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说界革命”及其后之转向
治近、现代文学者对“小说界革命”似已有固定印象:梁启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仿佛晴空一霹雳,小说创作与理论的面目顿时全然改观。梁氏对晚清小说发展的巨大影响毋庸置疑,可是他提出自己的小说主张时,小说界态势如何?两者间联系又如何?梁启超对小说的关注坚持了多长时间?其后小说发展是否在按其预想行进?他的主张哪些为人们所接受,又有哪些被束之高阁?围绕这些问题着手考察,对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作用与意义,或可获得更全面、准确的判断。
以往评述梁启超及其倡导的“小说界革命”,依据的只是创刊时那几期《新小说》以及梁启超等人发表于《清议报》、《新民丛报》上的论述,对当时那几年小说界的状况,以及“小说界革命”后创作的变化都很少甚至几无涉及。反映当时状况的资料若掌握甚少,有关的描述及判断就极易失真。掌握资料犹如勾勒轨迹的取点,如果平面上只有两个点,那么可以、而且只能画出一条直线;如果是不在同一直线上的三个点,那么可以确定一个唯一的圆;如果点相当多,我们将其按一定的顺序连接,画出的就是一条起伏的曲线。如果我们以取点的方式了解某事物的运动轨迹,倘若只取有限的几个点,那么将它们连起来的曲线,离客观实际必然相去甚远,不管论述者搭建了如何华丽的框架,构造了如何宏富的体系,阐述的思想是如何的深邃,对那有限的几个点的分析又是如何的体贴入微且新见接踵而出,但毕竟只是依据有限的几个点而作的发挥,因而有时只要再新发现一个点,就可能使这华丽的框架、宏富的议论化为飘忽的烟云。很显然,只有取得尽可能多的点,并能对可能产生的误差有所估计时,我们方有个可供作切实研究的基础。点取得越多,我们对研究对象的了解就越接近真实的情形。这在自然科学中属常识问题,它也同样适合于人文社会科学,如我们文学史研究中考察发展线索时,常要面对类似的问题,对“小说界革命”的地位与作用的讨论,则是其中较突出的一例。
近年来,现代文学的研究者为了较圆满地解释本领域的一些问题,便将其研究范围在时间上向前推进,他们对“小说界革命”尤为关注,而相关研究则是努力地将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衔接,甚至提出“二十世纪文学”概念以保证努力的实施。可是他们在努力作此衔接时,有意无意间却将“小说界革命”与先前的小说发展相割裂了,仿佛传统小说行进到某一时间点便戛然终止,此后小说便以新的面目“革命”了。根据这种理解,文学到了二十世纪来临之际发生了一次飞跃,相应地,发展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清代文学与“二十世纪文学”那两大文学板块之间存在着一个断层。
这一理解似乎完全符合我们长期尊奉的事物发展的模式,即事物的发展过程,是由量变到质变,又由质变到新的量变的互相转化的过程。此法则抽象于生活中的大量事例,因而对许多现象有很强的诠释力,但此诠释力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之内,因为世界上确实还有大量的事物,它们在发展过程中始终只有量变而无突变,经过长时期量变后再与先前作比较,此时可以发现,事物的性质却已变了。譬如说,在一大缸里倒入一小杯墨汁,接着朝缸里面一滴一滴地滴入白色颜料,并不断搅拌,直到滴满整个大缸。在这个过程中,缸里颜料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大致上可分成由黑到灰,再由灰到白三个阶段,而黑与灰之间,以及灰与白之间,都找不到一个准确点可以将两者作区分,即未经过突变,黑由渐进的方式变成了白。以此种模式发展变化的事例在语言文学领域中屡见不鲜:语言自古到今始终不停地变化,其渐进过程不曾中断,可是古今相较,差异极大,以至于今日汉语被分为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两个学科,也没人去寻找其间并不存在的突变点。又如从魏晋到唐中叶的几百年间,诗歌由古体诗演进为近体诗,其间同样无法找到突变点,因为它的渐进过程未曾中断过。突变与渐变两种发展变化模式同时存在,而要判断研究对象究竟属于哪种模式,这就涉及到从中的取点问题。如果一个点取为《新小说》第一号,而前一个点是《七侠五义》或《花月痕》等,而且认为只是这两个点,那么当然可以说这里发生了突变。可是如果将这个时间段中与小说相关的点尽可能多地排列分析,这时便可以发现,我们面对的其实只是一个未曾中断的渐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