他就点点头,然后去世了。他去世时才七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