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南渡(三)【修订】

萧进都尉占据西侧高丘之后,与楠枝等人占据的东侧高丘遥相呼应,扼守通往江滩的通道。

胡人前来,两军左右射箭夹击,逼退胡骑十余次冲锋。坡下胡虏弃尸近千,血流满地。

夜幕降临,攻势稍稍停止。众人趁着胡人退兵,提心吊胆地稍作休息。

楠枝登高远望,在白日之时尚能看见坡下河滩之处不断南渡的黎民百姓,如今夜色沉沉,便不能看见了。

诸葛离望着另一侧火光闪耀的胡人营地,心中焦虑,问道:“楠娘子,百姓撤走还要多久?”

“兴许快的话,明日清晨就可以悉数渡江了……”

诸葛离又左右盼望,晋军将士人人精疲力竭,箭矢将尽。

他不免忧愁满面,自言自语着:“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胡人再攻几次我们就要抵挡不住了。”

“诸葛先生……”楠枝拉着诸葛离坐在地上,亦远眺胡人营地,喃喃而言,“明明我们已经弃地南下,为何胡人还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楠娘子,你为何拼上性命也要保护这些百姓呢?”参军反问道。

楠枝目光迷离,念念道:“过去我想着想要匡扶天下,直至今日才知道救天下岂是凭借着几句豪言壮语就能做到的?过去多少英雄豪杰未捷身死,我更是比不上他们。如今我只想竭尽所能,救沧海一粟,毕竟他们都是大晋的子民,是这天下最后的冀望……”

“正是如此,胡人深知不能屠尽中原子民便不能真正取得天下,他们所以才会对我们穷追不舍!”

楠枝沉默不语。

……

远处再一次响起震天号声,远方的星星火光汇聚成一条火龙。

“胡人来了。”诸葛离轻声一言,陡然起身,“他们是想以疲兵消耗我们!”

果如参军所言,夜幕之下,视野狭隘,汉军以重兵发动凌厉攻势。

他们进攻的势头并没有向楠枝所在的东侧,而是疯狂地扑向西方的萧进部。

“坏了!”诸葛离感到大事不妙,急急地念叨着,“萧都尉兵马薄弱,之前又接连恶战,此刻人困马乏。他们想趁虚而入,强攻西方高坡,以取得和我们分庭抗礼的兵势!”

楠枝亦是焦虑万分地望着远处的冲天火光,和夜色之中传来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喊杀声。

只是她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片高地之上的战况如何,只能望见无数火光如同潮水一般流动,好似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天地之间席卷飞舞,叫人眼花缭乱。

两处高地相距太远,此刻昏暗无光,也无法策划救援。众人看着远处的兵戈交锋却无计可施,只能祈祷上苍帮助,让萧都尉击退胡人。

这场厮杀持续了一整夜,众人揪心地望着,彻夜未眠,直到东方初白,灰蒙蒙的阳光重返大地之时,高坡之上的景象令人惊恐不已。

远处高坡之上,数以百计的死尸如同点点蝼蚁一般横躺在坡下,在通往高岗的路上,晋人和汉军的尸体更是数以千计,层层叠叠。

这时汉军已经攻入高地之巅,与萧进部展开最后的厮杀。

众人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晋军的战旗一面面地倒下,直至最后,左卫军的旌旗一面都不剩了。

楠枝目光肃穆,神情凝重,她听着远处汉军得胜的呼声,心如绞痛。

萧进都尉身在禁军之中十几年,曾在父王和义父麾下出生入死,大小数十战,此时亦血战到底,悲壮而死。

周围将士无不悲痛万分,又深感出路渺茫,连连哀叹。

楠枝拔腿跑到高地一侧,举目望向江滩之处。

只见滩涂之上,百姓已经撤走大半,还剩下为数不多的部曲在祖逖将军的指挥下,继续安顿百姓。远处的战船昼夜不停,来往于大江两岸。

楠枝怔怔地回到众人之间。

“楠娘子,胡人刚刚血战一番,他们暂时还不会立刻攻来……”诸葛离望着汉军兵马走势,心急火燎,“只要留下些人马断后,现在我们还能退出此地,前往江滩,南渡沔水……”

楠枝抬眼望着麾下将士,众人一言不发,如同一尊尊铁青的雕塑。有些年轻稚嫩的脸庞,禁不住哀恸抽动,发出一阵阵低沉呜咽的抽泣声。

“诸位,萧都尉以身殉国,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楠枝悲戚地说道,这声音听起来全然不像是一名将军的威严军令,倒是像是一个女子的离别之语,“传我命令,凡是家中独子,抑或是年不满十六者,皆退往江滩,听从祖士稚参军的调度,南渡大江……”

“是……”众人垂目一拜。

“诸葛参军,你来调度他们,整顿完毕之后,就来我帐里吧。”小娘子说完这句话,便独自一人黯然回到营帐之中。

……

楠枝回到帐内,怆然独坐。

这帷帐将外界的嘈杂之声阻挡在外,令她感到心神宁静。

她侧身将一个破旧绵衣做成的包裹捧到面前,悄然打开。里面包裹着一件艳美的深红襦裙,几盒胭脂水粉和一个精美的木匣。

楠枝打开木匣,一支精巧绝伦的发簪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是蝶子姐当年赠与自己的离别之礼,数年以来楠枝一直细心保存,可是她心中总是害怕睹物思人,时至今日才开启木匣,又见故人旧物。

“蝶子姐……你那时告诉我,等我及笄之时,便可佩戴此物。可惜我已年过碧华,也未能及笄待嫁,至今仍是像孩童那样束发作髻……”小娘子喃喃自语着,忽然她立起身来,解开斗篷,褪下外裳。

楠枝捧起襦裙,穿戴在身,又坐在地上,取了一面铜镜搁置在面前。

她打开胭脂,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沾了一点,涂抹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之上。余下的胭脂在手心中细细摩挲,又淡淡地涂抹在自己惨白的脸颊之上。

原本因战事而心力憔悴的面容仿佛重获新生,焕发往日光彩。过去的女孩已经长大,裙衣之下,初现女子曼妙,眉宇之间又有少女青涩明媚。

楠枝解开儿时之髻,重新结发,稍后取了盒中精雕细琢的簪子插在发中。

她捧起铜镜,怔怔地望着其中陌生的面孔,兀然地伸手抚摸着镜中人,涩涩一笑:“……镜中小娘子,这副模样还真是奇怪的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