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第一场雪,白蘅芜下了早朝,便去了书雅殿。
或是白蘅芜已经很久,不曾下了早朝便进后宫了,书雅殿此刻还是静悄悄的,舒意兴才刚刚起来梳洗好。
早膳是碧落亲自送来的,楚兮忙忙接过来笑道:“姐姐怎么亲自送过来了呀?下次让奴才取就成了。”
碧落浅浅一笑:“今日清闲得很,也不能总待在御膳房里不是?昨日晚上天君说这鸡汤面条好吃,这不一大早让膳房做了,送去了各个宫里都尝尝。”
楚兮接过来那面条,看着不禁心里一酸,却没事人似的笑道:“那就多谢姐姐了。”
碧落只是笑笑便离开了,楚兮拿着面进了殿内,把早膳摆好了便叫了主子来吃饭,舒意兴坐下,第一眼便看见了那碗面,颇为疑惑的抬头看了看楚兮,楚兮只好道:“碧落姑娘来送的,说是天君昨晚说好吃,今早各个宫里都送了,主子别多心。”
舒意兴听后,悄悄舒了口气,刚刚吃了半碗,就听外头人传了一句“天君驾到”——
舒意兴赶忙起身,却见白蘅芜已然进来,便行礼道:“臣内给天君请安。”
“起来吧,”白蘅芜拉着他坐下来,看了看桌子上,便道,“这面怎么样?好吃么。”
舒意兴点头道:“挺好吃的。”
白蘅芜笑道:“喜欢就好,对了,今日白公子张罗了一台戏,听说还挺热闹的,一会你与本君一同去吧。”
舒意兴听了自然点头道:“好。”
他虽然有几分奇怪,毕竟他觉得天君不似好热闹的人,但是偶尔兴致,也不是意外,于是用过了早膳,便与白蘅芜一道去听了戏。
初雪落地,与红墙相映成趣,红妆戏台,都是热热闹闹的,舒意兴看着也高兴,白蘅芜悄悄与居亦龙白煜对视一笑,虽然舒意兴看着总是小心翼翼不爱多说话,但是此时此刻,却是十分开心,看着舒意兴难得笑的开怀,白蘅芜也十分舒心。
玉衡远远看着那戏台热热闹闹,不免心中欣慰。
几场戏,白煜依依不舍看着落幕,十分忧伤的看了看尚未黄昏的天空,左手拉着花昱尘,右手揽着居亦龙,大步流星往回走,风书亭自然早早回了宫,照看两个孩子,江顾词更别提了,一早就跑去和那些戏子研讨风花雪月去了。
只剩下舒意兴一人,看着白蘅芜还坐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看着白蘅芜傻笑。
白蘅芜起身拉着他,似是漫不经心道:“入宫这么久了,你还没和我说过关于霖洲的风土人情呢,说起去霖洲微服私访,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舒意兴听闻“霖洲”二字,神情不免有些落寞,两个人并肩往书雅殿走着,白蘅芜见舒意兴迟迟不说话,倒有些难过的模样,心下竟然有些不忍,刚要岔开话题,便听舒意兴开口说道:“其实,霖洲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说起来还是没有云洲风景如画。”
白蘅芜若有所思的点头,看了看他道:“瞧你是不是想家了?罢了,不提了。”
想家?
舒意兴微微一愣,家?对他来说像什么?不过是一方宅子,三顿饭菜,仅此而已,说是想家,还不如在这宫中,虽然时常忐忑,怕事情败露,但是有玉衡这个旧相识,也有天君宠爱在侧,他是最知足的了。
白蘅芜余光瞧着他,时而落寞时而笑的温馨,不觉偷笑,回了书雅殿,已是黄昏,眼看着快要传晚膳,白蘅芜便让双音叫玉衡过来,待玉衡过来,白蘅芜便关了门,问玉衡道:“本君一直没注意过,这五品才人的生辰赏赐都有什么?”
舒意兴一听,心忙一悬,跟着玉衡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又不能不回,便按捺住心虚,回道:“天君,五品才人的生辰赏赐有白银五百两,文房四宝一副,各色锦缎两匹,象牙折扇一把………不过天君,舒才人的生辰是在下个月……”
“没了?”白蘅芜颇为意外,却不理玉衡最后那句话。
玉衡不明所以的点头,悄悄看了看舒意兴一眼,他仿佛看到了舒意兴眼中沸腾的无助,玉衡心里顿时腾升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舒意兴此时的心“砰砰砰”直跳,却听见了白蘅芜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生辰赏赐是有点少,按着四品徽仪的仪制,晚上把赏赐送过来吧。”
玉衡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天君为什么偏偏今天让他把生辰赏赐送过来,难不成……天君知道了什么!
与此同时,舒意兴更是心里泛起了千层浪,再难平静,胸口起伏越来越明显,后背似乎已然湿了一片,指尖越发苍白冰凉,颇为绝望的看着玉衡,玉衡身后的楚兮,已然吓得傻愣起来,大气也是不敢出。
白蘅芜倒是个没事人一般,继续嘱咐玉衡道:“这个送完生辰赏赐后,记得明日开始操持舒才人搬宫的适宜,巍然殿前前后后住了不少人,如今后宫不再选秀,你就尽管按着舒徽仪喜欢的布置来,缺什么少什么,就让双音出宫的时候带回来,还有啊,这个舒姓,叫着叫着,本君总会想起舒云,心里总是不舒服,不如本君就赐你个封号吧,既然从此后没有新人,就只有我们这些人,本君也只希望你们都能够高高兴兴的,不如就封号为兴吧。”
………
舒意兴越听越紧张,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天君这漫不经心的几句话根本就不是无心之语,更是大有深意,可封号……这封号……
“天君,臣内无皇嗣功劳,也无其他功劳,贸然晋升,臣内担当不起……”
舒意兴心虚的喃喃言语,白蘅芜却嫣然一笑,看着他道:“没关系,就当是给你今日的生辰贺礼。”
今日生辰!他入宫时报备的明明是舒意云的生日,是下个月,为什么天君会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
舒意兴手脚已然冰凉,脸色苍白无比,手里劲一失,茶盏就“咣当”一声碎落在地,舒意兴身体似乎不大听得使唤,慌忙之中想起身收拾,却一下子失衡跪在了地上……
他的心已经完全垮塌了,他好像瞒不住了,真的瞒不住了!
玉衡看着舒意兴崩溃至此,心里也是如坠深渊,白蘅芜却还是坐在榻上喝茶,慢慢悠悠的说道:“玉衡,我记得你好像会下棋,一直听说舒,不,兴徽仪棋技与风公子不相上下,不如你们两个下一盘,本君也跟着凑个热闹。”
舒意兴听了,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回,便睁眼伏身道:“臣内有罪,隐瞒至今,是臣内一时糊涂,不敢说与天君,天君刚才赐封号,想必已然知道原委,臣内知道这是欺君大罪,不敢奢求天君原谅……”
玉衡与楚兮在后头听着,不觉低着头死死闭上眼,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早晚等来的都会是一死,从楚兮入宫,从玉衡认出那一刻,他们就都知道,这世上没有能够瞒得住天君的事情!
白蘅芜食指点唇,看了看此刻瑟瑟发抖却“慷慨赴义”的身影,与其说是跪拜,还不如说是蜷缩……
想到那本就青涩谨慎的人,入宫又一直担惊受怕,白蘅芜终是不忍,既然只是一层窗户纸,又何必再让他受惊,想到这里,白蘅芜不觉叹了口气,伸手勾起舒意兴的下巴,那原本圆润透白的小脸,如今已然惨白,头是抬起来,眼睛却还不住的低下,一味的逃避白蘅芜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白蘅芜的声音显然还是那样温和,可是落在殿内几人耳中,却好像是一把出鞘的温柔刀,声声如滴血。
舒意兴依旧不敢抬眼,只能颤抖着声音道:“臣内,臣内是……舒家庶子……舒意兴。”
眼里打圈着泪,却倔强不肯流下来,白蘅芜见了长出一口气,见他不敢看自己,索性蹲下身来,双手环住舒意兴的脖子,柔声说道:“你知道么,等你这一句话,我等了很久。”
一屋子人,惊掉了下巴。
舒意兴不可置信的看着白蘅芜,那真挚温柔的眸子,半分怪罪与杀意都没有,全是女儿家的温柔似水,舒意兴愣住了,全然屏住了呼吸,不敢吹破这似梦的幻境……
白蘅芜默默叹了口气,把这事情的经过都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舒意兴听了,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再三确认了天君并无生气后,这才敢起身,回坐在榻上,玉衡与楚兮也敢长抒一口气,适才可是吓得魂都要不见了。
后来,舒意兴问过白蘅芜,为什么要戳破那一层窗户纸,白蘅芜依旧是那一句话。
她不愿意让他顶着别人的名号活一辈子,她想让他做自己。
就像白煜,就像……秦若筠。
再后来,这后宫当真再无新人,而孩子们,也都慢慢的长大了,锦珩受花昱尘熏陶,越发喜欢弹琴,总是待在御乐司不出来,清欢越来越稳重,行事作风像极了白蘅芜年少时的模样,清鸾很是活泼,总喜喜欢和兄弟姐妹们玩闹,有时候白煜都怀疑是不是凤凰祠把两个孩子搞错了。
至于锦垚,则喜欢掉书袋,每天都在摇头晃脑背书背诗,说话也是文绉绉的。
清姮与锦琰虽然是亲兄妹,可是却千差万别,锦琰喜欢画画,清姮却喜欢舞刀弄枪,若不是风书亭非他们亲生父亲,白蘅芜不禁怀疑清姮就是风家将门的后人。
又是许多年,孩子们长大成人后,白清欢毫不意外的被立为了储君。
后来啊,算起来竟是贺沅二十五年。
白蘅芜传位储君白清欢,其余的少君少君,封王亦封地,大多也都各立门户,无需他们再操心了,而年过中旬,孩子安稳,亦是最要紧的事了,而清欢登基称君后,本想在宫中搭建太君殿给母君居住,却不知,早趁着月黑风高夜,白蘅芜带着她后宫寥寥几人,出了九霄城的大门,买了马车扬长而去,从此潇洒天地。
只是清欢不知道,白蘅芜出宫后,便放走了江顾词,他在宫中已然拘束了半生,他一生最向往山水田园,自在独身,不愿牵扯儿女情长,白蘅芜也不愿勉强,而江顾词离去后,白蘅芜身侧,便还有居亦龙,白煜,花昱尘,风书亭,舒意兴五人。
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宫人,再算上碧落与玉衡,一辆马车塞不下,只能又买了一辆。
待清欢知道母君携家眷“离家出走”的消息,白蘅芜恨不得都要到云洲境界了,清欢觉得母君最能逛的大概也就是蓬莱四洲,便吩咐人在每一个洲郡都买了宅子,方便白蘅芜几人居住。
云洲境地,碧落与玉衡成了亲。
霖洲境地,故地重游。
郦洲境地,白蘅芜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漠戈壁。
松洲境地,白蘅芜却迟迟不曾出门。
这里,有一个人。
黄昏,白蘅芜喂饱了身下白马,一路奔去了曾经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
封阳县,秋收麦浪,格外金黄,四处麦香,让人心神安宁……
下马,入巷,又是那一条熟悉的小黄泥路,只可惜,巷口那几个老大娘,已然不在。
那扇木门,半开半掩,看起来似乎比原来旧了一些。
院子里炊烟袅袅,里头还隐隐约约有着说笑声,仔细听去还有鸡鸣狗吠,十分热闹。
若有若无的鱼汤鲜味,让白蘅芜眼眶一热,恍然间想起,那是多少年前,她也吃过他宫中的奶酥鱼片。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松竹正往锅里下着豆腐,忽然听见敲门声,便回头嚷道:“清水,快去开门啊。”
“好嘞!”清水从秋千上懒洋洋起身,“吱呀”一声拽开了门,顿时傻在了那里。
秦若筠正在屋内摆着碗筷,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谁家要借什么东西,便出来看看,可刚一出门,秦若筠便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她……
变了,又没有变……
白蘅芜站在门口,看着秦若筠,几近是湿了眼眶,却依然温婉一笑道:“秦公子,好久不见,从今天起,你可以叫我,白夫人。”
秦若筠看着白蘅芜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浅浅笑容,只觉得鼻尖一酸,心内却不知道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开口有几分颤音道:“天……白夫人,您怎么会……”
白蘅芜一面笑着,一面走进院子,来到秦若筠面前,却不知怎的泪如泉涌,一面抹泪一面笑道:“你看你看,这皱纹都长出来了……”
秦若筠手微微颤抖着抬起,轻轻摸去了白蘅芜眼下泪水,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温度……
不知不觉,眼前已然朦胧。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看着对方,一个劲的给对方擦眼泪,院子里松竹,清风与清水都看得傻了。
不过片刻,秦若筠才开了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夫人……一个人来的?”
白蘅芜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想要告诉他,自己出宫后的生活,却不妨听到身后有人吹着口哨,秦若筠一抬头,只见那狭促的大门口,挤满了人,入眼,都是那无比熟悉的面孔。
居亦龙,白煜,花昱尘,风书亭……
再见故人,秦若筠不禁激动万分,如今,再也没有了礼数尊卑,那一面面笑容,又是那般真诚,亲切。
“你们……”
秦若筠如鲠在喉,还未能说出口,便听这门口一群人放肆喊道:“怎么可能只有夫人一个人呢!我们可都一起来接我们的太君后大人回家了!”
一句话,顿时让秦若筠泪如雨下。
实际上,白蘅芜面对众人的跟踪毫无察觉,也着实给她吓了一跳,不过,这个院子如今看起来,竟是那般温馨。
“若筠,跟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