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沐浴结束,一个妇人带着一套衣裳,给她穿戴完毕,说道:“枝子,随我上楼,徐夫人在等你。”
听雨阁一楼有大堂,平日里歌儿舞女在就此处表演。
二楼是姑娘们的住处,要是那个客人相中了一名女子,便在这里寻欢作乐。
三楼则是徐夫人、鸨妈和乐师伶人的住处。
那些鼓瑟抚琴的女子,并不是娼妓,而且待客之时,客人们只能远观,这倒叫那些故作风雅文人骚客为了一搏美人笑,往往一掷千金,出手大方。
楠枝随着妇人来到三楼,才发觉方才沐浴时所听到的琴声正是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的。不过现在没有机会去一探究竟,就被妇人推到了另一间屋内。
徐夫人早就在此等候多时,屋内一张几案,上面置着一碗汤水。
“坐。”徐夫人示意楠枝坐在几案边上。
楠枝看到鸨妈、阿碧和另外一些女人都在周围,便只好顺从地跪坐在地上。
“瞧瞧,”徐夫人说,“这小娘子看着漂亮,举止也像是世家子弟……”说着,用手把汤水推到楠枝面前,“来,喝了它。”
这是什么东西?楠枝犹豫着,先是小心谨慎地端起碗来,两眼看着碗中,只见里面的汤水有些浑浊,不知何物。楠枝捧着汤水不敢喝。
徐夫人一眼看破了楠枝的心思,便道:“这是忘忧汤,这馆子里的姑娘都得喝。”
“忘忧汤?”楠枝嗅了嗅,有一股动物的香味从汤水中逸散出来。
“喏,”在一边的阿碧进一步解释道:“女人只要喝了这忘忧汤,便可经血断绝,哪怕与男人媾合,也不会有身孕,要是不喝这东西,以后就会很麻烦的。”
楠枝心头一紧:我要是喝了这汤水,不就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了吗!我的余生便真的只能在这妓馆虚度光阴了!
“不行!”楠枝惊叫着说,“不行!我不能喝这个!”
“哦?”徐夫人问道,“为何?”
楠枝一下子拜倒在地上:“徐夫人,枝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喝了这汤水,怕是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
“呵呵!”徐夫人轻蔑地笑起来,“离开这里?你们这些个姑娘都是欠了听雨阁钱财的,不赎身岂能说走就走?”
“枝子什么下人的活都能干,我会把钱挣到的!”楠枝一边乞求着,一边使劲磕着头。楠枝这时心慌身乱,顾不上疼痛,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敲得地板“咚咚”直响。
“哈哈哈……”徐夫人似乎对楠枝的乞求毫不怜悯,嘲笑起来,“你以为下人的活能有几个钱,这些下人都是我们听雨阁不花一文钱弄来的穷苦孩子,当不了娼妓,便只好用作下人。你可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你以后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们听雨阁的钱财,不接客你一辈子都还不了债……”
徐夫人又转变态度,安慰起来:“枝子你样貌出众,真是百里挑一,等你真的做了,赎身的事情不但易如反掌,而且我们馆子里的客人达官显贵多得是,被人家相好,接去作妾,也能享一辈子富贵。很多姑娘想要还轮不到咧!”
“不行!不行!”楠枝还是不答应,起身想要逃开。
“抓住她!”徐夫人令两边女人围上去,抓住楠枝四肢,自己端起汤水送到楠枝嘴边,呵斥道:“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阿碧和鸨妈买你回来的,她们便是你的担保人,要是你不吃这汤水,先不论鸨妈,那阿碧肯定就得受罚,我定叫人把她打得死去活来!”
楠枝一时进退两难了。
徐夫人步步紧逼,楠枝只好垂死挣扎,剧烈地摇晃着身子,那几个女人控制不住,扑通跌倒在地。刚刚摆脱控制,须臾之间,女人们又一拥而上,死死地按住这个软弱可欺的小娘子。
众人正在争执之时,门被推开了。
一位身着一袭红色襦裙,戴精雕银簪,勾着深红眼线,朱唇皓齿,美艳动人的女子倚在门口。
她的衣着打扮如同火中凤凰那样让人感到炽烈,而她的眼神却如同北境荒野那样让人感到冷若冰霜。
女子责问道:“你们做什么如此吵闹,打扰我奏琴?”
“蝶子姐,”一个女子说道,“徐夫人叫我们拉住这小娘子,叫她喝忘忧汤呢!”
这时徐夫人倒是把汤药放回了几案上,那几名女子也知趣地放开了楠枝。
楠枝原本急得眼泪都已经渗了出来,这时看来已经虎口脱险,一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一边盯着那个叫蝶子的红衣女子。
“你叫什么?”蝶子打量着楠枝问道。
“……枝、枝子。”楠枝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楠枝。”
那红衣女子神情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莫名的失望,她看了看案上的汤水,问道:“你多大了?”
楠枝拜在地上回答:“楠枝生于永平二年,到今年应该十二岁了。”
“十二岁吗……”蝶子若有所思,然后高声说道,“徐夫人,这小娘子还小着呢,现在连癸水都没有,就是个没熟的胡瓜,犯不着这么急地给她灌汤水。”
说着她牵起楠枝的手,说道,“正好我现在没个佣人,这小娘子就由我来带了。”
“……既然蝶子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徐夫人沉默了一会也勉强同意,“就是糟蹋了这忘忧汤了,里面的麝香不便宜的。”
“这账算我头上好了!”蝶子不屑一顾地说道,拉着楠枝走向自己的房间去了。
……
蝶子的房间布置朴素无华,和她华丽美艳的装扮截然不同。一把琴静静躺在窗前,和窗外喧闹的长安雪景也是迥乎不同。
“坐吧。”蝶子径直走到琴前坐下,招呼楠枝也坐。
楠枝便蜷缩着,坐在屋里一角。
“你可以叫我蝶子,我觉得我与枝子挺有缘分,你就在这里跟着我习琴吧。”蝶子拨弄了几下琴弦,回头看着楠枝说道,语气平淡,却透露出丝毫不能反驳的气息。
楠枝磕头拜谢了,却说道:“刚才谢谢蝶子姐救我,但是枝子不能跟蝶子姐学琴,枝子有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马上就会想办法离开这里的。”
“离开?徐夫人没有骗你,没有赎身的姑娘是不可能离开的。”蝶子笑了笑,这种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更像是戴在脸上的某一种面具。
“不要误会了,我想给小娘子一个好的出路。在这个听雨阁里,姑娘想要挣钱,无非就三种出路。”
“第一种就是拼自己的力气,就像是那些佣人一样,但是她们所挣的钱还不够饭食,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第二种便是用身体取乐客人,但是一日为娼妓,终生为娼妓,我看小娘子举止应是世家闺秀,不会辱于名节;第三种便是习乐理,以附风雅,甚至无需抛头露面,便可日进千金。”
“不过这最后一条路非常人可走,若无聪颖才智,绝不能精于琴艺,况且这听雨阁也是个争权夺利的地方,能找到一个愿意教乐理的师父也非轻而易举……”
楠枝默不作声,身体微微发抖,她知道蝶子说的句句在实,自己也似乎别无选择,但是不论是现实还是伦理都不允许她长留此地。
思绪焦灼,激烈斗争,让楠枝左右为难。
蝶子却毫不焦急,悠悠地卧在地上,说道:“小娘子可以好好思考一番,待我小憩一会,再告诉我你的选择也好。”
言毕,便靠在墙边合眼而眠了。
……
待蝶子再睁眼时,已是落日黄昏,暗黄的阳光有气无力地落在屋内,空气也寒冷起来。
只见楠枝呆呆地面墙而坐,入神看着墙上一副字。
此字乃“礼”字。
蝶子道:“这字是我以前请人写的,怎么?小娘子也如此着迷?。”
“我只是在想,为何这里会挂这个字?”楠枝说道。
蝶子浅笑一声,坐于琴前,问道:“小娘子可懂琴?”说着,拨动琴弦。
其第一声,声沉而稳重。“这第一声,沉如九鼎,乃君之音。”蝶子解释道。
再拨第二弦,声次于之前。“这第二弦,位于君下,乃臣之音。”
又拨第三弦,不如前二者。“这第三弦,与前两弦相比,如天壤之别,乃民之音。”
蝶子又抚摸着琴身,说道:“此琴以圣人为形制,前阔而后狭,意为有别。”
说着,她抬头看着楠枝,道:“故琴乃君子之器,所寓者,乃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此谓礼。”
楠枝听了,又看着字,说道:“以前先生告诉我,周公制礼,又以音乐教导万民尊礼。没想到,如今鼓琴者尽是妓娼伶优,琴瑟之声,竟为博得赏钱头彩……真的是太可笑了。”
“小娘子还真是个有教养的人……”蝶子说着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字前,感叹道:
“小娘子说我等优伶有辱礼乐?十几年前我曾在洛阳亲眼所见皇亲国戚争权夺利,目无君臣,肆意屠戮,竟到今天还不停歇!这天下早已礼崩而乐坏!那些位高权重之徒,满嘴仁义礼信,实则争权夺利,兵戈不止,以至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而我只是抚琴奏乐,取乐芸芸众生罢了。比起那些假仁假义之徒,我还是消受得起这礼字的。”
楠枝一时无言以对。
蝶子俯身,问道:“如何?枝子可愿意随我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