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张茂带着凉州的骑兵围剿马匪,在尘土翻飞的戈壁之中,追击了三天,终于将他们包围。
那队马匪带头的是一个典型的凉州汉子,常年骑马使得他的腿有些微微内弯,不过却很粗壮。他的脸上因为长期无法打理,面色灰暗,皮肤在风沙中锻炼得相当粗糙,和凌乱肮脏的胡子甚是相配。
马匪头子知道自己的人已经无路可逃,便骑马独自一人来到张茂阵前。
只见他翻下马背,跪在张茂面前,恳求道:“大人!我等自知无法逃脱,不过请大人网开一面。我们都是无法吃饱饭的人,只能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实属被逼无奈。我是他们的老大,愿意伏法,请放我的兄弟们离去!”
“壮士!”张茂对他的情义啧啧称赞,“我不会放你们走,但也绝不伤害你们!”
马匪头子一愣。
“之前,你们食不饱腹,只为自己苟活,”张茂也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扶起地上的汉子,说道:“要是我给你们一个衣食无忧,居有定所的机会,你们愿不愿意不再为自己,而是为凉州效力?”
汉子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愿为大人效死!”
“壮士,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在下从小孤苦伶仃,无名无姓,只是马上功夫了得,大家都叫我马郎。”
“马郎,”张茂神情严肃,说道:“今日起,你便是我凉州百夫长,领你的兄弟纳入我的麾下。日后,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去做保境安民的善事吧!”
……
校场上,一个汉子攥着一些首饰径直走到台上,众人一看,竟是马郎。
张茂的脸阴沉下来:“马郎,真是你所作的?”
“是!将军,是马郎所作!”汉子毫不避讳,双手奉上首饰,“请将军处置!”
商人谢七凑上去一看,急切的嗷嗷直叫:“就是这些东西!就是这些东西!你这个马匪,盗窃我家的财物,侮辱我女儿的闺誉,真是罪无可恕!”
看来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马郎,你可知如何处罚?”张茂严肃地问道。
凉州汉子跪在地上,说道:“驻军扰民,军法处置!”
“来人!杖二十!禁闭旬日!”张茂怒气冲冲地喊着。
左右上来两名军士,拉着马郎回到校场中央。
军法严苛,杀鸡儆猴,这都在情理之中。
汉子被拖到众人面前,伏在地上,两边各有一人用棍子猛烈地击打在他厚实的背上。汉子一言不发,只能听着棍子打在人肉上沉闷的声响。
四周鸦雀无声。
那些出身军籍的士兵们神情轻蔑,他们向来看不起那些马匪出身的士兵,他们管那些衣着凌乱的人叫马匪军,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上到军官将校,下到黎民百姓。
所以马匪军的头子被打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马匪军的士兵们则低头垂目,不敢正视自己的头子。
马郎已经是百夫长,不过过去的兄弟们依然管他叫老大,不管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
他们心中百感交集,有些人怜悯着老大,有些人则深深地感觉到,这件事情必然会让其他人想起他们曾经的身份——劫掠成性的马匪。
所以说,那挨打的汉子承受的东西肯定不止棍子带来的伤痛,周围的眼神,都深深地刺进肉里。
二十下棍棒之刑终于结束。张茂大声宣布道:“不管你们过去如何,如今都是保卫凉州生计的武士,此等罪责不可再犯!”
楠枝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她的感觉很灵敏,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
“把他带到禁闭室!革去军中一切职务!”张茂心中不快,说完便走下校台,来到商人面前,毕恭毕敬地鞠躬,说道:“此事是我带兵无方!”。
谢七哪敢接受张氏二公子的大礼,连连摆手道:“张公子言过了,言过了!如今罪犯已经查实,赃物物归原主,在下甚是感激,哪里需要张公子道歉!”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门口的卫兵阻拦住骑马者。
众人一看,所来之人竟是一名女子。
正当大家心生疑惑,谢七却气恼地喊着:“慈娘,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岂是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地方?”说着,商人快步冲向女子,用袖子遮挡她的脸。
原来这名女子是谢七的女儿谢慈。
只见女儿毫不理会,推开父亲,直接奔向张茂,跪倒在地,哭喊着:“张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放了马郎一次!”
“为何?”张茂说道:“军中自有法度,岂能随意更改?何况马郎确实违背军纪,不容否定。”
“张大人!”谢慈坦白道:“马郎没有盗窃我家财物,那些首饰是我给他的!”
怎么会这样?众人一脸疑惑,谢七也愣在一旁。
女子继续说道:“我与马郎素生暧昧,愿与他结好,可是……我知道我爹不会同意,所以只能私下幽会。那晚我爹察觉,马郎为了保护我的名声才假装作贼,我便给了他几件我的首饰……请大人明察秋毫!”
“你……你”谢七这时气上心头,冲过来挥手打在女儿脸上,“你居然这样做,以后还怎么嫁人!我们家的名声都败坏了!”
张茂一把拉住谢七挥动的手臂,目光凌厉,把谢七震住,说道:“这事自有公断,我最不喜欢有人棒打鸳鸯了!”
“马郎!”张茂叫人把马郎带来,问道:“这女子所言可是事实?”
马郎沉默不语,泪水慢慢地从眼眶中渗出来,“……是事实,”然后抬头对女子说道:“慈娘子,你干嘛说出来,我马郎无缘与你今生结好,如此一来,有损你的名誉啊!”
“哈哈哈……”张茂却心情痛快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能结好的?”说着转头问女子的父亲,“谢七,马郎愿意与你女儿结好,可行?”
“这……”谢七一脸难堪、并不情愿的表情,“这……百夫长以前是个马匪,我谢家虽然算不上世家,就是一介商贾,却比盗贼之徒要强吧?我岂能让女儿和马匪在一起?”
“爹!”谢慈磕起头来,“我与马郎真心相爱,请爹成全!”
不过她的话似乎毫无作用,无法撼动那顽固的父亲。不过楠枝倒是钦佩世上竟有如此敢于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女子,真是勇气可嘉。
张茂拍着商人的肩说道:“这是哪的话?马郎如今在我军中服役,那就是保一方太平的凉州将士,我认识他良久,敢向你保证,他绝对是一名忠义死节之士!”
谢七仍是不情不愿。
楠枝从他的神情上已经猜出了一些端倪,走上前去,笑盈盈地问道:“敢问阁下所在意的可是钱财聘礼之事?”
谢七一愣,正中下怀。
自己出生商贾,历来看中金钱。那马郎出生低微,怕是没什么聘礼来迎娶女儿,那就会使自己脸上无光了。
这时,马匪军中走出一个人来,举止粗放地作揖:“要是你觉得我们老大没钱,全然不用担心!”说着,解下自己的斗篷,铺在地上,回头对着众军说道:“兄弟们,老大对我们一直关爱有加,重情重义,现在想要迎娶嫂子缺点小钱,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那人说着从腰带里扣出几个铜子来,丢在斗篷里,扭头就走回阵中。
那些马匪军将士一个个义愤填膺,叫嚷着:“兄弟们,我们一起帮老大娶嫂子回来!”大家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从身上摸出每一枚铜钱,丢在斗篷之中,叮叮当当之声连绵不绝,不出一会儿,斗篷之中聚少成多竟出现了一小座铜丘。
张茂也慷慨大度,从袖子里把钱袋取出,里面的铜钱银子全洒在斗篷之中。
等众人放完钱,地上的斗篷之上遍垒铜钱,竟然一个强壮的汉子也拖拉不动!
马郎已经不知如何答谢,他曾经纵横戈壁,出生入死,都不知眼泪为何物,如今却泪流满面,无法言语。他只能面向自己的兄弟们,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谢七,”张茂说道:“有些东西比钱还要珍贵,这兄弟情义是一种,这男女深情是另一种。”
谢七自觉惭愧,便答应道:“那好,我愿意接受马郎作我的女婿了!”
张茂眉开眼笑,拉住他的手说道:“如此甚好!我张成逊亲自做他们的媒人,到时候在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就可以成婚!”
谢慈和马郎连连磕头言谢,然后拥抱在一起,泪水横流。
……
送走了谢氏父女,张茂显然对今天的事情很满意,他原本以为自己手下知法犯法,没想到竟然成全了一桩美事。
楠枝跟着张氏公子骑行在路上,心中有些波动,问道:“张公子,方才之事,你真的觉得男欢女爱胜得过世俗门第吗?”
“那是当然!”张茂不假思索地说道:“要是不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得再高贵,那有什么意思?我平生可痛恨那些门第规矩了,喜欢就是喜欢,还这么多规矩干嘛!”
“那……张公子对媛娘子是几分心意?是出于美色,还是真心呢?”
张茂没想到楠枝会问这个问题,轻笑一声,说道:“当然是全心全意!我定要娶她!”然后心情一沉,“不过媛娘子像是故意避开我似的,还给我出难题,可怜我的一片真心哪!”
“嘻嘻……”楠枝掩口而笑,然后默默吟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下句乃是‘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说的是二公子呀,不要攀折我的青檀,不是小娘子爱惜我的青檀,而是害怕他人闲言碎语,小娘子的心中尽是二公子呢!”
张茂听了惊奇万分,诧异地说:“楠家小娘子,你也懂这个?那照你说,媛娘子是接受我的咯!”
楠枝笑眯眯地说道:“媛娘子仰慕公子高贵的身份,想要和公子交好,不过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身份下贱,害怕别人的流言蜚语而不敢直言。她一直在等着公子。”
张茂万分激动,赶忙鞠躬拜谢:“楠家小娘子,多谢指点,成逊又欠你一个人情!”随后大喊一声“媛娘子等我,成逊即刻就来!”说着,不顾楠枝,策马狂奔,一路冲向夜园而去了。
“张公子真是急性子……”楠枝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