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失魂落魄,楠枝身心疲惫,干脆早食也不吃了,一直躺倒在榻上,吩咐阿碧她今天谁也不想见。
午时刚过不久,阿碧冒冒失失地进门来,“枝子……门外又有皇帝的使者,说是要见你!”
如此贵客可不能再推辞,楠枝只能起身去见。
今日的使者并没有像昨日那样排场甚大,只有数名衣着简单的卫士和一顶轿子。
“参见长平县公主殿下,”来者恭谦无比,鞠躬一礼,“陛下有请,请与我入宫面见圣上。”说着使者揭开轿子的帷幕,请楠枝入内。
昨夜诸葛参军不辞而别,楠枝只是打了一个谎言,并未向众人坦露参军身份。不过不论如何,军营之事不能耽搁,楠晏将军亲自操劳,清早就去大营了。如今府中除了仆人之外并无他人,楠枝只能孤身而去。
看着这些人,楠枝心生疑虑,难道他们是司马越派来的?这些护卫看起来并非是皇帝手下的禁军,不过司马越真的想哄骗自己入殿,谋害自己,不可能连这些细节都做不到吧?
若是司马越真的要害自己,即使现在拔腿而逃,也会被他们抓住,与其左右为难,不如一探虎穴。
楠枝大大方方坐入轿中,一路向大殿而去。
……
最终一路颠簸,来到太极殿后,便引入西堂。
西堂乃是皇帝居所,并非一般人能入内,而且商议事情不应该在大殿之上或者东堂之中吗?楠枝心生疑虑,静静地坐在一张床上,等着陛下亲临。
一会儿之后,司马炽领着一队宫女姗姗来迟,那些女子皆是捧着一个个精致木盒。他一见楠枝,眉开眼笑道:“皇侄女呀!让你久等了。”
“参见皇叔……”
不等楠枝说完,司马炽招呼宫女将盒子摆放在侄女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今日请侄女来,全然没什么事,朕就是想赏赐些东西与皇侄女罢了。”
宫女们一一打开盒子,司马炽将礼物推到楠枝面前道:“皇侄女生活艰苦,朕心疼不已!特赐珍珠二升,绢布、丝绸各十匹,步摇、金钗各十支。皇侄女先拿着用度,要是还有需要,朕再赏赐!”
楠枝对于这些礼物不明所以,皇帝体恤自己的生活的话她亦将信将疑,不过她先静观其变。
楠枝装出一脸兴奋的样子,凑上去,挑拣着盒子中精巧首饰,脸上装作惊喜难掩,“这些步摇真是美丽呀!”
司马炽见机凑上去,关切道:“如何?皇侄女还有什么困难吗?”
“皇叔恩惠,我如今生活得好着呢!”
司马炽压低声音,“皇侄女生活无碍,朕倒是睡不安稳……皇侄女的义父乃是左中郎将,不知道左卫军之事操办得如何了呀?”
楠枝一听,心中豁然开朗,她对于这名年轻的君主的想法已经猜到大半了。左卫军之事,看来是陛下想要执掌自己的亲军了。
“皇叔……你忘了吗,昨日你才刚刚下令让楠将军挑选兵马,组成左卫禁军呢。就算是我义父竭尽全力,也不能这么快成军呀!兴许再宽限旬日,一万精兵就能进驻京城了吧。”
说着,她笑盈盈地说道:“为皇叔调兵遣将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过去学过一些医药方子,倒是兴许可以治治不眠之症呢!”
司马炽的表情凝固起来,吐出一声,沮丧道:“皇侄女不必操劳,就连御医也治不好的……”
“嘿嘿……看来能治好皇叔的也只有那一万精兵了。”楠枝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却说着蕴含深意的话语。
她一语点明,皇帝恐怕是想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挣脱司马越的控制,不再为他人傀儡,而是想做堂堂正正的大晋皇帝。
“嘿!皇侄女看来也是个聪明人,也是朕在这京城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说着,皇帝将楠枝拉倒身边,挥手屏退宫女,嘟哝道,“皇侄女的旧仇朕早有耳闻……”
两人刚刚低语起来,门外响起一阵嘈杂之声,一名面容清瘦,却目光锐利,年纪半百的男子冲了进来。
“大胆!西堂乃是朕的居所!何人敢放肆?”皇帝勃然大怒,呵斥道。
“臣王夷甫(名衍)有事请奏!”男子器宇轩昂,只是装模作样地拱手行礼,丝毫看不出对圣上的敬畏。
楠枝一愣,原来此人就是王衍!
这一个月来,楠晏等人并非无事可做,众人小心谨慎四处打听司马越的情报,已经略知皮毛。
这王衍乃是朝廷重臣、担司空之职,却是司马越的心腹!司马越平日并不上朝,常常遣王衍伴随皇帝左右,名为辅佐,实则监视,百官亦不敢得罪。
司马炽一见来者,瞬间面容大改,怒火顿消,和气地说道:“原来是王爱卿呀!有事可以在大殿之上上奏嘛,这西堂并非议事之所……”
“既然西堂并非议事之所,那为何陛下与人在此会见?”王衍得寸进尺,脸上露出愠色,如同指责皇帝一般。
“这……”司马炽笑着说,“长平公主乃朕的侄女,朕只是与她聊天而已,又想到皇侄女之前生活困顿,顺便再赏了些礼物。东西不多,便没有向王爱卿一一说明了。”
王衍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呵呵……陛下,赏赐之事,未告知臣,倒也勿怪。只是昨日陛下召见雍州主帅,却不告知臣,为何呀?”
司马炽一时语塞,他支支吾吾,蹦不出一个字来,片刻才转移话题道:“……王爱卿,你不是有事上奏吗?何事?”
皇帝想着混淆视听,已经不再责怪王衍擅闯西堂之责了。
王衍先是瞪了一眼在一边的楠枝,拱手而言:“臣听闻陛下昨日晋封长沙故王司马士度的王女为长平县公主,依臣所见实为不妥!前代以来,县公主常授皇帝嫡女,哪有一个宗王之女为县公主的?”
司马炽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楠枝,又转身对王衍笑起来:“王爱卿,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司马枝乃是朕的侄女,又历经万难,没有封赏说不过去呀。更何况,司马士度当年被污蔑,如今朕已下诏恢复其名誉,他的子嗣皆有晋封,长懿公主本是亭公主,总不能冷落吧?晋封的话自然得是县公主了,爱卿勿怪。”
王衍又说:“此事先不论,臣还听说,陛下还将雍州武卫将军提拔为左中郎将,命他组建左卫禁军,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司马炽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容慌张起来。
“臣以为此事亦不妥!”王衍怒气冲冲,进逼一步,“禁军原本就已足够,不必扩充!而且禁军职责乃拱卫京师,保护圣上,岂能随意?让地方军队充任禁军难以让臣宽心!臣提议,若是圣上心忧强敌,夜中难眠的话,请东海王抽调精锐保卫陛下即可!”
“这……”司马炽心中一紧,自己的小算盘被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对方留有余地,还不至于撕破脸面,已是给自己台阶下了。他坐立不安,左右为难,与其让司马越增兵,不如不再扩充!
皇帝支支吾吾道:“那……就免了左卫之事……”
楠枝却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打断道,“王司徒关心皇叔,我心中的深感宽慰呀!不过此番胡人南下,我们应当各尽其力不是?雍州大军此前多次与胡人交战,又有过去左卫禁军两千老兵,皆是身经百战,骁勇无比,保卫陛下,可堪重任!”
司马炽顺势道:“正是如此!朕看楠将军与胡人屡屡交手,想必经验丰富,便着手组建左卫。东海王的关心朕心领了,不过左卫之事已经下诏,朕既为九五之尊,岂能收回成命?要是城中守备空虚的话,朕再请东海王殿下增兵入京吧!”
王衍毕竟面对圣上,不可再说什么,只是心中不快地说道:“陛下的话臣必全封不动地告诉东海王殿下!”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王衍远去的背影,司马炽焦躁起来,拉着楠枝说道:“皇侄女呀!我们这下得罪东海王了!”
楠枝不卑不亢,正色道:“皇叔,我看你的言行,是想摆脱东海王的控制吧?”
皇帝一愣,不敢点头。
楠枝见司马炽不置可否,那便是一言中的!
她进一步道:“皇叔昨日召见之事皆已败露,东海王司马越必然有所疑心,方才要是改口撤走雍州兵马,不组左卫,司马越就会放了皇叔吗?”
看着皇帝面容紧张,楠枝决定再进一步,将他逼到自己这一边来,“我听闻几年前先帝驾崩,宫中众说风云,指不定就是那司马越小人毒杀!如今皇叔意图被识破,不担心落得同样下场吗?”
“这……”司马炽听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直往下落。
“皇叔与我殊途同归,皆是要铲除司马越,所以枝方才斗胆替皇叔发话,保全左卫禁军!只有如此才有自己的力量。手无寸铁带来诸般恶果,任人宰割便是其一!”
“司马越当年出卖我父王,我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而皇叔亦不想被他人摆布,成日提心吊胆!我愿意继承父王的遗志,攘奸除恶,清除君侧!”
楠枝收起先前步步紧逼的严肃神情,真诚万分地说道:“方才所说皆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皇叔不愿如此,也可。甚至于皇叔忌惮司马越,将我捆缚而去,我亦无所怨言……”
司马炽伸手示意楠枝不要再言,念念道:“朕今日劳累,请皇侄女回去吧……之前礼品,朕会令人送到府上。”
楠枝拜了,再看皇帝眼神,心中已有答案,便转身离去。
……
这一夜楠枝从所未有的心情澎湃,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盟友,使得原本的死局渐渐走出困境。不过当今圣上亦自身难保,接下来的棋局必然要小心翼翼,不能再疏忽半步!当最后一子落下之时,恐怕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吧!
她起身伏在窗边,遥望星空,胸中长叹:当胜负见分之时,能活下来的人或许寥寥无几!诸葛先生走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