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翡冷翠的一夜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翡冷翠的一夜20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得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写于1925年6月11日。1926年1月2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56期。)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写于1926年5月中旬。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号。)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写于1925年8月。1925年9月5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写于1925年9月9日。1925年10月29日《晨报副刊》。)

庐山石工歌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我们早起,浩唉!

看白云低,浩唉!白云飞!

浩唉!浩唉!

天气好,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浩唉!唉浩,浩唉!

唉浩,浩唉!唉浩!

浩唉!唉浩!浩唉!

唉浩!浩唉!唉浩!

太阳好,唉浩,太阳焦,

赛如火烧,唉浩!

大风起,浩唉,白云铺地;

当心脚底,浩唉;

浩唉,电闪飞,唉浩,大雨暴;

天昏,唉浩,地黑,浩唉

天雷到,浩唉,天雷到!

浩唉,鄱阳湖低;唉浩,五老峰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唉浩,鄱阳湖低!浩唉,庐山高!

唉浩,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唉浩,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

(写于1924年8月。1925年4月13日《晨报副刊》。)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写于1925年3月中旬过西伯利亚时。1925年9月7日《晨报副刊》。)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瘐、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冀,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旎;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巨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写于1925年3月。1926年4月15日《晨报副刊·诗镌》。)

她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的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1925年4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

苏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写于1925年5月5日。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21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写于1925年7月。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号。)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在

沙滩上,在暮霭里,有一

个散发的女郎——徘徊,

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1925年8月17日《晨报·文学旬刊》。)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曲,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写于1925年8月。1925年9月3日《晨报副刊》。)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啊,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写于1925年9月。1925年12月10日《晨报副刊》。)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写于1925年9月17日。1925年10月5日《晨报副刊》。)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写于1925年9月17日。1925年10月12日《晨报副刊》。)

运命的逻辑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昨来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1925年10月8日《晨报副刊》。)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了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写于1925年秋。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法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三

连环的迷谜;拉动

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写于1925年11月。1925年11月25日《晨报副刊》。)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渗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渗透的一个迷梦!

(写于1926年3月12日。1926年3月22日《晨报副刊》。)

白须的海老儿

那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写于1926年3月12日。1926年3月27日《晨报副刊》。)

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1926年4月1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号。)

罪与罚(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1926年4月21日《晨报副刊·诗镌》第4号。)

罪与罚(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才

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一瞟

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可

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咒他

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挂彩似

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疲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四月二十二日

(写于1926年4月22日。1926年4月29日《晨报副刊·诗镌》第5号。)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

新催妆曲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听掌声如春雨吼,

鼓乐暴雨似的流!)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热泪流,——

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听掌声如震天雷,

闹乐暴雨似的催!)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

鼓乐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又想起那时候,

他热烈的抱搂,

那颤栗,那绸缪——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1926年5月13日《晨报副刊·诗镌》第7号。)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1926年5月2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8号。)

大帅(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在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往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刺刺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哕嗦!”

(1926年6月3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0号。)

人变兽(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写于1926年5月。1926年6月3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0号。)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手托着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1号。)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1926年9月29日《晨报副刊》。)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写于1927年春季。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写于1927年左右。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