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
- 冯其庸口述 宋本蓉记录整理
- 2409字
- 2024-11-02 12:53:47
六 老屋的变迁
照片上这个老房子,是太平天国时候我曾祖父盖的。这个房子在村子里当时是最好的,从侧面看很气派,其实很简陋的。门面很窄,大门第一进只是一间门面的宽度;第二进两间,是个厅堂;第三进是两层楼的三间楼房;到第四进又变成一间了,是做饭的地方;到第五进又是一间了,是猪圈,喂猪养猪的。
这个房子非常不规则,为什么侧面有这么一大片空地,这个房子还盖得歪歪扭扭的?我小时候听我老祖母讲,我的曾祖父,大家叫他秬香公。秬香公是很有德望的一位老人,当时他要盖房子,他不愿意去侵占别人的土地,别人不愿意卖,他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影响向人家强买,所以他这个房子盖得开头窄,中间宽,到后来又窄了,因为周围的地都是人家的,所以只能就着地,盖这么一栋长条的房子。
后来这个房子分给我曾祖父的三个儿子。当时我的祖父没有分到大屋子。我祖父是我曾祖父的长子。他就说,我是大哥,我不能跟弟弟们争。他主动要老屋旁边盖的一栋很破陋的堆柴草的屋子。在这个屋子旁边有一栋新房子,那就是给我曾祖父的第二个儿子盖的。第三个儿子,就是老房子分了一半给他。为什么要讲这些情况呢?从我这个家庭的变迁可以看到近百年来社会的变迁。
我父亲一辈的,伯父很早就去世了,我没见到。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我记忆中间曾见过,也很早就去世了。小女儿就是带我上幼儿园,后来到上海申新九厂工作的冯韵华。伯母精神失常,后来去世了。
堂叔叫冯祖武,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是一直拼命地喝酒,从来没有见到他做过什么别的事。一清早起来就一个人上大街逛街、玩儿,到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三个儿子我都见过,大儿子叫冯宗焕,二儿子叫冯宗煜。两个儿子都到上海去了。冯宗焕加入到上海帮派里了,听说是杜月笙下面的黑社会的组织。他们黑社会有一种严格的规矩,抗战一开始这些人都参加抗战了。
冯宗焕打日本鬼子的时候牺牲了。冯宗煜是个铜匠,挑着个担子专门给人家修补铜器,后来被他哥哥拉到帮派里去了,也是因为日本人侵占上海以后,他们跟日本鬼子打,也牺牲了。冯祖武的两个儿子,虽然参加了帮派,最后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那也是尽了民族的一份力量吧。
早年读书的老屋(江苏无锡)
最小的儿子叫冯宗志,年龄大概比我只大一岁,也喜欢读书。他父亲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他也没饭吃。我母亲非常喜欢冯宗志,所以看着他没有饭吃,就叫他过来。他还特别腼腆,觉得没有饭吃,他自己想点别的办法马马虎虎就过去了。我母亲去一看,他根本什么吃的也没有,就把他硬拉过来吃饭。我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我们喝粥他也喝粥。所以他跟我们感情特别好。他那个时候喜欢刻图章、喜欢写字,也影响到我写字、刻图章。
后来,到1936年,宗志被他哥哥带到上海去了。但是他到上海没有参加到帮派里去,他是到一家书店里去做学徒。在书店里碰到咱们的地下党了,地下党一看这个小青年非常积极,而且读书很聪明,字也写得很好,慢慢地给他灌输教育,最后他倾向于革命,1938年就到苏北去了,在陈毅的部下。
从1938年开始,我们家就没有他的信息了,我母亲特别喜欢他,总说,哎呀,怎么没有宗志的消息了。我们都怕他被他哥哥拉到帮派里去,可我们真是毫无办法。我也没有到过上海,也不知道有多远,无法找他,一直到解放。
1949年4月23日无锡解放,没几天,突如其来我接到一封信,是宗志写的信。他告诉我,他1938年到解放区参加陈毅的部队,先是当战士打仗,后来因为他有文化,又把他调到宣传部,专门刻钢板,报道战斗的情况,以后又跟着陈丕显到上海了。他说,我在上海外滩,你赶快来吧,我已经回来了。这样我们大家当然高兴得不得了了,原来以为他跟着两个哥哥都牺牲了。
我收到宗志的信,连忙到上海去找他,一下子找到了,高兴得不得了。1938年以后到1949年见面,十多年了没有音信。宗志他后来改名叫冯越。正好陈丕显也在,陈丕显就问这是谁。宗志说,这是我弟弟,现在也在部队里,陈丕显很高兴,陪着我们弟兄两个吃了一顿饭。我当天就赶回无锡了。
我们这个老屋里的一家人,从我的堂叔开始分化,一部分人进入黑社会里去了,但是最小的儿子,参加了革命,后来到了外交部,做了外交官,派到非洲去了,现在也去世了。
我右边的堂房叔叔,叫祖绶。他也是一样,早晨起来就喝酒,一直到晚上,一天至少喝三次,喝醉了就骂人,从来没有见他做过什么事。
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冯宗尧那个时候在上海当学徒,也是喜欢看书,鲁迅啊、茅盾啊、郭沫若啊,他看了不少,抗战胜利回家后,给我大讲鲁迅、茅盾、郭沫若。
大女儿冯菊英在上海纺织厂里工作,家里只有第二个女儿冯蕙英和小儿子冯宗义。
有一次,我实在伤心,我堂叔喝醉了酒,他把蕙英姐姐横搁在门槛上打,他家门槛很高。我母亲看得都掉眼泪了,去把蕙英姐姐抢救下来了。后来,蕙英也被她姐姐菊英带到上海的工厂里了,后来都参加了地下党。宗义到上海去开始跟我们还有联系,以后再也没有联系了。
跟我非常好的小同伴们一个个都走了,阿桐走了,宗志也走了,宗义也走了,我再也没有朋友了。
前不久我一个几十年没有见的亲戚忽然找到我家来,告诉我菊英、宗义都不在了,都已经去世了。蕙英还在,九十多了,已经老年痴呆了,在养老院。我堂叔这边的大家庭也发生了分化,两个女儿参加了革命。
我自己的家庭也是这样,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参加过国民党,二哥参加过三青团。这个现在的人不太能够理解。在那个时代,民国二十来年的时候,你要做什么事,都得参加国民党或者三青团,所以这个实际上是一个很普遍的社会现象。我1947年接触了地下党以后就参加了党的活动了,回来劝过大哥,大哥已经参加了国民党,他不相信共产党会胜利。
伯母患精神病去世了,后来伯母那个房子也归我们了,因为她去世了,我们就继承了老祖宗的大房子。后来还有两家,我的叔叔一辈,都不行了,就硬叫我大哥把他们的房子买下来,我大哥卖掉了几亩地,也就全买下来了,但是已经破烂了,大门第一进是重新修建了,本来已经没有了。
一个封建大家庭分化成三家,三家又分化,一部分走向革命,一部分人跟着旧社会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