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院内,三人学艺如火如荼。
而南京城的另一处角落,却是暗流涌动。
深夜,后湖上的樱洲,早已陷入在一片黑暗中,四周连星点的烛火光亮都没有。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下令在后湖上设立了黄册库,收录了上百万册的黄簿,这些都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资料和机密,为了防止烛火引燃黄册,这几座湖心岛上一向是严禁烟火的,尤其是晚间更是不允许掌灯点烛,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岛上四处黑漆漆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几道人影分立在樱洲的湖石上,在这样黑的夜晚,若非眼力超群绝难辨认这里竟然还有人。为首的汉子一身青黑,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只是负手站在礁石上就已散发出无可匹敌的气场,此人正是七煞门的门主大剑师,他的身后依次站着傀儡师、五毒师和火药师,四个人虽然都身着夜行衣,但形态各异,身份十分明显。
千禧寺一战令七煞门损失惨重,御兽师和计无花被擒,如今还被关押在锦衣卫的镇抚司内生死未明。最关键的是,此次行动彻底地惹怒了朱棣,现在朝廷专门加派锦衣卫参与破案,他们的局势必然会更加不妙。面对这等情况,大剑师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还未言语,但浑身的怒意四溢,便是眼前浓黑般的夜幕都掩盖不住。
所有人都俯首站立,噤若寒蝉。
良久,大剑师终于开口道:“那螟蛾是谁控制的,还没查清楚吗?”
五毒师俯首道:“禀报门主,这螟蛾每次都来无影去无踪,确实不好追踪,属下暂时还没查清楚……是属下无能,请门主恕罪!”
大剑师怒喝道:“恕罪?!你不是号称五毒之师吗,如何现在连几只小小的蛾虫都控制不了?这些飞虫次次都出来捣乱,引得满城皆知,坏我等计划,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五毒师道:“这蛾虫十分古怪,远不是一般的虫子,已远超属下所能控制的范围,属下能力不逮,还请门主降罪!”
说着,五毒师急忙跪了下来,一旁的傀儡师开解道:“这虫子确实厉害,远非看起来的那么柔弱不堪,想必对方也有个高手在暗中与我们较量!五弟已经尽力,还望门主再饶他一次!”
大剑师叹了口气,亦有些心软,摇了摇头道:“算了!念你对我还算忠心耿耿,今天就再饶你一次,再次再遇到这恶虫,我等必然要揪出这幕后的主使才行!”
“属下必然全力以赴,不教门主失望!”
“对了,现在法器已收集到几件了?”
傀儡师上前两步,毕恭毕敬道:“禀报掌门,我等已得两件。”
“才两件?刘府上的那件呢?”
“刘府聚珍阁中拿到的红匣子经验实,里面的法器是假的……”
“假的?!如何确认?”
“张真人说,这六件法器乃是六脉风水大阵的精髓之所在,依据六穴的特点,分别用金、银、铜、玉、琥珀、白骨雕刻成六座宝塔,宝塔之内还藏有六件武器,代表镇守和破坏之力,而我们从刘府取来的宝箱内虽然也有一尊玉塔,但那玉塔雕工简陋,而且塔内是空的,显然早就被刘子风调了包,是个赝品!”
“那会不会他提前取走了塔内的武器,将玉塔和武器分开存放?”
“不可能,这玲珑塔内的武器乃是用秘法套进去,一入玉塔就不可能再取出来,除非是彻底毁了塔身!现在这种情况这塔必然是假的!”傀儡师深谙傀儡机关之术,对这方面自然是很有发言权。
大剑师冷哼了一声道:“刘子风平日里装得好似书呆子,木木讷讷,却不想是只老狐狸!那阳明院呢?阳明院不是最早知道的穴眼吗,为何你到现在还迟迟不动手?”
“阳明院……”傀儡师犹豫了下,才回答道,“阳明院虽然醒目,但不知道这法器还在不在这书院里,所以我等才没有贸然行动。”
“这话怎么说?”
“五年前,姚少师就曾命人清查过阳明院,当时是一无所获,而后锦衣卫也来了两次,几乎搬空了所有的东西,再后来,皇上安排魏东侯驻守阳明院,把这书院变成了金吾卫的考试场所。不过据我所知,金吾卫入驻后,魏东侯曾暗中叫机甲司打造了一个纸鸢,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上了半空,所见所闻也未曾告知其他人,他下来之后便毁了纸鸢,并下令禁止再制造这等巨大的飞天器物,属下怀疑他是发现了阳明院的问题所在,所以想要刻意隐瞒,只不过此事他一直未肯承认,料想以这人的心思,这阳明院内的法器,早已被他所得,却不知藏身在何处了。”
“魏东侯?这人这些年可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想当年刺杀朱允炆的刺客中,他是出谋划策最积极的一个,在刺杀行动中更是立下大功,但自从担任金吾卫指挥使一职后,就一直不与他人来往,虽说还是忠心皇上,可这么多年看管阳明院却从未禀报过其中的情况,在朝野内也不曾与太子来往,我曾多次送大礼与他,想要将其拉拢到我这边,但这人就像尊石佛一样,无论珠宝婢女,奇珍异物,从不接受,可真是越来越不可捉摸!”
“人没有一无所图的。魏东侯不图金钱美色,那就必然图其他的东西!不如这几天我再去试探试探他?”
“先不必了,想试探魏东侯的人可不只有我们一家,我们先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再说阳明院的东西放在那,有这人替我们看着,料想一时半会也丢不了,先不管他了。”大剑师鼻腔里突然哼了一声,道,“对了,说到神出鬼没,这见首不见尾的张真人又在何处?”
“他……”傀儡师还在犹豫,一旁的火药师径直叫嚷道:“张真人说今日要去栖霞山拜访故人,此刻只怕还在郊外游荡呢,赶不回来了。”
大剑师有些不悦地又哼了一声鼻息:“他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如今局势这么严峻,他还有心思访问故人,不怕暴露身份误了计划吗?”
火药师冷笑道:“他自诩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何还会怕这些?恐怕早已不把门主的计划放在眼里了!”
傀儡师急忙解围道:“六弟不可胡说,张真人一向神机妙算,便是这些计策都是他想出来的,想必他心里早已有数,如何会做这等愚昧之事。”
大剑师听了这话语气更恼:“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千禧寺一战就不会差点全军覆没,我看这人如今也有些靠不住了!”
“这……”傀儡师做事历来圆滑,只是话到了这个程度他也就不再多方便说什么了。
火药师也附和道:“我就说这什么真人来路不明,他每次都神神秘秘,谁知道他一天天在干什么!便是他出的这些鸟计划,我看也没几个起了什么效果的,反倒是把老四和七妹给送进锦衣卫了!”
傀儡师和五毒师齐齐喝了一声:“老六,不可无礼!”
火药师一向脾气火暴,不服气道:“怎么了,你们还怕了他不成?!”
不远处,突然有哗哗踏水之声传来,一道人影身姿十分轻盈,像一只水鸟一样快速地掠过水面,几步跃到了樱洲石岸上,身姿轻轻定住,稳得如松如岳。来人看不清容貌,只能依稀分辨是穿着一身玄黑的道袍,腰际挂着一串半透明的奇怪珠链,大小如龙眼,内里泛着蓝幽幽的光泽,在这样的夜里看起来尤为明显。
这道人正是七煞门中一直未露面的幻象师张虚吟。
张虚吟修行幻象秘术,自诩有呼风唤雨,移山断水之能,这人修为虽高,但行事却十分隐蔽,所以连风物榜上都没有关于他的资料,这老道人呵呵笑道:“诸位看来是在为贫道生气啊!”
他轻飘飘地走下礁石,作了个道揖,恭敬道:“贫道张虚吟见过王爷!”
七煞门的人一听王爷二字,惊得大喝道:“真人,在府外不可这般称呼!谨防隔墙有耳!”
反倒是这大剑师冷笑了声道:“不妨!若是这会隔墙有耳,我割了他耳朵便是!”
张虚吟哈哈笑道:“不错,王爷要成大事必然要有这般自信才行,若是在你我五人眼皮底下,还有人可以成功隐匿,我看这一仗我们也不必打了!”
大剑师终于扯下了他的纱面,正是威名赫赫的汉王朱高煦。
朱棣三个儿子各有特点,大儿子朱高炽仁慈宽厚,三儿子朱高燧精明聪慧,而二儿子朱高煦却最是英武好战,这朱高煦自幼跟随名家习武,内功兵器样样精通,尤其擅长用长剑,传言他年少游历蓬莱一带时,得到了传奇剑圣毕坤的指点,修得了浑元剑经的上半卷,谓之体、意、形、功、术五法,所以用剑才能这般出神入化,在靖难之役中,朱高煦替朱棣鞍前马后搏命厮杀,单凭一把利剑就击退高手无数,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
若论功劳,若论本领,朱高煦在三个儿子中无疑是最高的,尤其是当年朱棣被铁铉围困,生死之际他万念俱灰,曾亲口许诺,此役朱高煦若是能带领部队突出重围,日后登基必封他为太子,让他顶替大哥朱高炽继承自己的江山基业,朱高煦听了这话后大为振奋,他不顾自己性命,身先士卒,带领将士拼死搏杀,朱高煦座下的万千死侍几乎是以命搏命,无数奇人异士施展所能,战死沙场换来了一场关键大胜!
都说金科玉律、君无戏言,可惜朱棣如愿登基后,迫于文臣的压力,还是坚持了立长为嫡的传统,把太子之位传给了他眼中无能、残疾又文弱的大哥朱高炽!朱高煦对此自然是满怀失望的!论功劳他南征北战驭马挥刀远比朱高炽高,论本事他骑射谋略领兵打仗朱高炽更是不能相提并论,论威望军中将士个个对他诚服敬佩,放眼整个大明除了他父亲朱棣无人能出其左右,可就因为晚生了几年就要屈居人后,给一个废物当臣子,他怎么会甘心服气?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九年前,燕王朱棣遇到了文弱的建文帝,他不甘心命运的摆布,揭竿而起,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口号,创造了一段新的历史!今时今日,他朱高煦也遇到了与建文帝如出一辙的朱高炽,难道他就要屈服于命运吗?不,他也要逆天改命,就像当年他的父亲朱棣一样,创造属于自己的王朝!金麟从来就不该是池中物,是蛟是龙,必要历经风云幻化才能得知!他朱高煦便是天生的王者,便是天下的真龙,如何能这样屈居人下,为一个废物做臣子!
他收回了思绪,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张虚吟,原本渐渐烧起的怒火开始变成了熊熊燃烧的贪婪欲望,这是一团想要吞噬一切的欲望之火,在场之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
朱高煦冷冷道:“张真人,你说只要得到六件法器,重新设定更改风水大阵,这天下的脉象就能由文转武,让大明武德兴盛,而我也能金鳞遇风云,登门化金龙吗?”
张虚吟点头道:“不错!风水大阵乃是刘伯温军师所设,已护大明平稳三十余载,自是玄妙无双,只可惜如今六脉主文象,所以王爷的势头才会一直被太子所压,若是能及时更改脉象,自可助王爷顺利登顶,此事大可无须怀疑。”
朱高煦的面色并未兴奋起来,相反他有些顾虑道:“只是此事显然有他人从中作梗,眼下六件法器才得两件,就已闹得满城风雨,父皇更是多次询问姚少师对此事的看法,我怕他迟早会知道,你知道父皇一向对此事十分敏感,若是事情败露,我只怕连这王爷也当不成了,张真人,还望好好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才是?”
张虚吟轻轻笑了一声道:“姚广孝?嘿嘿,王爷无须担心此人,他现在根本不会对皇上说实话,他想要的其实与我们并不冲突!再说了,王爷当初想要的不就是满城风雨,舆论造势吗?怎么现在反倒害怕了?”
朱高煦道:“你说夺取六脉法器,一来可以更改风水大阵,助我蛟化金龙,顺利登基!二来可以让民间舆论质疑太子,说他孱弱不能镇国,以让父皇对他失去信任,可是,现在这矛头似乎都指向了朱允炆的死侍头上去了,并未达到你当初预想的效果!太子的位置现在坐得依旧很稳当啊!”
张虚吟原定计划是以神鬼之术夺取六穴里的法器,而后名正言顺地更改脉象,散步谣言,蛊惑文臣和民心,进一步壮大朝廷内外支持朱高煦为王的势力,只是不想这每一次窃取活动都会引来阵阵天雷,让原本半隐蔽状态的活动变得更加诡异,甚至到最后全城皆知,以至于金吾卫、锦衣卫介入调查,这自然与朱高煦想要的结果有些出入。
张虚吟道:“王爷不必心急,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等自然是要先迷惑住皇上,再显山露水,若是一开始苗头便是直指太子,你想皇上、太子不会怀疑是王爷做的手脚吗?这才是引火烧身,适得其反!”
朝廷上下,人人皆知朱高煦窥视太子之位,这不能不说他以往的做法有些太明显了。
朱高煦又道:“即便如此,那不知真人的下一步计策是什么?六件法器,如今才得两件,可是差得太远了!明年父王就要再度北伐,若是能在父王北伐之时……”
张虚吟立即劝阻道:“王爷请三思,此事万万不可!眼下羽翼未丰,直接谋反,定会万劫不复!”
朱高煦有些怒意道:“那究竟该当如何!”
张虚吟往岛上缓缓走去,胸有成竹道:“其实今日我去栖霞山并非拜访故人,而是登山去观看天象和地势,眼下有彗星见于参井后入北斗,天下必然有变,而六脉法阵已被损坏,南京城内文象龙气渐隐,太子的气运也将走到尽头了,若是我没料错,明年春分时节,这六件法器必将重归汉王,汉王称王也不过是数年之遥了!”
“只是据我所知,这六穴的法器可都不好取,要取这法器必然有血光之灾,眼下金吾卫和锦衣卫穷追不舍,不如贫道先给锦衣卫放出一些消息,暂且就让金吾卫和锦衣卫去争个两败俱伤吧。”
朱高煦疑惑道:“那真人的意思我们就在此静等?”
张虚吟优哉游哉道:“一切为时尚早,贫道自有妙计,还请王爷少安毋躁。”
这道人一向如此神神秘秘,话说得也是隐晦不解,朱高煦觉得如鲠在喉一样,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浑身备觉难受,只是他转念又想自古成大事者,哪有这么容易的道理,当年他父亲朱棣想要成王,潜伏在瓦舍之下多日,姚广孝都不允许他们出击,就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如今自己要位居龙位,等待也是必然的功课,几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这几天几个月自己怎么就坐不住了?想来这也是上天给自己的考验吧。
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先等地泉穴的消息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