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河上有座桥

很高很高的了望架下,是一条流速很急的大江。江水虽然流得急,表面却很平缓,要不是有巡逻艇时而飞一样地驶过,还很难看到一朵浪花。江水黑黑的,只有流到急转弯处才能无声地冲出几个漩涡。黎明的江上罩着浓雾,看不见水,江便象朦胧的白色了。

越过朦胧的白雾,新兵张小宝的眼睛正通过高倍望远镜向对岸观察。

异国的小村庄和军营也都笼罩在雾中,看不见房屋也看不见坦克阵地,只看得见远处绿色的山林和山林上边微微透出的红色。慢慢的,太阳象烧红的圆铁在罩着雾的林子边上露出了头,不一会儿,便象一只用圆规划出来的金红色大圆圈跳了出来,上面绕着几缕轻纱一样的淡云,下面是粉红的霞。就在淡云和红霞融到一块的时候,张小宝身后我方山上的一头牛哞——儿——哞——儿地叫了。接着,一只布谷鸟也叫了。清脆而悠长的叫声传过去,引得对岸山上的一只布谷鸟也叫起来——布谷——布谷——布谷——!这边的叫一阵停下来,那边的又叫一阵,那边的叫一阵停下来,这边的又叫一阵,声音都那么好听。不一会儿,两边的布谷声中都有了和谐的伴唱:那边是几只小鸟,唱声又快又细,象用泉水刚刚润过歌喉;这边是几只青蛙,叫得又慢又长,好象嘴里含着水。

太阳在唱声中升高了,雾也散了,看见了异国坦克阵地、村庄、军营、村边的牛和羊,拖拉机,摩托车,小轿车,三角屋顶的民房,民房上的电视天线……忽然响起了哨声,一家民房的门先开了,一个军官慌忙跑出来,紧跟着又出来个妇女朝军官喊什么,军官停下来把她推了个趔趄。

“排长你看,他们的军官在打女人!”张小宝说完却没听见排长应声,忙回过头,见排长正双手举着小望远镜朝相反的方向望出了神。

“她在看书?”排长燕北举着望远镜,边看边自言自语。张小宝发现排长的脸色有些激动,眼里亮晶晶地好象闪着泪光。燕北发现张小宝在观察他,忙放下望远镜,掩饰着自己的激动说:“注意观察,别东张西望看西洋景!”

“排长,那边有个军官打女人,你看看!”

“不属于敌情,我不看了。”燕北放下望远镜,匆匆走下了望架。

张小宝和燕北是老乡,所以他对燕北一点也不惧怕。燕北刚走,他就用小望远镜对准了排长出神望过的那个地方:绿茸茸的禾苗地里坐着一个粉红上衣蓝裙子的妇女,还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女孩。那妇女捧着本书在看。呃,是她,排长在看她!

张小宝曾几次被排长派去给她送过鱼,送过柴,还帮着修过房子种过地。她的情况他不清楚,只知道她叫陈探月,长得很漂亮,待人热情,心地善良。一派公差去她家做好事,大家都格外愿意去。他想,听说排长家里都有对象了,有对象的人还老这样……啧!

张小宝又看见排长从营房里出来,朝陈探月那个方向走去了。好奇心使张小宝忘了观察敌情,他用小望远镜瞄准排长,发现排长没有背枪却背着个挎包。排长前面就是一条河了。——一条从远方流来汇入大江的小河,营房和了望架在小河这边,小河那边有个小村庄。小河上有座桥,到村庄去必须从桥上过。排长走上桥头了。粗大的圆松木桥是排长带人新修过的,比原来还多加了木栏杆,木栏杆刷了白油漆,和桥下黑幽幽的流水相映衬,很是好看。水里该映出排长的倒影了,排长却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转了个圈,又返回来,爬上了了望架。张小宝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观察。燕北说:“张小宝,你过河去帮着铲铲地!”

“帮谁呀?”

“从桥上过去,别蹚水,在桥北边那块黄豆地里。”

燕北让张小宝用望远镜朝他指示的方位看。陈探月已丢下书本开始铲地了,小女孩却趴在地上象是哭闹着让她抱。她哪里顾得上抱女儿,挥着巴掌吓唬了几下,又匆匆铲起来。张小宝不禁一阵心热说:“排长,那……这儿……”

“我替你!”

“我自己……?”张小宝是愿意去的,因为每次去尽管帮着干了很多活却不觉累,而且总是带回很多愉快的感觉,他猜想别人也一定这样。大家都愿意做的事自己就让给别人。“排长,你去吧,我自己……”

“你自己去吧,就说排长派的!”燕北已经接替张小宝在观察了,说话时眼睛正对着高倍望远镜。

“排长,还是你去吧,我……”

“少罗嗦,去吧,执行命令!”

张小宝只好自己去了,临走他还故意看了看排长的挎包。燕北没把挎包交给他,催促说:“还不快点,都快吃早饭了。”

早饭后又去上哨的时候,刚走出营房,燕北就迫不及待地问张小宝:“小宝,她没说还有啥干不过来的活吗?”

张小宝正弯腰采一束粉红的石竹花,听燕北没头没脑这一问,怔了一下说:“呃,没说。铲完地我想再帮她挑挑水,她硬把我撵回来了。对了,她还一再嘱咐我谢谢你。”说着又弯腰继续采花。蓝的马兰,红的野百合,白的芍药,桃红的韭菜莲,金黄的蒲公英,遍地里都是,迈一步几乎就能踩住几朵,燕北却无心看一眼,又问:“谢谢我,怎么要谢谢我呢?”

“你不叫我说你派的吗?”

“你呀,我的意思是别担心班长批评你私自出去做事。”赶紧又问,“她怎么说的?”

张小宝把一朵蓝得象能流出汁液来的马兰花插进枪口:“她说,‘可真该谢谢你们排长,他老是想着派人来帮我干活。他自己不来干,老派战士,你们没意见吗’?”

“你怎么说的?”

“我说,就我们一个排住在这里,当排长的事可多了,观察、训练、养猪、种菜、搞军民关系,做思想工作,够操心的了,能支派开就不错了,哪能样样都亲自干呢。她就说,‘那你就跟排长说说,你们有啥干不了的针线活只管拿来,要不我也过意不去。’”

“那不行,她负担够重了,什么活也不能让她做!”燕北见张小宝没再往下说,又问,“再没别的吗?”

张小宝把手中的花儿摇了摇:“没了。”

“她好象在地里还看书了,你没注意她看的什么书?”

张小宝手中的花已拿不了啦,一边挑不好看的扔着一边说:“是有一本书,能有一寸厚,名叫……《静静的——》,忘了叫静静的什么河了。”

“《静静的顿河》!”燕北捡起张小宝扔掉的花,有点儿激动,“一定是《静静的顿河》!”

“你怎么知道?”

“我从她家里借过,写得真美!”

张小宝想象不出书里描写的会是怎么个美法,又采起花来。燕北却仿佛走进书中描写的风光里去了,同时又遗憾自己不会写书,要是会写,这里不是比顿河两岸更美吗?在这儿当兵八年了,冬天那尖刀似的风和铺天盖地的雪,春天大江解冻时壮观的冰排,夏天小河的鱼虾,甚至瞎蠓小咬哇,都使他难忘。秋天了,蘼菇、木耳、山果啦,以及红了的山黄了的地都使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美。八年三十二季,迎来八批新兵,送走了八茬老兵,哨所附近的每一座山,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条狗都在他脑海里不可磨灭了。巡逻了、潜伏了、抓特务了,时间每过一年,就使他对这儿多一层感情。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事足够写一部小说了。他又恨自己没有雄心壮志,还不如人家……“小宝,你没注意她怎么样?”他说的怎么样是指她的精神状态,可张小宝以为是问长的怎么样了。他琢磨,排长今天怎么啦?看排长问得很认真,只好吞吞吐吐说:“我看她——她很——”他想说很漂亮,但又觉得不严肃。忽然,跟着上哨的狗噌地从身后跑过去,顺口说道:“跟咱们这个‘二毛子’差不多,挺精神!”二毛子就是这条狗,是有一年大江涨水从对岸游过来的,没人找也不愿回去,哨所就养起来了,调皮的战士给起名叫“二毛子”。

燕北呼地停下来,受了侮辱似地斥责道:“什么‘二毛子’,侮辱人!”

张小宝慌忙解释说:“一看见咱这狗就说走嘴了。”

“嘴上不会放个岗吗?”

张小宝认错说:“她心眼可真好,铲地时我不小心踢了锄尖,脚上踢个小口子算啥,我都没当回事,她哧拉就在衬衫下边撕了一条子给我包。挺好一件衬衫,她就撕了!”

燕北眼睛随着张小宝说出的哧啦声一亮,说:“正好昨天我在供销点买了件女衬衣,你再跑一趟给送去,顺便把排里早晨打的鱼拎两条!”

“排长,她管你要衣服啦?”

“损坏东西要赔,还等人要?”

“排长,你昨天就知道她今天撕衣服?”

“不,不是特意给她买的!”

张小宝虽然是个新兵,毕竟也十八九岁了,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他想,早晨排长挎包里装的肯定就是衬衣,还说不是特意给她买的。衣服是人家自己撕的,用不着谁赔嘛,有心送给人家就直说,何必……未免有点……怎么说呢?他试探着问:“排长,她男的是军人?”

“你问她是不是军人家属?”

“要不你咋老想照顾她呢?”

燕北摇摇头没再吱声。已经到了望架了,燕北默默往上走,张小宝跟在后面没好再问,他猜排长一定有心事。他盼排长憋得慌了时能主动流露几句。换了哨好半天,燕北一声也没吱。张小宝从观察镜里看见对岸早晨那个打女人的军官,正在江对岸钓鱼,忽然找到了话头:“排长,你说那边的军官也都是党员吗?”

“你们这茬兵想事真怪,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党员?”

“我看不是,要不怎么打女人呢?”

“这也算党员标准?”燕北笑了。

“当然算了,你对女同志多尊重,人家自己撕的衬衫还要赔,他呢,能比吗?”

张小宝的家乡话勾起了燕北的乡情。在家乡,人们把怎样对待女人当作衡量一个男人品德的重要标准。对女人没有好品质的男人,官再大,才再高,貌再美,也得不到人们的敬重。他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当地区革委主任时,以工作需要为借口,把从小结发的母亲休了。那几年,父亲经常在大会上讲话,在报纸上登文章,名声大着哩,可在乡亲们心里,位置渺小着哩。他跟了母亲而没跟父亲。生他养他的母亲给了他多少善和美的营养啊。他本能地爱一切勤劳、贤惠、善良的母亲。张小宝的话使他心里很热,他口气缓和下来:“小宝,你想过找对象的事吗?”

张小宝脸稍微红了一下:“说没想过那是骗人,不过可没认真想。”

“没认真想说明也想了。怎么想的?”

“那都是空想,排长,讲讲你真格的吧!”

不知怎么回事,燕北竟象小孩子受了大人吩咐似的,真说起来,而且好象张小宝是个有丰富经验可以给他当参谋的兄长。

“我看还是咱们家乡人那个说法对,一是模样俊,二是品行好,家庭条件不必太挑剔。”

“太挑剔不好,也不能一点不挑哇。听说家里有好几根线呢,挑妥了吗?”

“挑是挑妥了,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什么样的?”

燕北不好意思地鼓了一会勇气:“就是,就是……今早给你包脚那个……”那个什么呢,燕北没找出恰当词儿来。

张小宝吃了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确实又听清了,就是那个陈探月,一个带着三岁女孩的寡妇,莫不是个军人留下的寡妇?“排长,我承认她是好女人,但你要娶她,我坚决不同意。不怕人家笑话捡个寡妇?”

本来在内心激烈斗争的时候,燕北也这样问过自己,并且这也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的障碍。现在这话忽然又从一个新兵嘴里说出来,却激怒了他:“胡说,谁笑话捡个寡妇?”

张小宝慌了,好半天才委屈地说:“她本来就是寡妇嘛,听说还是个‘二毛子’!”

“胡说,不许你说‘二毛子’、寡妇的,去年的今天,她还不……不是……呢!”

去年的今天。

夜里。

下了一天的大雨,仍然不停。大江小河都涨水了。小河上那座木桥受到威胁。

燕北连夜带着战士冒雨加固桥身。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把哨所的汽车开到桥边,明灯照亮。探月的丈夫也赶来和战士们一块抬木头。和他抬一根木头的那个战士崴了脚,冷不防跌落水中。就在那个战士眼看就要被洪水冲走的关头,探月的丈夫跳下水把战士推上来,他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吞没了。黑黑的夜里,怎么也没找到他,第二天才在下游捞到了尸体。

哭红了眼的探月从丈夫衣服兜里掏出一块手绢。那是绣着两条金鱼的手绢,丝线的颜色,鱼儿的形状,都是她亲手选择和设计的。鱼的眼睛,一只是用她的中指血点成,一只是她丈夫的中指血点成。中指连心,用连心的血点成鱼儿的眼睛,象征两人恩爱之心至死不变。双鱼手绢是他们的定婚信物啊。探月把手绢收起来,克制着自己不再哭泣,让战士们把丈夫抬走了。

这情景燕北全看见了。女人失去丈夫的痛苦,他从母亲身上看到过,但那是被遗弃的痛苦,里边有许多对负心丈夫的恨呢。而同年轻爱人的永别比交织着恨的分离要痛苦得多啊!这年轻女人真坚强。很快,同情和敬佩之心驱使他暗暗了解到探月的身世。祖父是解放前从山东流浪到江边淘金的光棍汉。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与异国、异族但命运相同的女人结了婚,因而探月的父亲就是混血儿。他又和一个混血儿女人成亲,生下探月那年就去世了。探月的母亲按着中国劳动人民的道德观念奉守着女人的贞操,用自己辛勤的劳动供养探月,长大了,念书了。念到全中国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那年,她只好回村和母亲一块参加劳动了。那时她已到了青春妙龄,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有数的小伙子不是没人爱她,但都不敢爱。她奶奶是外国人,二毛子父亲和二毛子母亲养大的三毛子能爱中国吗?说不定她母亲是个特务,她是个小特务,不然为什么叫探月?想多刺探些情报将来好越境。县里的造反组织到小村来开辟农村根据地的战略家们知道了这件事,又发动群众把探月的母亲揪斗了。除了特嫌的罪名外,还挂了只破鞋,说她把外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带到了中国……一个寡妇,暂时顶个特嫌名慢慢抖落,总有一天能抖落清的。一挂了破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她跳进了清清的黑龙江。这样,探月成了孤女。胆怯的小伙子离她更远了,勇敢点的也只是犹犹豫豫偷着跟她说一句半句话。犹豫中,山村里来了上海知识青年,其中竟有一个不听邪的小伙子,大胆爱上了她。他们结合了。丈夫劳动之余学写小说,立志把边疆的生活写成书,探月就加倍劳动,全力支持。他们简直是全村最美满的婚姻。

还没尝过爱情滋味的燕北,被深深感动了。他怀着不知是谁赋予他的责任感,背着探月给部队领导写信,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政府为了照顾她,决定给她办准迁证,同意她迁到婆婆那儿去。燕北满怀喜悦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她却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儿把女儿养大。”

燕北劝她:“你婆婆那儿比这条件好,孩子会更有出息!”

她说:“出息也要在这块土上出息。小孩她爸为什么到这儿来,不就因为这儿人少吗?他还要为这儿写一本书,没写出来就去了,我非要在这儿住下去,把书写出亲!”

燕北不禁感动而且深深自愧了。他每天都在对战士进行热爱边疆的教育,并且以为自己对边疆爱得很深,却万万没想到远不如眼前这个女人。他忽然觉得这混血儿寡妇很美、很美,甚至不愿去想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那些天,他还莫名其妙地研究一阵优生学,而且得出了结论:异族通婚,后代聪明,远亲婚烟是一种进步。悄悄的,探月在他眼里一天比一天美丽,连那小女孩都那么可爱:凹进鼓溜溜小额头下的黑眼睛,小小的高鼻梁,长长的腿,这不都是美吗?怎么有人把这当耻辱和笑柄呢?

自从燕北觉得探月很美很美以后,他再也不敢过河去了,大事小事都派战士们去做。他把河上的桥当做碉堡,一走到跟前就让无形的火力阻住自己。可是每次被阻住退回去后,他又不可扼制地想走过去。今天,去年的今天,整整一年了!无论如何今天应该带点东西亲自过河去看看她。他早早起来,把早已买好的衬衣装进挎包,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还只是站在高高的了望架上把眼光和心送过了河。

孩子般善良的张小宝被燕北说服了,他摆弄着望远镜说:“排长,那,今天你非得自己去送衣服不可!”

一个人,当他对某个问题十分矛盾的时候,突然受到某种刺激而暂时站到矛盾的一方激烈地向另一方进攻,另一方又突然宣布投降了,他会感到胜利来得太突然而不能立即去受降。燕北此时突然觉得张小宝的赞同,心情就有点这样。

“好小宝,谢谢你,今天我有事,你替我去吧,我床头柜里还有几本稿纸你也带去,顺便再把她看的《静静的顿河》借来,一共四本,一本一本借,回来我买好东西请你!”

张小宝用挎包装了衣服和稿纸,拎着两条鲫鱼过了河。他不象以前去那样轻松了,仿佛去执行一次神圣的使命。哨所的二毛子狗也象知道他这次任务很重要似的,跟来了。

探月的家在村子最西头。松木板障子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两间囫囵大红松构造成的“木克楞”房,窗明几净。屋前放了十几盆花,屋后是几棵山丁子树。院门口栽着两棵美人松,又庄严又美丽。松下蹲着一条半大黑狗。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母亲那么虔诚地守寡还惹了洗不清的是非,所以丈夫死后,探月赶紧向哨所要了这条狗,好吓唬来惹是非的人。村里任何人进院这狗都不留情面,主人不出来迎接,谁想偷偷进去那不可能。张小宝走到门口时,那狗不但没叫,还象热烈欢迎一样把门扑开了。一来是张小宝来过好几次了,二来这狗是从哨所要的,跟张小宝来的这条狗就是它母亲,所以凡是穿军装的人都不咬。母子两条狗一块撒了几个欢,才跟张小宝进院。

狗跳起来扑屋门时,在屋里伏桌写字的探月才发觉,见是张小宝,忙擦擦写字时刚哭过的眼睛迎出来。张小宝同情地说:“大嫂,排长又叫我来给你送点东西。”放下鱼就把几本稿纸掏出来:“排长说你有用。”

探月感激地接过纸:“你们排长,叫我怎么谢他呀!”

张小宝忙又掏出一件粉红色的衬衣,递给她,她疑惑地:“这是……?”

“排长非叫我今天把衣服送来不可,可急哪!”

“粉红的,真好看,叫我给他媳妇绣朵花吧?”

“不是,给你买的。”

探月的脸抽搐了一下,突然泛起红润,自觉冒失了:“这可不好!我撕了一条破布,你们要赔一件新衣,好象死了小孩她爸你们就欠了还不清的债!”她非让张小宝把衣服拿回去不可。

“不是,大嫂,不是还债。真不是,我们排长拿自己的钱特为你买的!”

探月心里突突一阵乱跳,对正在老老实实摸鱼玩的女儿说:“别把鱼弄坏了,弄坏了叔叔不喜欢你啦!”等平静些后,又偷偷看一眼粉红色的衬衣,暗自品了一下张小宝话中的味道:“排长拿自己的钱特意给你买的!”她的心又突突地跳个不停。排长,那个又结实又漂亮、帮办准迁证,常带战士到村里助民劳动的那个小伙子,他真好。她又想起他领着战士们在田头唱歌时,回荡在整个山谷里的歌声。他真稳重,一次也没来说过闲话,总是派战士来帮忙干活,今天竟派了两次。为什么又以个人名义送我这件粉红衬衣?是巧合还是知道我最喜欢这个颜色?探月把衬衣抖开在自己胸前试了试,大小肥瘦都合适。这也是巧合呢,还是用心琢磨了好长时间?她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你们排长家离这很远吗?”

“可远了,坐汽车,坐火车,还得坐船。”

“在城市还是在乡下?”

“城市。我们在一个市。”

“那你准知道他家都有啥人?”

“有个当官的爸爸。妈妈是工人,还有个妹妹。”

“就这几口人?”

“就这几口。”

“怎么还不……成家?”

张小宝开始卖着关子展开工作了:“刚挑妥了一个,还没正式求婚。”

“城市的农村的?”

“农村的呗。”

“爸爸在城里当官,他也当官,能找农村的?”

“他爸爸同他妈离婚了,他和他妈在一起,他自己这不也在农村工作嘛!”

“喔,她在哪儿?一定很好看!”

“那当然好看啦,一点不比你差,就在眼跟前。”

“眼跟前?”

“我的眼跟前!”

探月脸忽地红得红布似的,嗔怪道:“小张怎么学得这样,再乱说撵你走了!”

“大嫂,不是乱说。我们排长不久就会当面来跟你说的,要不今儿个咋叫我来送衣服呢?”

探月把身边柜盖上的水碗啪啦一声碰掉地上,碎了,水洒了她一鞋,粉红衬衣差点从手中滑掉,眼神惊疑、慌乱、激动而又不知所措了。太意外,太突然了!张小宝以为自己的话刺乱了女人的神经,慌得要走。探月突然又镇静了,拉住张小宝说:“如果不是你说瞎话,请你告诉燕排长,不行!”

“为……为什么不行?”

“你就说不行就行了,我还不了解他!”她说完进里屋把衬衣叠整齐又还给张小宝,“拿回去,谢谢他,就说我还不了解他,不能收他的东西。”

张小宝不肯接,探月硬塞给他,小女孩却上前抓叫着:“我要,这衣服好看,我要!”探月还是硬抢过来塞进张小宝挎包。张小宝无奈,只好装了衣服走了。一出门想起排长让借那本书,探月也谢绝了:“我正用着,请他原谅。”

张小宝拎着挎包象个败兵似的走出探月家,走上了小桥。

粉红的衬衣放在燕北的床头柜上,象朵蔫了的荷花。燕北呢,头枕双手,军装和帽子都穿戴着,闭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其实这大半夜他一点也没睡着。张小宝带回的衬衣和口信简直象一桶冰冷的江水,哗啦一下把他刚沸腾起来的激情浇息了。他躺在床上好难受,实在躺不住了,悄悄下床,背了手枪,又把日记本和衬衣一同装进挎包,轻轻出了门,朝营房外面的了望架走去。

“排长,你干啥去?”

“还担心我投河自杀去?查哨。你干啥去?”

“我……我上厕所。”

“那你就回院到厕所去,不要跟着我,小鬼头。”

张小宝见排长情绪没问题,放心地回去了。

燕北登上了被夜风轻轻吹着的了望架,望着深邃浩远的星空,星空下辽阔神秘的原野,原野上急速奔流的大江,心情顿觉轻松了许多。北疆的夏夜很短,还不到两点就已曙色熹微了。他隐约望见了大江彼岸的坦克阵地和阵地上偶尔闪射的探照灯光,也看见了大江边上点点跳跃的渔火,渔火倒映在江水里,闪闪烁烁。

在小河那边,小村还在沉睡,只有河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唱着。倏忽间,象神话意境一样,小村庄最西边那座小房亮起了灯光,幽远而肃穆的田野里唯一的一盏灯火。啊,是探月家的灯亮了。为什么这时候亮灯?一夜没睡呢还是睡梦太多醒得太早?那么意外而突然的请求她简单地就回绝了,人的心理是不会那么简单吧?她是因为对丈夫爱得太深而不愿再获得新的爱,还是因为守寡而失去了被爱的信心?人的本意是不会不愿得到爱的,她只不过缺乏勇气和信心吧?而勇气和信心的缺乏是什么造成的呢?世俗的偏见和人心的隔膜吧?对,是膈膜,她不是说不了解我吗?她确实不了解我,我也不太了解她啊。我还没有勇气跟她谈一次话呢。人们心中的河啊,多架几座桥,河两岸被隔离的心田不就可以沟通吗?如果她因为不了解我而不相信我的爱是真的,她就应该大胆地走过桥来了解我。是的,应该……哎,也难怪,应该的事太多了,我不是也应该主动走过河去,为什么也不敢去呢?大胆些。如果组织有规定不同意的话,我可以打报告,就地转业,在这小村里当民兵,照样可以保卫和建设这块疆土,而且是一辈子。

他极度兴奋地打开挎包去掏日记本。由于手在抖,把衬衣也带出来了。呼地一阵风,险些把衬衣吹走。他慌忙一抓,抓住了衣角,又一股风吹过,竟然抖落出一块白手绢,就是探月绣给丈夫那块定婚的双鱼手绢。见鬼了吗?燕北刚想去拾,风已把手绢吹下了望架,象一只白蝴蝶,忽忽悠悠飘向空中。

灰雾裹着的太阳慢慢跳出来了,河两岸又都响起了清脆的蛙声和悠长的布谷鸟的叫声。燕北猛然从沉思中醒来,一阵风似地走下了望架,整了整军容,拾起手绢,揣到贴身的衣兜里,快步朝小河上那座小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