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原本静悄悄的京城忽然迸发出一阵阵呼声,一千余名雍州兵排成紧密的队列,声势浩大地穿过灵台,向宣阳门进发。当队伍靠近城门,守卫竟然打门迎接。
领队的人乃是雍州兵都统王鲁,他曾是雍州北地郡郡兵的统领,自从跟随楠晏之后,便在军中寻得一职。
这支军队中,人人面带愤怒。
王鲁走在最前面高声大呼:“我王长平,生于阡陌,为达官显贵之徒鞍前马后二十余年,只求苟且而活!如今洛阳饥馑,那些位高权重之辈只顾自己吃喝,却让我们庶人饿死!”
他义愤填膺,振臂高呼:“横竖皆是死路,男子汉大丈夫不死则已,要死则一鸣惊人!我听闻宫廷之中存粮无算,我们攻入皇城,开仓济民!”
那些士兵胸中燃烧起熊熊烈火,他们一边喊叫着一边冲向太极殿。所过之处,饥民百姓听闻他们的喊声,纷纷投身队伍之中。
正当雍州兵气势汹汹地冲杀而来,京城各地驻军还未得到消息,他们对这场突然而至的兵乱全然无知。宫廷之中数百宿卫急急忙忙地抵挡乱兵,可惜宫廷卫兵疏于训练,哪里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手?
雍州兵一路势如破竹,而且城中似乎有人接应,每每遇到城门关卡,都有内应开门迎接。过不了多久,他们便冲到离太极殿不远的地方。
皇帝司马炽此时坐在西堂之中,之前就听闻城外有嘈杂之声,却不明所以,亦无人来报。直到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才惊慌失措地使唤宦臣问道:“外面怎么回事?快出去看看!”
门口的卫兵匆匆来报:“陛下!雍州兵作乱!他们快要冲进大殿了!”
“啊!”皇帝惊得双腿一软,连连呼道:“挡住他们啊!”
“陛下,他们太强,我等恐怕抵挡不了多久,请陛下速速避难!”卫兵说道。
司马炽身边的臣属一听,个个惶恐不安,心急如焚。
一人提议道:“陛下,金墉城固若金汤,我们先退去那里!而后等其他州郡兵马勤王!”
“是呀!城中驻有三十万大军,他们雍州兵定闹不出什么风雨来,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性命!”其他臣属纷纷为皇帝打点一二,准备出逃。
司马炽神情恍惚,连连说道:“好好……”他又转头问道,“速速去告之禁军,让他们到金墉城来护驾!”
……
此时王鲁领着兵马沿着内城大道一路疾驰,偌大的太极殿近在眼前。
忽然前方出现一大批披甲骑士来,众人一看,大呼道:“是越骑营禁军!”
骑士们的领队冲着乱兵喊道:“尔等乱兵,目无法纪,罪当诛伐!速速投降,陛下必然只责罚首犯,其他众人一概不究!不然,你们必死无全尸!”
王鲁毫不退让,他眼看太极殿将至,岂能功败垂成?这些老兵面对骁勇铁骑亦面无惧色,反而大声呼叫:“杀进去!杀进去!”
“结阵!”王鲁顺势喊着,“我们攻进去!”
越骑禁军一见乱兵结阵迎战,便断了劝降的心思,也发出一阵嚎叫。领头的军官喊道:“冲垮他们!”
话音刚落,洛阳大道之上响起隆隆马蹄之声,上百骑士举起长矛,狂奔着向面前的乱兵冲去。雍州兵以枪林盾墙抵挡,禁军骑士一番冲锋几乎无功而返。
几个回合之后,禁军落了下风,雍州兵士气大振。
“冲进去!”王鲁爆发出一阵喊声,领着兵士一拥而上,将禁军骑士悉数逼退。
越骑营的人见讨不到便宜,纷纷向后退去。敌退我进,雍州兵见机步步紧逼,望着狼狈而逃的骑士,欢呼不止。
他们原本以为天子近卫不可战胜,如今却旗开得胜,更是激发了他们高昂的斗志。
司马炽这时已经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他没想到乱兵进军得如此之快!他刚刚来到大殿门口,便望见门外乱兵蜂拥而至,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又退回西堂。
镇守在大殿的卫士不多,只有射声营的数百人马匆匆而至,他们排列在大殿的十二道大门之外,弯弓引箭,蓄势待发。
等到雍州兵靠近,台阶之上的禁军乱箭齐发。无奈雍州兵久经沙场,常与胡人交战,胡人最善射,岂是这数百人马可以比拟的?
王鲁领着众人排成盾墙,大部分的弓矢都未能伤到他们分毫,只有一些箭矢钻入盾牌之间的空隙才发挥了些作用。
台阶之上的禁军大惊失色,他们眼看下方雍州人马训练有素,任凭自己发射无数箭矢,却难以伤其元气。禁军匆匆而来,箭矢不多,等到箭矢将尽,雍州人踏着隆隆步伐,开始登阶。
禁军无可奈何,只能拔出武器与他们交战,可是人寡力弱,根本不是沙场老兵的对手。
眼看禁军力不能支之时,远处又响起一阵阵隆隆巨响。
其他驻军兵马蜂拥而至,前来勤王,左右望去,黑压压一片,足足有数万人马!
雍州兵人人面若死灰,自知无任何获胜希望,但是众人依然不屈不挠,继续与禁军厮杀。王鲁指挥众人围成一圈,困兽犹斗,血战到底。
带着城中大军的人乃李恽将军,他对雍州大军本就心存恶意,此时更是想趁机将这些乱兵赶尽杀绝。
他指挥众人将乱兵团团包围,下令道:“这些乱贼以下犯上,罪不可恕,全部诛杀,不留活口!”
雍州人虽然骁勇善战,此时却已经精疲力竭,轮番恶斗,渐渐不支,死伤大半,包围圈越来越小,形势危急。
这时,两匹快马飞驰而来,正是楠枝和张茂二人。
楠枝尖声呼喊着:“等等!我去与他们谈谈!”
李恽不屑一顾道:“这些乱兵竟敢对天子兵戈相向,已经目无纲常,岂会听你一个小娘子的话?殿下,你贵为金枝玉叶,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李将军!他们是我义父的属下,我去劝降,指不定有用!”楠枝恳求道。
在一旁的祖逖拜了一下,附和道:“李将军,雍州兵着实善战,我军亦死伤无算,能够不战而胜确实值得一试。”
楠枝便不听李恽再说,急急走向两军之间。
此刻两军几番血战下来,都各自稍稍退后一些,楠枝趁机跑到雍州兵之前,伸开双臂,说道:“雍州的将士们,不要再打了!”
乱兵人人都认得楠枝。在他们心中,楠小姐关爱将士,并不是一个可憎之人,便不对她举剑相向。
“楠小姐,你不要来劝降我等!”王鲁并未作揖,他紧紧握着一把剑,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大军,“我王长平并不后悔,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都统何苦如此?”楠枝更进一步,面露悲戚。
王鲁长叹一声,说道:“楠小姐,你可知为何这些弟兄愿意跟随我?”
他见楠枝哑口无言,便继续说道:“那些身居显赫之人,明明自己锦衣玉食,却削减大军粮草一半有余,这还不算,他们甚至不给庶人半粒粟谷!这些兄弟都是临泾旧兵,他们的亲人还在军中服徭役……”
雍州兵众人此时个个垂目哽咽。
“可是那些贵人竟连民夫的粮草也不给了!一个月来,我军三万民夫饿死千人,其他生者,也是苟延残喘,我们如何能袖手旁观?这些雍州将士都有亲人在这场饥馑中亡故,他们的愤怒你又知道多少!”
“那你杀进宫廷又能做什么呢?”楠枝自知众人的苦楚,她却比起这些人头脑更清晰,她靠近王鲁说道,“粮草的事情我也很揪心,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王鲁一听,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喊道:“你又会想什么办法?楠小姐,过去我一直很敬重你,不过你自从当了公主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看你,面色通红,又有酒气,怕是方才还在宴饮吧!自己吃喝满足,就休要来此惺惺作态!”
“并不是这样的……”楠枝一愣,自己确实在王衍府上喝了几杯,而且自己只要一喝酒,面色就会潮红,掩盖不住。虽然这全然是误会,自己去王衍府邸,是为了百姓粮草。只是如今百口莫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鲁怒气更甚,粗暴地喊道:“我王长平即使是死了,也要带上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陪葬!”说着他挥动起利剑来。
张茂一看形势不妙,急急忙忙拽起楠枝,将她拉出两军之间。
正好这时,两军又一次兵戈相见,血战不止。
“等等!让我再去劝劝他们!……”楠枝微弱的声音埋没在兵士们震天呼喊之中,无人能够听见。张茂担忧她的安危,自然不敢再放楠枝妄为。
半个时辰之后,喊杀声停下了,众人再望向太极殿高高的台阶之上,那里只剩下令人惊骇的尸山血海,死者血肉模糊的尸体,层层相籍,令人不忍直视。
楠枝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心中震惊不已,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