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与张翰骑马在长安的街上没走出多远,拐角处钻出一队骑兵来。
为首的军官向张翰行礼道:“张大人,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现在城内荒乱,请在下护驾。”
张翰倒也恭敬不如从命,请骑兵引路,继续前进。
楠枝仔细打量着这些骑马武士,说道:“这些骑兵都是越骑营的精锐,非一般人所能调遣。张贵人看起来衣着朴实,没想到是朝廷大员,真是看不出来。”
张翰笑道:“呵呵,非也!小娘子误会了,季鹰以前是在京中做官,不过已经告辞还乡了。至于这些骑士,恐怕是我过去的同僚派遣的。”
“张贵人还真的是人缘甚好!”楠枝轻笑一声,“我曾见过一些官场中人,他们处心积虑广交狐朋狗友,就是为了能仕途亨通。贵人的朋友在此时还为贵人着想,想必张贵人在官场上一定畅通无阻吧……很多人想发迹都没有机会,张贵人为何辞官不做呢?”
张翰哈哈大笑,抚摸了一下须髯,笑着说道:“人生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或富或贵,或贫或贱,死后有何分别?我在京城为官,苦闷不已,秋风起,我想到家乡美味,这官还做得有什么意思呢?我本来就是乘兴而来,现在兴尽而归,还不如辞去。”
楠枝心中嘀咕:这张翰还真的是个性情中人。
谈话间,众人一直到达城西,没想到这里熙熙攘攘挤满了逃难的乱民。
军官对张翰说道:“大人,这里流民聚集,恐有危险,请大人紧跟在下,我等为大人开道!”说着骑兵们吆喝着四下隳突,流民唯恐被冲得鸡飞狗跳,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出了城门,军官作揖拜别道:“大人,我等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应该没有多少危险,大人向西到渭水就可以离开长安了!我等还有守城之责,不能远送,告辞!”
张翰谢过,便向西而行。
楠枝本来以为出了城必定凶险万分。
一来敌人围城,理应大敌环伺,无路可逃;二来,眼下流民太多,自己和张翰二人在外恐怕会有乱民作乱。
楠枝出了城才惊讶的发现,长安西面居然没有一个敌人,虽然颠沛流离的百姓比比皆是,不过这里有数百军士以及众多像是世家大族的部曲整顿秩序,倒也井井有条。
张翰也惊讶万分,欣慰地自言自语道:“我来的时候见大敌压境,兵临城下,仅仅只有西面还没有被围住,本来以为离开长安时敌人会来到此处,必然要费一些周折,看来并非如此啊!”
楠枝思忖片刻,好像明白了,回应道:“张贵人,恐怕那山东大军是故意如此。”
“哦?为何这么说?”张翰问道。
“枝子不敢托大,但是兵家之事略知一二。我在听雨阁中听闻战鼓都有五日,可见敌军早已抵达,想要围困长安,怎么可能等到现在都没有做到呢?之前听说山东大军与河间王大战于中原,不分胜负,可见他们并无完胜之把握,如果让长安困兽犹斗,恐怕未必能下。所以故意三面围网,网开一面,日日击鼓恫吓,让城中百姓兵士逃窜,待长安疲困,才能一举而下。”
“呵呵,真没想到小娘子真懂一二,”张翰笑道:“我曾经听闻别人所说听雨阁虽为妓馆,然而其中奇女无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楠枝却忧心忡忡地紧紧攥着缰绳,回望着长安。
张翰马上心领神会,他知道楠枝担心馆中同伴安危,说道:“小娘子不必担心,你家馆子主人说的不错,她们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只要这世上人的野心还在,战争就不会停止,同样的只要这世上人的情欲还在,那妓馆中的女子便可继续高枕无忧。”
说着,他示意楠枝看看路边拖着身家细软、蹒跚前行的世家贵胄们,说道:“真正该心惊胆战,夜不能眠的应该是他们哪!”说罢,哈哈大笑。
楠枝看着那些大族们,他们把财物装箱驮在牲畜身上,部曲们紧紧保卫着几辆马车,车里坐着哭哭啼啼的女眷们。
这些平时穿金戴银、对别人吆来喝去、不可一世的贵人们,如今狼狈不堪,疑神疑鬼地盯着每一个路边的难民,担心乱民会蜂拥掠夺自己的财产或者女子。如此草木皆兵的落魄模样和曾经威风凛凛的样子截然相反。
见到此情此景,楠枝勉强放下心中的焦虑,释放压力之后,反而咯咯而笑:“呵呵,他们威风的时候如同猛虎,如今胆小如狸猫,真是可笑!”
……
两人向西又走了一段路,来到渭水边上,看来基本脱离了险境。楠枝和张翰跟着一些军民渡过渭水,来到对岸,天色渐晚。
保险起见楠枝和张翰仍然跟着流民的队伍,这支队伍现在河边停顿,趁着西边还有几丝光芒,争分夺秒地生火造饭,准备迎接寒冷的夜晚。
张翰选了一处地方,远离潮湿阴冷的河边,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希望能多少遮挡一下夜晚的凌冽寒风,也避开人们的耳目。
拴好马匹,楠枝在河边拉扯来许多枯萎的枝叶,胡乱铺在地上,不然潮湿的地面根本无法安坐。
然后楠枝坐在地上,身上的绵衣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体温,她揉搓着自己的手臂,然后捂紧胸口,好让自己温暖一些。然而腹中空空,饥肠辘辘,更使人难受。
张翰回来了,他去问大族们索要一些东西。
那些大族之中很多人都听过张季鹰的名声,要借到一些东西不是什么难事。
张翰带来一包炒过的粟米——接下来的干粮算是解决了。他还带来一条厚实的绵被,这算是雪中送炭的宝物了。
张翰也坐到枯草上,把绵被拉上。楠枝“呀”惊叫了一声,如狡兔一般跳开,躲在一边,双手抱在胸前,死死盯着张翰,脸上有些惊恐。
沉默了一会,楠枝缓缓地跪倒在地上,拜了张翰乞求道:“枝子知道我是张贵人所买的女子……但请贵人不要让枝子同寝。”
“哦?”张翰内心倒也不介意,只是想知道面前这少女有何想法,顺便也可以了解底细,便试探地问道:“为何呀?我既然买了你,那你便是我的身边之物,有何不可?”
楠枝一看张翰像是要钻出被褥,向自己扑来,一时神情紧张,语无伦次,骂道:“无礼!大胆张翰,吾乃长懿公主,岂敢放肆!”
凡人要是真的遇见皇亲国戚,无不五体投地,磕头跪拜。
不过这张翰却突然哈哈大笑:“怪不得我见小娘子举止不凡,原来是宗室公主!看来我那块宝玉真是花得值得!”
楠枝心中又气又恨。
气的是张翰居然毫不知晓礼数,自己贵为公主,他仍然不为所动;而恨的是自己真是丝毫沉不住气,惊慌失措之下,向别人坦露了身份。
张翰会不会对我不利?楠枝想着,不可能,他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更何况现在我们都还只是路上的难民,要是真的有什么变局,我还有补救的办法……
不过楠枝心中又猛然浮现另一个想法:或许张翰能为我提供帮助……现今这世道人各为其主,说不定张翰也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
楠枝最终下定决心,她决定赌一次,直起身子说道:“我原本是陛下亲自册封的长懿亭公主司马枝,我的父亲是长沙王司马士度。两年前朝廷中的乱臣贼子害我父亲,又追杀我,才沦落于此。不过张贵人,我不甘父亲被害,像是司马越这样的奸人当道,如果你能帮助我,使我能替父报仇,为君清侧,到时贵人对我有何种要求概不推辞!”说着,又拜了张翰。
张翰兴奋地钻出被子来,说道:“季鹰对公主殿下别无所求,只求一事!”
“张贵人求何事?”楠枝问道。
“请殿下赐教《广陵散》!”张翰说道,然后也毕恭毕敬地作揖。
张翰为人放达,如此循规蹈矩实在少见。
“《广陵散》?”楠枝有些出乎意料,“贵人只想要这个吗?为何?”
张翰索性站了起来,在湿软的地上来回踱步,说道:“四十年前,吴国未亡。晋文帝死,家父代表吴帝前往吊唁,听到一曲《广陵散》,意境高妙,可惜只是零碎片段。那时才知道三年之前嵇中散被赐死,死前抚琴一曲,大叹《广陵散》至此绝矣!家父所听的只是世人勉强记下的琐碎。于是家父四处求曲,都不能如愿以偿,竟然在回家途中忧郁而死。”
“后来我翻阅家父遗稿,也只得到那一些片段……”张翰仰天长叹,“四十年来,我一直殚精竭虑地想要找到这曲子的秘密……没想到今日真的如愿以偿!”
“所以,这就是张贵人要赎买我的原因?”楠枝问道。
“正是!”
“不过可惜了张贵人,我现在身边无琴,也教不了贵人,”楠枝觉得有机可趁,准备开出自己的条件,说道,“如果张贵人能帮我复仇,我约定日后一定教授此曲,绝无食言!”
张翰脸上有些失望和沮丧,挤出一丝苦笑:“季鹰知道殿下所言绝无欺骗,不过在下也只是志在清远,不问世事,不想参与、也没有什么本事参与到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去,怕是帮不上殿下什么忙了。”
“张贵人,”楠枝拉住来回走动的张翰,“你人脉广泛,一定能想到谁能帮我!请贵人替我再想想!”
张翰一下子被少女震惊到了,他看到夕阳之下少女的眼眸是如此的澄澈,然而内心中所承载的悲愤却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沉重!
他叹息道:“如今真的是要大道将倾了吗!”
然后他又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如果殿下真的要寻找朋友……我知道一事,两年前,中原大乱,长沙王苦守京城,人人都作壁上观。只有凉州刺史张士彦(名轨)出兵东进,想要匡扶晋室,保卫天子。无奈长沙王兵败,只好西归。这个世道,人心不古!不过我听闻张士彦忠肝义胆,不染污俗。如果殿下真的要寻求盟友,他算是一个。”
楠枝感激涕零,磕头言谢。随后抬眼向西望去——在余晖之中,那遥远的尽头便是凉州,如同这最后的光芒,那可能也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
夜幕降临,张翰便将绵被推来,说道:“季鹰虽不畏权贵,却不忍公主受冻,请殿下盖上。”
楠枝没有接受,让张翰自己盖好:“我坦白身份只是身不由己,绝不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张贵人自己盖吧,不然难以挨过寒夜。我自有过夜的办法。”说着跑去将包裹行李的旧绵衣解开裹在身上,勉强抵御严寒。
张翰也不便再推辞,便自己盖上。
夜空之上,银河横贯。
楠枝仰望天空,感觉自己如同浩瀚夜空之中的一粒星光,默默无闻,自己的闪耀和湮灭都不能影响这天际丝毫。
感叹自身的渺小,楠枝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毫无着落,只能望着西方,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前行的方向。
夜风袭来,楠枝拉紧身上的衣物,却没什么作用,只能在寒风中坚忍……随后渐渐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