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诨第五 计四款

【题解】

“科诨”即“插科打诨”,说的是传奇演员在舞台表演的时候穿插进去许多引人发笑的动作和语言。这个术语来自明代高明《琵琶记·报告戏情》:“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戏曲中插科打诨并非“小道”,也非易事。李渔《科诨第五》“贵自然”款中把它比作“看戏之人参汤”,乃取其“养精益神”之意。这个比喻虽不甚确切,却很有味道。科诨是什么?表面看来,就是逗乐、调笑;但是,往内里想想,其中有深意存焉。人生有悲有喜,有哭有笑。悲和哭固然是免不了的,喜和笑也是不可缺少的。试想,如果一个人不会笑、不懂得笑,那将何等悲哀、何等乏味?会笑乃是人生的一种财富。戏剧的功能之一就是娱乐性;娱乐,就不能没有笑。戏曲中的笑(包括某部戏中的插科打诨,也包括整部喜剧),说到底也是基于人的本性。但是,它有一个最低限,那就是经过戏曲家的艺术创造,它必须是具有审美意味的、对人类无害有益的。这是戏曲中笑的起跑线。从这里起跑,戏曲家有着无限广阔的创造天地,可以是低级的滑稽,可以是高级的幽默,可以是正剧里偶尔出现的笑谑(插科打诨),可以是整部精彩的喜剧……当然,不管是什么情况,观众期盼着的都是艺术精品,是戏曲作家和演员的“绝活”。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注释】

①科诨:科,古代戏曲剧本指示角色动作的用语。诨,诙谐逗趣的话。

②《钧天》:神话中天上的音乐《钧天广乐》的简称。

③《霓裳羽衣》:唐代著名歌舞,白居易《长恨歌》曾写及,已见前注。

 

【译文】

插科打诨,算是填词的末技,然而要想雅俗同欢,智愚共赏,那就应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不但俗人怕看,就是雅人韵士,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作传奇的人,全要善于驱赶睡魔,因为睡魔一到,则此后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都令人不见不闻,如同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了。我曾把这话告诉优人,说戏文的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就会隔断一部剧的神情,瞌睡醒来的时候,上文下文已经不能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也只好断章取义,当作零出来看。若是这样,那么科诨不是科诨,乃是看戏的人参汤啊。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这里,能把它当作小道来看吗?

戒淫亵

【题解】

“戒淫亵”和下一款“忌俗恶”,是从反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即戏曲应该避免低级下流和庸俗不堪。李渔认为,戏曲不能用些“脏话”和“脏事”(不堪入目的动作)来引人发笑,这实在是应该禁戒的恶习。

 

戏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未必不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注释】

①窥窃:男女情爱之事。

②善戏谑(xuè)兮,不为虐兮:善于开玩笑,不过分。语出《诗经·卫风·淇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戏谑,开玩笑。虐,过分。

 

【译文】

戏文之中花面插科打诨,触及淫邪之事,有房中说不出口的话,公然在戏场之中说出来。不论雅人塞耳,还是正士低头,都惟恐这种令人厌恶的声音污染了耳朵;而且须防止男女一同看戏,共同听那些猥亵之语,未必不开男女苟且之门,郑声应该放逐,正是为此。不知设计科诨,只为发笑,人间戏语很多,何必专谈淫欲之事?就是谈淫欲之事,也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方法,何必以嘴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才算是善谈淫欲之事呢?有人问:善谈淫欲之事,应当用何种方法?请说一二来概括它。我说:如说口头俗话,人人尽知的,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己去想。那么淫欲之事不挂在嘴上,而与说出来相同,这是一种方法。如讲最淫亵之语而顾虑刺人耳朵,那就借其他事来比喻,说的虽然在这里,意思实际在那里,大家都知道,这样淫欲之事未入耳中,实在与听见无异,这又是一种方法。有这两种方法,则无处不可以类推了。

忌俗恶

【题解】

“忌俗恶”这一款,李渔要求科诨语言既要“近俗”,又不要“太俗”,二者之间有一个“度”。优秀的戏曲家总是能够恰如其分地掌握这个“度”,某些戏曲家的毛病则在于失“度”而流于下流和庸俗,这是科诨之忌。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士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并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注释】

①《粲花五种》:晚明戏曲家吴炳(1595—1648)所作传奇五种《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西园记》和《情邮记》,合称《粲花五种》或《粲花斋五种曲》。

②汤若士之“四梦”:汤显祖之《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四剧都写到梦,世称“四梦”。

③赤帜:《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与赵王战,“拔赵帜立汉赤帜”,因而“赤帜”表示胜利的旗帜。

④泉台:九泉之下,坟墓。

 

【译文】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讳的,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似于腐儒的谈吐,太俗则不是文人的笔触。我在近来的剧中,寻找俗而不俗的剧目,《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都是文人最妙之笔啊。《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这里,其才气之锋芒和笔墨之文藻,可追《还魂》,其稍逊一筹的地方,就在气与力之间。《还魂》气长,《粲花》稍嫌短促;《还魂》力足,《粲花》略微亏欠。即使这样,汤显祖“四梦”之中,求其气长力足的,唯有《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差不多。假使粲花主人现在依然健在,奋其全力,另外创制一种新词,那么词坛之赤帜,难道仅为汤显祖一人所扛吗?所恨我生得晚,没有赶上与二老同时。他日在泉台之下相见,定然诉说一番倾倒之情,绝不会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饶舌,排挤后来之人。

重关系

【题解】

“重关系”和下一款“贵自然”,是从正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他所谓“重关系”,是要求“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嬉笑之中含有深意。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是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注释】

①老莱子之舞斑衣:传说老莱子年七十,为娱双亲而着五彩斑衣、作婴儿状,戏舞于父母面前。

②简雍之说淫具:简雍是三国时刘备的谈客,据其《传记》说,刘备拜简雍为昭德将军。时天旱禁酒,凡酿酒者处以刑罚。简雍与刘备游观,路上见一男女,简雍对刘备说:“他们要行淫,为什么不抓起来?”刘备曰:“你怎么知道他们行淫?”简雍对曰:“他们有行淫之具,与欲酿者同。”刘备大笑,而原谅“欲酿”者。

③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东方朔(前154—前93),汉武帝之臣属,本姓张,字曼倩,善词赋,颇有政治才能,但汉武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得重用。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

 

【译文】

科诨二字,不只是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都不可少。生旦有生旦的科诨,外末有外末的科诨,净丑的科诨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然而作净丑的科诨容易,作生旦外末的科诨困难。雅中带俗,又在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就于板处证活。这样的科诨虽然难,还是词客擅长的事情。所困难的地方,在于要有关系。关系是什么?回答是:在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着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叫它愈发彰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这都是古人之中善于插科打诨的人。作传奇的人,如果能够取法于此,这样科诨就不是简单的科诨,而成为引人入道的方便法门了。

贵自然

【题解】

“贵自然”,是提倡科诨要自然天成,“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他所举“简雍之说淫具”和“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意味深长,雅俗共赏,非常有趣,的确是令人捧腹的好例子。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主时,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汉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有?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注释】

①人中:面部上唇正中的一个穴位。

 

【译文】

科诨虽然必不可少,但并非有意为之。如果必想在某折之中,插入某一段科诨,或预设某一段科诨,插入某折之中,那就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这样,他笑的不真,乐的也太苦了。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己显露出来。“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这才是科诨的妙境啊。如前面所说的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就拿这两件事情来说吧。蜀先主刘备的时候,天旱禁酒,有官吏在一个人家搜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想依法处置。简雍与先主出游,看见一男一女各自走在路上,简雍对先主说:“他们想行淫,请把他们绑了。”先主说:“怎么知道他们行淫?”简雍说:“他们各有那东西,与欲酿未酿者一样,因此而知道。”先主大笑,释放了那些蓄藏酿具的人。汉武帝时候,有善于相面的,说人中长一寸,能活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关官员上奏皇帝说他不敬。皇帝问责,东方朔说:“臣不是笑陛下,而是笑彭祖。人中一寸则能活百岁,彭祖八百岁,他的人中不是几乎八寸了吗?人中八寸,那么他的脸面差不多要一丈长了,因此而笑。”这两件事,可说是绝妙的诙谐,戏场有了这样的诙谐,岂不是绝妙的科诨?然而当时必须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须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才说到彭祖面长,这才可笑,因此能够启悟人主。如果他们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比喻,那么皇帝发怒还没功夫呢,哪里来的笑?笑既不得,启悟又从哪里来?这就是贵自然、不贵勉强的明证。我看《南西厢》的演出,见法聪口中所说的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从哪里产生出来,真是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难道文章一道,俗则争相攫取,雅则共同抛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