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 桑兵
- 5805字
- 2020-08-29 09:09:03
二 胸有成竹与盲人摸象
(一)分科治学与专题研究
近代史料大幅度扩张,陈垣治史,力求将史料竭泽而渔,可是苦于近代史料的漫无边际,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史料愈近愈繁。凡道光以来一切档案、碑传、文集、笔记、报章、杂志,皆为史料。如此搜集,颇不容易。”于是主张:“宜分类研究,收缩范围,按外交、政治、教育、学术、文学、美术、宗教思想、社会经济、商工业等,逐类研究,较有把握。且既认定门类,搜集材料亦较易。”这与近代西学影响下分科治学的时趋相一致。清季学人如刘师培等即将中国既有学问附会西学分支,胡适、梁启超等人的整理国故,也着重提倡专史研究。在这些重量级学人的鼓吹影响之下,专史或专题研究形成风气,对此后学人的学术取向制约深远。
研治晚近历史遭遇资料易得而难求其全的尴尬,引发一系列令人困惑的棘手难题,直接关系到研究工作的高下优劣,成败得失。分门别类本来旨在缩小范围,穷尽材料,所以高明者研治各种专题而不限于做一方面的专家,目的仍是贯通学问的整体。后来学人畛域自囿,读书亦画地为牢,做什么只看什么。流弊所及,史学在失去整体性的同时,并不能消除史料边际模糊带来的困惑。起于晚清的分科治学用西洋系统条理中国材料,一度被认为是建立新的学术典范。可是用分科的观念看待此前的史料史事,难免强分疆界,隔义附会。而缩短战线,固然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决史料繁多,无法尽阅的难题,也带来不少偏蔽。其最大问题,当在割裂历史及史学的整体性。由于书多读不完,不可能读完书再做研究,亦不问执简御繁之道,学人所拥有的知识也只能收缩分类,等于将整体肢解为互不关联的部分,不能胸有成竹地查知和把握各部分之间错综复杂的牵连制约,不仅学问的格局不能大,无法通,更使得窄而深的局部研究扭曲变形。具体表现为:
其一,治学不识大体,不读书而一味找材料。“学问必先通晓前人之大体,必当知前人所已知,必先对此门类之知识有宽博成系统之认识。然后可以进而为窄而深之研讨,可以继续发现前人所未知”。如今只由教科书接受一些常识套话,就进入细小的专题研究,不知前人大体和已知,守成尚且力有不逮,又迫于环境,急于创新超越,凭借翻译介绍的域外义理或讲座讲坛等耳学零碎,追逐新奇,道听途说,横逸斜出。所谓创新,难免无知者无畏。而细分化并不能解决史料边际无从把握的困惑,再小的题目,也难以穷尽史料。以索引找资料,则会遗漏大量从题目、关键词不可见的重要史料,因为不知研究对象的关联范围,也就难以把握所治专题的史料边际究竟何在。由此出现相反相同的两种情形,或找不到材料(实则往往视而不见),或材料太多而不能驾驭。犹如秉烛夜行,灯下黑与不远见均不可免。于是研究一个题目的材料究竟要掌握到何种程度方可出手,而且能够保证大体不错,将来材料进一步发掘披露,可以补充,可以局部调整,甚至可以个别细节正误,但基本的判断和用力的方向大致正确,后续研究只是加强,而不至于颠覆原有成果,其成果更不仅仅是发表见仁见智的议论,便成为近代史研究难以拿捏捉摸的普遍难题,也是史学艺术一面的奥妙所在。
其二,不能把握整体与具体的关系。迫于史料繁多而缩小范围,专门之学日趋精细。随着专题研究的细分化,历史的整体性逐渐丧失,不知具体在整体中的位置与意义,反过来具体研究的准确度也难以拿捏得当。治史误解整体与局部的关系,通常表现有三:(1)以局部为整体,所谓盲人摸象;(2)从局部看整体,容易看朱成碧;(3)由局部求通论,难免以偏概全。分科治学之下,学人的眼界日趋狭隘,没有成竹在胸,无法庖丁解牛。或以为横切竖斩,总能触及核心,殊不知若无大局整体观照,问题意识于见仁见智,见树见林之外,很容易将天边的浮云误认作树林。专门化逐渐形成小圈子的学问,参与者的能力决定其整体水准。若无高明领军,难免等而下之。而学人又不甘于局守边缘,贯通无力,却好用各种名义想方设法将局部放大为整体,把落草为寇当成占山为王,一方面不断细分化,一方面则夸大其专门为引领时趋,甚至覆盖全体,矮子里拔出的将军,也会自觉是巨人。
其三,强古人以就我。今人能够看到的材料远过于前人,读懂材料的能力则尚不及前人。而且史料的价值愈高,愈是难读,利用者反而日趋鲜少。因为无法读懂前人著述的意思,于是以为前人无意思,将所有书籍文献当作材料,尽量使材料脱离原有的时空联系,随心所欲,断章取义。进而以分科观念看待前人前事,将历史纳入后来的解释框架,曲解附会,所治历史不过其本人的思想史,而美其名曰历史均为人们心中的历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民国以来,学人好用外来系统重新条理固有材料,犹如将亭台楼阁拆散,按西洋样式将原有的砖瓦木石重新组装,虽也不失为建筑,可是材料本来的相互关系及其作用,已经面目全非,由此产生的意境韵味,更加迥异。
(二)由博返约
史学为综合的学问,须先广博而后专精,由博返约,读完书再做研究,所谓“通学在前,专精在后,先其大体,缓其小节,任何一门学问,莫不皆然,此乃学问之常轨正道”。可是,这样的常轨正道在如今晚近史研究领域却显得悬的过高,相当奢侈,甚至强人所难了。晚近史料的规模大大超过历代文献的总和,而且搜集阅读之难,逾于古史。在史料不可能竭泽而渔,边际又难以把握的情况下,学人或畛域自囿,或随意比附,使得盲目性不断增大。
专门研究的前提,是能够把握整体与部分以及不同部分的相互关系。材料与史事之间,存在无限延伸的内在联系,不能把握整体,很难探究具体。由于不知史料边际,分段分类的研究,在解读材料、条贯史事方面,难免盲目偏宕,研究者心中无数,不知向何处、如何及何时出手。于是谨慎者束手,胆大者妄为,琐碎化与随意性相反相同。依照目前情势,大概还难以完全避免专题研究的偏蔽,只能尽力减少负面作用。作为起点,可以考虑以下各条。
首先,应知分门别类乃人的天赋功力及外界条件有限,不得已的无奈之举。不要畛域自囿,更不能坐井观天,即使身陷其中,也要努力超越其外。无此远大志向,自学则害己,教书则误人。
其次,不以专家之学自矜,虽然现代教育体制下难以先博而后约,无法读完书再做学问,早已让章太炎等人断言大学不出学问,还是可以亡羊补牢,尽可能放眼读书,了解学问的整体,并把握学问总体与分支的渊源脉络即系统。
其三,尽可能利用各种目录工具书,掌握所有研究成果和已知材料,用各种方式解读文本,体会前人的苦心孤诣。目前档案、报刊、文集、方志、族谱、日记、文史资料、研究论著等目录的编辑,加速进行,日见完备详尽,学人应随时注意,掌握信息,善加利用。在此基础上,进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求明道。
其四,专门研究须读书以发现问题,不要悬问题以觅材料,以免先入为主,不易发现反证。尤其要防止先立论再找脱离时空关联的孤立片断的材料作为论据。问题意识及选题由材料和史实的连缀中自然生成,只见一面之词的概率相对较低,不仅有助于避免先入为主,而且对材料和史实的各方关联性有所领悟把握,可以有效地防止穿凿附会,误读错解。
博而后约,以专致精,由精求通,整体把握之下探究局部,仍为治学取法乎上的不二法门。如此,才能接续前贤的未竟之业,以免日暮时分盲人骑瞎马行险道,以找漏洞寻破绽钻空子对着干为治学的正道坦途。
(三)看得到与读得懂
随着晚近文献的大量出版以及各种编目的进展,研究者潜心把握领悟,可以对于近代历史及文献的整体和分支心中有数,改变以为历史的大体真相基本还尘封于人所不知的秘笈之中的误解,促使学人将重心由找资料转向读书,由看得到转向读得懂,由借助外力条理材料转向理解文本史事的本意本相及其内在联系,改变以外国义理为准则的趋向,以免进一步误读错解前人言行,从而改善提升晚近史研究的格局与水准。进而甚或因缘史料的繁复,借鉴研治古史的经验,进一步探究处理史料与史学复杂关系的良法,化弊为利,使得晚近史研究能够驾古史而上之。
史料量大、分散、杂乱,使得学人或过度依赖资料,或全然不受资料约束。一方面,因为条件差异,学人掌握资料的难易程度处于不对等状态,虽然可以扬长避短,但也难免舍本逐末。长此以往,容易导致以无可奈何为大势所趋的虚妄。另一方面,片面强调以新材料研究新问题,不读书而一味扩张材料,造成对资料的迷信和垄断,产生两种看似相反而实相同的偏颇,一是灯下黑,身边易见的书不看,一味查找人所不见的材料,不知历史的大体已在一般书中,旧材料不熟,不能适当解读新材料;二是过度依赖材料的独占,只看自己拥有的秘笈,不与其他相关资料相互比勘,研究某人某事即只看直接资料,结果不仅以其所见所知为全部事实,还以其是非为是非。或以某一类资料为直接可信,以为材料即事实,于是只看这类材料,甚至排斥其他资料,不能相互参证,非但事倍功半,也容易错解误判。而在细碎化的专题研究之下,学术成果很难被重新验证,使得以找材料的态度读书,用看得到来掩饰读不懂的偏向不断加剧。结果价值越高的资料看的人越少,或只是从中挑选自以为“看懂”的东西。正因为找不到看不全,研究者干脆不顾史料的全体、异例及反证,敢于断章取义,强材料以就我,以举例为归纳,以只言片语为论据,凿空逞臆,轻率立论。
资料的不完整与边际的不确定,使得外来后出的系统大行其道。今日治史者,历史观念不足,先入为主的成见有余,其取径做法,往往欲挣脱史料与史事的既有关联,按照某种义理的既定框架解读、挑选和归纳材料,以及组装和呈现史事。若无这些既定的框架,则不知史料有何意思,史事有何联系。借由这种附会的系统条理固有材料,一度被认为是学术近代化的必由之路,但不仅存在适当与否的问题,即使所谓外来系统,也几经转手负贩,曲解隔膜,僵化教条在所难免。诚如傅斯年所说:“所谓‘理论’,自然总有一部分道理,然至徒子徒孙之手,则印版而已,非实学也。”
欧洲汉学本来有用类书找题目的捷径,后来中国研究的中心转到美国,“各大学里有些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者,不愿(或不能)广参细考中文书籍,但又必须时时发表著作,以便维持或增进他们的声誉,或博取升级加薪的待遇。天资高一点的会从涉猎过的一些资料中‘断章取义’,挑出‘论题’,大做文章。只要论题新鲜,行文流畅,纵然是随心假设,放手抓证的产品,也会有人赞赏。作者也沾沾自喜”。犹如王阳明所谓“今学者于道如管中窥天,少有所见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这在域外学人,或可扬长避短,还不失为取巧。国人不明就里,盲目照搬仿效,非但邯郸学步,简直就是东施效颦。而此情此景在今日禹内学界却是屡见不鲜。
当然,看得到的问题解决之后,能否读得完并理解其本意,又成为难以承受的重压,继续考验着学人的智慧和体力。
(四)归纳与贯通
历史事件均为单体,不会重复,有的看似相近相同,其实千差万别,除非削足适履,无法概括;所有的个别事件之间存在时空无限延伸的相互联系,而历史记录多为片断,拼合联缀,讲究本来的相关性;当事者利害各异,其记述的罗生门现象相当普遍,结果实事往往无直接实证,可以征实的部分又相对简单,甚至具有似是而非的假象;所以治史不宜归纳,只能贯通。相应的史学着重于见异,有别于社会科学的主要求同。正因为历史上的人事均为单体而又无限延续的联系,治史最要也是最基本的方法为长编考异,即按时空顺序比较不同的材料,以求史事的生成衍化及其内在联系。
历史又是各部分有机联系的整体,史学着重见异,并非仅仅关注具体,反而更加注意整体,要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探寻具体的普遍联系。通历来是学人追求的至高境界。即使晚近流行分科治学,有识之士仍以求通为目的,分乃不得已而为之或是走向通的过渡阶段。后来则以专攻为独门,浑然一体的学问划成彼此分离的系统。或以为近代欧洲学问着重分析,固然,但史学仍以综合为高明。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时代的年鉴学派,整体史的格局凸显。而后布罗代尔时代五花八门的新史学,看似超越前贤的自诩,实际上却是整体史碎裂的遁词。近代中国学人重写历史,以及用西洋系统整理国故,还将断代、专门、国别各史皆视为通史之一体,久而久之,不仅各科之间相互隔绝,每科内部也日益细碎。以史学而论,纵向分段,横向分类,林林总总的所谓断代、专门、国别史,本是贯通历史必备的条件基础,扬之则附庸蔚为大国,抑之则婢作夫人。尤其近代史,虽然已是只有百余年的断代,还要进一步细分化,时间上分段,空间上分类,形同断代中的断代,专史中的专门。纵横两面,相互隔膜,所谓占领制高点的专家之学,渐成割据分封,画地为牢,而占山为王与落草为寇实为一事两面,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以看法各异。
要达到通的境界,必须在博通与专精之间平衡协调。晚清只有教科书层面的通,多用外国框架填充本国材料,甚至直接翻译照搬外国人编写的教科书。进入民国,在疑古辨伪和史料考据风行之后,通史的呼声日渐高涨,显示对于学问日益支离破碎的不满,并导致一些学人有志于撰写通史,突出者如吕思勉、张荫麟、钱穆等。另外,强调史观的学人也急于用通史来表达其主张并进而影响社会。教科书与通史,看似均有通的形式,可是未必真的能够融会贯通,提纲挈领,条贯所有史事没有窒碍。若以主观裁剪史实,面面俱到,难免流于宽泛表浅,说到底,还是不通。
近代史虽为断代,若无通的把握,也难以贯通无碍。中国近代史的通,又有难于古代史之处,即不仅要贯通古今,沟通中外的方面也愈加重要。周予同认为:
中国史学体裁上所谓“通史”,在现在含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中国固有的“通史”,即与“断代史”相对的“通贯古今”的“通史”,起源于《史记》……另一种是中国与西方文化接触后而输入的“通史”,即与“专史”相对的“通贯政治、经济、学术、宗教等等”的“通史”,将中国史分为若干期而再用分章分节的体裁写作。
其实,中国固有的通史,须“明天人之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涵盖了后一种的通。通要兼顾纵横两面,即钱穆所说“融贯空间诸相,通透时间诸相而综合一视之”,对于学人的见识功力,无疑是很高的要求。
周予同主要着眼于形式的通。近代中国经历千古未有的大变局,社会历史文化一脉相承之下,观念制度、精神行为全然改观。其变化由古而今,自外而内,知识与制度两面均须博通古今中外,才能理解把握。分门别类适宜专题研究,而不能化解兼通的难题,况且由专题而专门而兼通,缓不济急,难以应付社会的迫切需求。于是又有集众的主张,欲以分工合作的办法,弥补个人能力的有限,加快通史纂修的步伐。只是分工合作要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操作起来甚至比独力承担更难以驾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