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327年11月1日

1

格温达才八岁,可她并不害怕黑暗。

她睁开眼睛时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并不是让她害怕的原因。她知道她在哪里。她在王桥修道院,在一个人们称为医院的长长的石头屋子里,躺在铺在地上的干草垫上。她母亲躺在她身旁。格温达闻到了浓浓的乳汁味,知道妈妈正在喂那个还没起名字的新生婴儿。妈妈的旁边是爸爸,挨着爸爸的是格温达的哥哥,十二岁的菲利蒙。

医院里非常拥挤。尽管她看不见像挤在圈里的羊一样挨个儿躺在地上的其他家庭,却闻得到他们热烘烘的身体上散发出的汗臭味。天亮之后就是万圣节,今年的万圣节是个星期天,因此就更加是个圣日了。万圣节的前夜是段危险的时间,因为邪神们在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成百上千的人都像格温达家一样,从周围的村庄涌进了王桥,为的是在修道院这个神圣的地方度过万圣节前夜,并且在黎明时分参加万圣节礼拜。

格温达像所有敏感的人一样,害怕邪神,但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在礼拜仪式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她凝视着黑暗,竭力不去想那件让她害怕的事情。她知道对面的墙上有扇拱形的窗户,上面没有玻璃——只有最重要的建筑物才有玻璃窗——而是用一面亚麻布的窗帘挡住了秋天寒冷的空气。然而,她却连窗户应当有的一片模糊的灰色都看不见。这倒使她很高兴。她不希望黎明到来。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很多声音。随着熟睡的人们翻身或挪动,铺在地上的干草时时发出微微的声响。一个小孩子大哭了起来,好像是被噩梦惊醒了,但很快就被低低的抚慰声哄得安静了。不时有人说话,是断断续续的梦话。还有什么地方有两个人在做着父母也做却从来不说的事情,格温达管那事叫“吭哧”,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词来了。

时间简直过得太快了,屋子里出现了一道光。长屋的东端,祭坛的后面,一个修士拿着一根蜡烛走进了大门。他把蜡烛放在祭坛上,借着烛火点着了火煤,然后沿着墙挨个儿地点燃了壁灯。每次他的火煤触到灯芯影影绰绰的头儿,他那长长的身影就像是从墙上反射出来的一样。

越来越亮的光照亮了地上一排排隆起的身躯。有的人蜷缩在黄褐色的斗篷里,有的人则和旁边的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取暖。病人们占据了靠近祭坛的小床,那可是最能感受到灵光的地方。在屋子的西端,有一段楼梯通向楼上,那里有为来访的贵客准备的房间:夏陵的伯爵和家眷这时就在楼上。

修士在格温达面前俯下身来,去点她头顶上的灯。当他接触到格温达的目光时,他笑了笑。她在不断晃动的火苗中审视着他的脸,认出了是戈德温兄弟。他既年轻又英俊,昨天晚上还和菲利蒙亲切交谈过呢。

格温达的旁边是他们村的另一家人:塞缪尔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塞缪尔是一家富裕的农户,有很大一片地。他们的小儿子伍尔夫里克是个烦人的六岁男孩儿,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莫过于拿橡果砸女孩子,然后跑开。

格温达的家不富裕。她父亲根本没有地。他给所有愿意雇他的人打短工。夏天时总是有活儿干,但秋收一结束,天气开始变冷后,家里就要经常挨饿了。

因此格温达不得不去偷。

她想象过被抓住的情景: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她无助地扭动着,却根本挣脱不了;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说道:“哼,哼,一个小贼。”她想象过挨鞭打的疼痛和羞辱,还有最糟糕的,当她的手被剁掉时的痛苦和悲伤。

她父亲就受过这样的刑罚。他左臂的末端就是一节吓人的、起皱的残肢。他用一只手过得很好——他能使用铁锹,能为马备鞍,甚至还能制作一张捕鸟的网——但每年春天他仍然总是最后一个受雇,而到了秋天又总是第一个被解雇。他永远不能离开村子到别处去找活儿,因为断臂标志着他是一个贼,没有人肯雇他。当他外出旅行时,他会在残肢上系一个塞满东西的手套,以免所有的陌生人都躲着他,但这也没法骗人们太长时间。

格温达没有看到爸爸受刑——那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但她经常想象那情景,现在她又忍不住想象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在脑海里仿佛看见了斧头的锋刃落向她的手腕,切入她的皮肤和骨头,将她的手从胳膊上剁下,以致它们再也没法重新接合起来。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免得尖叫出声。

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擦着脸。格温达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她穿的全都是她哥哥以前穿过的衣服:一件一直垂到膝盖上的羊毛衫,外面罩着一件束腰外衣,束腰带是麻绳做的。她的鞋原先是有鞋带的,但鞋带孔磨豁了,鞋带丢了,她用干草编成绳子,把鞋系在脚上。她把头发塞进了松鼠尾巴做的帽子里,就算是穿好了衣服。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他悄悄地向她指了指过道对面的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那两个孩子只比格温达稍大一点儿。那个男人又瘦又小,下巴上长着鬈曲的红胡子。他正把剑扣在腰上,这说明他是个士兵或者骑士:平民百姓是不准佩剑的。他妻子是个瘦削的女人,生气勃勃,脾气火暴。格温达正打量着他们,戈德温兄弟恭敬地向他们点了点头,说道:“早安,杰拉德老爷,莫德太太。”

格温达看出了是什么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杰拉德老爷的腰带上用皮绳系着一个钱包。钱包鼓鼓的,看上去足有好几百枚小小的、薄薄的银便士、半便士和法寻[1]——够爸爸挣一年的,如果他能找到雇主的话。这些钱足以喂饱一家人,直到开春。钱包里没准还有一些外国金币,像佛罗伦萨的弗罗林[2]或威尼斯的达克特[3]什么的。

格温达有一把小刀子,装在羊毛织成的鞘里,刀鞘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刃能够迅速地割断皮绳,使那个鼓鼓的钱包落入她的小手中——除非杰拉德老爷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在她得手之前抓住她……

戈德温兄弟抬高了声音,以便压住人们交谈的嗡嗡声。“看在教导我们行善的基督的分上,万圣节礼拜后将提供早餐,”他说道,“此外,院子里的水池中有干净的饮用水。请记住在室外的厕所方便,不要在室内小便!”

修士和修女们对洁净的要求极高。昨天晚上,戈德温抓住了一个正在角落里撒尿的六岁男孩儿,结果他们全家人都被赶出了修道院。除非他们能花一便士去住小旅馆,否则他们就只能在教堂北端门廊的石头地上,在十月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动物也被禁止入内,所以格温达那只有三条腿的小狗“蹦蹦”也被赶了出去。她都不知道它是在哪里过的夜。

当所有的灯都点亮后,戈德温将大大的木门向外推开。夜晚的冷风灌了进来,刺得格温达的耳朵和鼻尖生疼。过夜的客人们纷纷拉紧了外衣,开始慢吞吞地向外走去。当杰拉德老爷一家动身后,爸爸和妈妈汇入了他们身后的人流,格温达和菲利蒙也跟了上去。

此前一直由菲利蒙下手来偷,但昨天他差点儿在王桥市场被逮住。他顺手从一个意大利商人的货摊上偷了一小罐很贵的油,结果他却把罐子掉在了地上,以致所有人都看见了。谢天谢地,罐子没碎。他不得不装作是不小心把它从货架上碰了下来。

直到不久前菲利蒙还像格温达一样,个头儿很小,不起眼儿,但去年他一下子长高了好几英寸,声音也粗了,他变得笨手笨脚、缓慢迟钝,好像他还不适应他新长成的大个子。在偷油罐子失手之后,昨天晚上,爸爸宣布菲利蒙已经太大了,干不了重大的偷窃活儿了,以后这就是格温达的差事了。

这就是她夜里那么长时间睡不着觉的原因。

菲利蒙的真名叫霍尔格。十岁那年,他觉得自己将来应当去做一名修士,于是他对所有的人说他把名字改成了菲利蒙,这个名字听上去更有宗教意味。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顺从了他的意愿,不过爸爸和妈妈仍叫他霍尔格。

他们走出了门,看到两列冻得发抖的修女举着火把,照亮了从医院通向王桥大教堂西大门的道路。火把的边缘有影子在闪动,就像是夜间的妖怪和小鬼正跳向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似乎它们只是因为修女们的圣洁,才不敢过来。

格温达猜想“蹦蹦”也许会在门外等着,但它没在那儿。它也许找到了什么暖和的地方睡觉去了。在走向教堂的路上,爸爸一直紧盯着要他们跟紧杰拉德老爷。有人从后面猛拽了一把格温达的头发,疼得她尖叫了一声,以为是什么妖怪,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她六岁的小邻居伍尔夫里克。他跳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大笑起来。接着他父亲吼了一声:“放规矩点!”并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宽敞的教堂高耸在拥挤的人群上方,黑乎乎的一大团,看不清轮廓。只有最底下的部分是清晰的,拱门和竖框被闪烁不定的火把映照成橙色和红色,很是醒目。队列快到教堂大门口时放慢了步伐,格温达看到一群镇上的居民从对面涌了过来。她心想,他们足有好几百人,也许是好几千。她不清楚一千人到底有多少,她数不到那么多。

人流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穿过门厅。摇曳不定的火把的光芒照耀在墙上的浮雕人物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是在疯狂地起舞。最底下一层是魔鬼和妖怪。格温达害怕地凝视着恶龙和狮身鹰首兽、凝视着一只长着人头的熊,凝视着一条长着两个身子和一副口鼻的狗。有些魔鬼在和人搏斗,一个妖怪正把绞索套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一个长得像是狐狸的妖怪紧紧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一只长着手的鹰在用矛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这些画面上方,圣徒们在遮篷下站成了一排;在他们上方,使徒们端坐在宝座上。再往上,在正门的拱券上,圣彼得握着钥匙,圣保罗手持经卷,崇敬地仰望着耶稣基督。

格温达知道耶稣是在告诉她不要做坏事,否则她将遭受魔鬼的折磨,但是人类比魔鬼更让她害怕。如果她偷不到杰拉德老爷的钱包,她就会挨爸爸的鞭子。更糟糕的是,全家除了喝橡子汤,没有任何吃的。她和菲利蒙将一连好几个星期饿肚子。妈妈的奶会干枯,新生的婴儿会像前两个一样死掉。爸爸又会一连消失好几天,回来时除了带着一只干瘦的苍鹭或者一对松鼠,没有任何能下锅的东西。挨饿比挨鞭子更可怕——它造成的伤害时间更长。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偷东西:从货架上偷走一个苹果,从邻居的鸡窝里偷走刚下的蛋,从酒馆的桌子下偷走醉汉不小心掉落的刀子。但偷钱就大不相同了。如果她在偷杰拉德老爷时被抓住,指望像她上次偷了一个好心肠的修女一双漂亮的皮鞋时那样放声大哭,然后被当作一个顽皮的孩子而被饶过,是一点儿可能也没有的。割断一个骑士的钱包带,可不是孩童的小过失,而是真正的成人的罪行,她也将受到相应的惩罚。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她个子很小,又机灵敏捷,她一定能像个小精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那钱包——假如她能克制住颤抖的话。

宽阔的教堂里已是人如潮涌。在两旁的侧廊里,戴着兜头帽的修士们举着火把,火把放射出闪烁不定的红光。中殿的柱子高耸入黑暗中。随着人流涌向圣坛,格温达紧跟着杰拉德老爷。这位红胡子的骑士和他瘦瘦的妻子都没有注意到她。他们的两个儿子对她的兴趣也不及对教堂的石墙。格温达的家人已经落在了后面,看不见了。

中殿很快就被人们挤满了。格温达从来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简直比赶集日教堂绿地上的人都多。人们欢快地相互打着招呼,这个神圣的地方是不会有邪神的,他们感到很安全,于是所有的人交谈的声音便提高了许多,在耳边轰鸣。

接着钟声响了,人们安静了下来。

杰拉德老爷站在镇上的一家人旁边。那家人都穿着细布做的斗篷,可能是富裕的羊毛商。骑士的身旁站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小女孩儿。格温达站在骑士和女孩儿的身后。她竭力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令她沮丧的是,那女孩儿看了她一眼,还冲她嫣然一笑,好像是在告诉她不用害怕了。

在人群的边缘,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手中的火把,最后大教堂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格温达心想:那个富家的女孩儿以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她可没有像别人一样,仅仅瞟上格温达一眼就不再看她。她打量了自己,心里想过自己,以为自己会害怕,还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不过教堂里有好几百名儿童。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不会对格温达的模样留下太清晰的印象的……她会吗?格温达竭力想把这份忧虑从头脑中驱走。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悄无声息地迈步向前,溜进了两人中间,感觉到一边是女孩儿柔软的毛呢斗篷,一边是骑士旧外套粗硬的纤维。她已经进入了动手的位置。

她摸到挂在脖子上的绳子,从鞘里掏出了小刀。

一声可怕的尖叫打破了静寂。格温达一直在等着这叫声——妈妈早就告诉过她礼拜仪式上会发生什么情况——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受刑。

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鼓声,仿佛有人在敲一块金属板。更多的杂音随之而起,有痛哭声、狂笑声、猎号声、噼啪声、各种动物的叫声,还有一口破钟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声音的共鸣下,一个孩子开始放声大哭,于是其他孩子也纷纷哭了起来。一些大人偷偷地笑了,但又惴惴不安。他们知道这些声响都是修士们装出来的,但这毕竟是地狱里瘆人的响声。

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格温达心惊胆战地想着。这会儿所有的人都非常紧张、小心。任何触碰都会被骑士感觉到的。

那恐怖的响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有一种新的声音加入其中:音乐。音乐声起初非常轻柔,以致格温达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它。随即乐声逐渐加大。修女们开始歌唱起来。格温达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那一刻在临近。她像个小精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着。她转过身来,以便面对着杰拉德老爷。

她非常清楚他的装束,他穿着一件很重的毛呢长袍,腰间系着装有饰钉的宽皮带。他的钱包用一根皮绳系在皮带上。在长袍的外面,他还罩了件绣花的外套,很贵但也很旧。外套的前面有骨制的黄色纽扣。他并没有把纽扣全系上,也许是因为困倦,也许是因为从医院走到教堂并没有多远。

格温达尽可能轻地将一只小手放到了他的外套上。她想象着自己的手像一只蜘蛛,轻得他根本感觉不到。她将那蜘蛛一般的手伸过他的外套前襟,找到了开口处。她的手在他外套的下摆处,沿着他厚厚的皮带滑着,直到她摸到钱包。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响,嘈杂声也在逐渐消退。从人群的前排传来了一阵敬畏的低语声。格温达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圣坛上点起了一盏灯,照亮了一个刚才火把熄灭时还没出现的圣骨盒——用象牙和黄金打造,雕刻精美,盛有圣·阿道福斯遗骨的盒子。人群向前涌去,人人都想尽可能地离圣徒遗骸近一些。格温达感到自己被紧紧地夹在了杰拉德老爷和他前面的男人之间,她抬起了右手,用刀刃割向那钱包上的皮绳。

皮子很结实,她的第一刀没有割断。她发疯般地锯着,心里拼命地祈求着杰拉德老爷被圣坛的景象吸引住,而不要注意他鼻子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向上瞟了一眼,发现她只能勉强看到周围的人的轮廓:修士和修女们正在点蜡烛。亮光每一刻都在增大。她没有时间了。

她猛拽了一把刀子,感觉到皮绳断了。杰拉德老爷低低地咕哝了一声: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在为圣坛的壮观景象而感慨?钱包坠落下来,落入了她手中。但是钱包实在太大了,她抓着它并不轻松。钱包在向下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抓不住了,钱包就要落在地上,落在那么多双乱糟糟的脚之间,她害怕极了。但她随即紧抓了一把,把它抓了回来。

她感到一阵狂喜,一阵宽慰:钱包到手了。

但她仍处于极度的危险中。她的心跳得那么响,她觉得恐怕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她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骑士。在同一瞬间,她把重重的钱包塞到了她束腰外衣的前襟里面。她能感觉到,钱包卡在她的腰带上,使她身前的衣服鼓了起来,就像是老人的大肚子,会非常引人注目的。她把钱包移到了体侧,这样她的胳膊就能多少遮挡一些。如果灯亮了,人们仍能注意到的,但她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藏了。

她把刀插入了鞘中。现在她必须赶在杰拉德老爷发现丢了东西之前,赶紧逃跑——但是信徒们的拥挤,刚才虽然掩护了她在偷钱包时不被人注意,这时却在妨碍她逃脱了。她试图向后迈步,想在身后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涌,想看上一眼圣骨。她被紧紧地夹住,动弹不得,而且就在她刚刚偷过的人的身前。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是那个富家女孩儿。格温达克制住惊慌。她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个想帮忙的大孩子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她什么也没说。

那女孩儿对周围的人喊道:“小心点儿。你们挤着这小姑娘了。”

格温达差点儿叫出声来。这富家女孩儿的体贴会让格温达的手被剁掉的。

她不顾一切地想逃走,便将手放在了前面的人身上,用力一推,使自己向后倒退,结果只是引起了杰拉德老爷的注意。“你在底下什么也看不见,是吧?”她的受害人和善地说道,并且,让她惊恐万分的是,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胳膊下面,把她举了起来。

格温达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腋窝里,离钱包只有一寸。她的脸冲着前方,使杰拉德老爷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儿。她的眼光越过人群,向圣坛望去。修士和修女们正在点燃更多的蜡烛,并向死去已久的圣徒唱着歌。更远处,一道微弱的光亮从教堂东端一扇大大的圆花窗上照了进来:天已经破晓,正在将邪神赶走。嘈杂声这时已完全停止了,歌声则越来越响。一位高大、英俊的修士走到了圣坛前,格温达认识他。他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安东尼。他举起双手做出祈神赐福的手势,大声说道:“现在,承蒙耶稣基督恩典,这个世界上邪恶和黑暗的势力,又一次被上帝的神圣教堂和谐与光明的力量驱逐了。”

人群发出了一阵胜利的欢呼。人们开始放松下来。仪式的高潮已经过去了。格温达扭了扭身子,杰拉德老爷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放了下来。格温达始终没有正脸对他,便从他身旁挤过,向人群的后方挤去。人们已不再热切地想看圣坛了,因此她得以从人丛中挤出一道缝来。越是往后,越是容易,最终她来到了教堂西大门,见到了她的家人。

爸爸满脸期盼地望着她,并且做好了一旦她失手就要发怒的准备。她从外衣里拽出了钱包,塞给了他,满心欢喜终于能够脱手了。他一把抓了过去,稍稍转身,偷偷地看了看里面。格温达看见他高兴得咧嘴笑了。然后他把钱包递给了妈妈。她迅速地把它塞进了裹着婴儿的毛毯里。

痛苦的煎熬结束了,但危险还没有过去。“一个富家女孩儿看见我了。”格温达说道。她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尖厉起来。

爸爸小小的黑眼睛愤怒地闪了闪:“她看见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但她对别人说别挤着我,然后那骑士就把我举了起来,以便我看得更清楚些。”

妈妈低声叹了口气。

爸爸说:“那么,那骑士看见你的脸了。”

“我尽量没让脸冲着他。”

爸爸说:“但是,最好还是别让他再看见你了。咱们不回修士的医院了。咱们去找个小饭馆吃早饭。”

妈妈说:“咱们没法一整天都躲着呀。”

“用不着躲,咱们可以混进人群嘛。”

格温达开始放心了。爸爸似乎认为没有真正的危险。不管怎么说,让她宽慰的是,又该爸爸主事了,责任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到了爸爸那里。

他又继续说道:“而且,我想吃面包和牛奶,不想喝修士们那稀乎乎的粥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们走出了教堂。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天空呈现出珍珠般的灰色。格温达想抓住妈妈的手,但婴儿开始啼哭起来,妈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接着她看到一只三条腿的小狗,浑身白色,却长着一张黑脸,正以一种她所熟悉的偏向一边的跑姿跑进教堂。“蹦蹦!”她大叫了一声,抱起了狗,紧紧地拥在了胸前。

2

梅尔辛十一岁,比他弟弟拉尔夫大一岁,但是,让他愤愤不平的是,拉尔夫比他高,也比他壮。

这便给他们的父母带来了麻烦。他们的父亲杰拉德老爷是个战士。每当梅尔辛举不起沉重的长矛,或者在还没有把树砍倒时就筋疲力尽,再或打架输了哭着跑回家,他都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他们的母亲莫德太太使事情变得更糟,每当梅尔辛最需要她做的事情就是装作没看见时,她的过度关怀都使梅尔辛益发尴尬。每次父亲对拉尔夫的气力表现出骄傲,母亲就批评拉尔夫的蠢笨作为补偿。拉尔夫的脑子是有点儿慢,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絮絮叨叨地提醒只能激怒他,惹得他跑出去和别的孩子打架。

父母两人都因为万圣节早晨发生的事情而恼火。父亲根本就不想来王桥,他是被逼而来的。他欠修道院的钱,而且他还不起。母亲说修道院会把他的地收走的:他是王桥附近三座村庄的地主。父亲提醒她说自己是托马斯伯爵的直系后裔——就是在亨利二世国王谋杀贝克特大主教的那年即位的那位夏陵伯爵。而托马斯伯爵的父母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杰克和阿莲娜女伯爵——这是一对近乎传奇的夫妇,在漫长的冬夜,他们的故事和查理曼大帝[4]以及勇士罗兰[5]的英雄事迹,一起被人们传诵着。杰拉德老爷吼叫道,有这样的祖先,哪个修士也不敢没收他的土地,至少那个老太太一般的副院长安东尼不敢。他一开始咆哮,莫德的脸上便呈现出一副因厌倦而顺从的表情,她转过身去——然而梅尔辛听到她嘟囔了一句:“阿莲娜夫人有个弟弟理查,除了会打仗,什么也不会。”

安东尼副院长确实像是个老太太,但至少在抱怨杰拉德老爷还不起债时,表现得男人气十足。他找了杰拉德的领主——现任夏陵伯爵,也是杰拉德的远房表兄。罗兰伯爵召杰拉德来王桥,打算和副院长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因此父亲的情绪非常不好。

紧接着父亲就被偷了。

他是在万圣节礼拜结束后发现这一损失的。梅尔辛很陶醉于那戏剧般的场景:那一片漆黑,那奇异的声响,静悄悄地开始、渐次增大、最后竟充满整个巨大教堂的音乐,还有最后那慢慢点燃的蜡烛。随着烛光亮起,他还注意到有人在黑暗中干了些小小的坏事,不过灯亮时就已被宽恕了:他看到两个修士匆匆忙忙地结束了接吻,还看到一个狡猾的商人把手从一个微笑的妇人丰满的胸脯上移开,而那妇人显然不是他的妻子。当他们回到医院时,梅尔辛仍沉浸在兴奋中。

他们正等着修女们提供早餐,厨房的一个伙计举着个托盘穿过屋子走上楼梯,托盘上有一大罐淡啤酒和一大盘热腾腾的咸牛肉。母亲愤愤地说道:“我还以为你那个伯爵亲戚会邀请我们到他屋子里和他共进早餐呢。毕竟,你祖母和他祖母是姐妹。”

父亲回答说:“你要是不愿意喝粥,我们可以去饭馆。”

梅尔辛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喜欢饭馆的早餐,喜欢那新鲜的面包和咸咸的黄油。但母亲却说:“我们吃不起。”

“我们吃得起。”父亲说着,手伸向了他的钱包。就是在这时,他发现钱包不见了。

起初他还在地上四处找了找,以为它是掉落在哪里了。接着他就发现了皮绳末端的割痕,他愤怒地咆哮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除了母亲。她转过脸去,梅尔辛听见她咕哝道:“这是我们全部的钱呀。”

父亲怒视着医院里的其他客人。从他右太阳穴一直拉到左眼的那道伤疤,似乎也因为愤怒而变得颜色更深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却充满了紧张气氛:一个愤怒的骑士是很危险的,哪怕显然只是个穷困潦倒的骑士。

这时母亲开腔了:“毫无疑问,你是在教堂里被偷的。”

梅尔辛心想,她说得肯定没错。在黑暗中,人们做的不仅仅是接吻,更多的是偷窃。

父亲说:“那也是伤天害理!”

“我估计这事是在你把那小姑娘举起来时发生的,”母亲继续说道,她的脸都变了形,好像是在硬吞下什么苦果,“小偷可能是从背后把手伸到了你的腰上。”

父亲吼道:“我非把他找出来不可!”

那个叫作戈德温的年轻修士说道:“我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杰拉德老爷。我马上去报告约翰治安官。他能看出镇上哪个穷人突然暴富了。”

这在梅尔辛看来希望非常渺茫。镇上有好几千居民,又有好几百外来者。治安官不可能监视所有的人。

但是父亲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该把那恶棍吊死!”他的声音不那么响了。

“此外,也许您和莫德太太,还有令郎,愿意赏光到祭坛前已经布置好的桌旁就座。”戈德温语气平和地说道。

父亲轻轻地哼了一声。梅尔辛知道他很满意得到了高于旁人的待遇。大多数客人都将席地而坐,在他们昨晚睡觉的地方喝粥。

发生打斗的可能已经消失了,梅尔辛稍稍感到些宽慰。但是,当他们四人就座之后,他又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情况。他父亲是位勇士——人人都这么说。杰拉德骑士曾在自治桥为老王作战,就是在那里,一名来自兰开夏的叛匪用剑在他的前额上留下了那道伤疤。但他很不走运。有的骑士打仗归来,满载着战利品:或者是抢来的珠宝,或者是一大车贵重的佛兰德斯布匹和意大利绸缎,要不就是俘虏了一个贵族家庭深受爱戴的父亲,能因此得到上千英镑的赎金。但杰拉德骑士似乎一直都收获不丰。可他还得买武器,买盔甲,买昂贵的战马,从而为国王效忠尽责。不知怎么的,他从土地上收来的租金怎么也不够用。于是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开始借债。

厨房的伙计们搬进来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先给杰拉德老爷一家上了粥。粥是用大麦熬的,加了香菜和盐调味。拉尔夫还没闹明白家里陷入了危机,眉飞色舞地谈起了万圣节礼拜仪式,但父母怒气冲冲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让他赶紧闭嘴。

粥喝完后,梅尔辛走向了祭坛。他把自己的弓箭藏在了祭坛后。人们要是想从祭坛那儿偷东西,还得先掂量一番。假如回报很诱人的话,他们也许能克服恐惧,但一张家制的弓能值多少钱?所以,弓肯定还在那儿。

这是一张让梅尔辛很感骄傲的弓。一个成人用尽气力,能拉开一张六英尺长的弓。梅尔辛的弓才四英尺长,而且很细,但在其他方面,它都和标准的长弓一模一样。英格兰人就是用这样的弓,射杀了无数的苏格兰山民、威尔士叛匪,还有披着铠甲的法国骑士。

父亲以前从来没对这张弓发表过意见,现在他却打量起来,好像头一回看到一样。他说:“你从哪儿搞到这种木条的?它们很贵。”

“这根不贵——太短了。是一个弓匠给我的。”

父亲点了点头。“除了短之外,算是根不错的木条。是用紫杉的芯——边材和心材交会的地方做的。”他说着,指了指两种不同的颜色。

“我知道,”梅尔辛急切地说道,他很少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有弹性的边材做弓的前部最好,因为它容易弹回原来的形状。坚硬的心材做弯曲部的内侧最好,因为当弓向内弯时,会有回收的力量。”

“说得很对,”父亲说着,把弓递了回去,“但要记住,上等人不用这种武器。骑士的儿子是不能当弓箭手的。那是农夫的孩子干的事情。”

梅尔辛非常沮丧:“我连试都没试过呢!”

母亲插话了:“让他们玩吧,”她说,“他们还是孩子呢。”

“好吧,”父亲说道,他已经丧失了兴趣,“不知道那些修士会不会给我们拿罐淡啤酒来。”

“别做梦了,”母亲说道,“梅尔辛,照顾好你弟弟。”

父亲咕哝道:“恐怕是弟弟照顾他。”

梅尔辛非常不快。父亲根本不了解会发生什么情况。梅尔辛能管好自己,但拉尔夫却总要跟人打架。然而,梅尔辛明白,在父亲这种情绪下,最好是别和他理论,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医院。拉尔夫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十一月的天气,清冽而寒冷,天空中高高地堆着浅灰色的云。他们走出了教堂的院子,走上了主街,经过了鱼巷、皮革院、餐馆街,在山脚下过了横跨在河上的木桥,离开了老城,走向了被称为“新镇”的郊外。这里有一条排满木头房子的街,蜿蜒于牧场和花园之间。梅尔辛带路来到了一片叫作“情人地”的草地。镇上的治安官和他的助手们正在那里布置箭靶。根据国王的命令,所有男人在教堂礼拜之后,都必须参加射箭训练。

其实强制并无必要:在星期天早晨射上几箭,不是什么苦事,一百来名镇上的青年男子排成了长队,等着轮到自己施射。妇女们、儿童们,还有一些感到自己太老或认为射箭有损自己身份的男人,在两旁观看。有些人自带弓箭。也有很多人太穷,买不起弓箭,治安官约翰为他们准备了用白蜡木或榛木做的便宜的练习弓。

这一天简直像是盛大的节日。酿酒师迪克用马车拉着啤酒桶,大杯大杯地卖着淡啤酒。面包师贝蒂的四个青春年少的女儿,也用托盘托着加了香料的小面包,在人群中穿梭着叫卖。镇上的富人们都戴上了皮帽,穿上了新鞋。就连稍穷一点的女人也都束起了头发,并在斗篷的边上缀上了新穗带。

梅尔辛是唯一拿着弓箭的孩子,立刻招来了其他孩子的注意。他们把他和拉尔夫围了起来。男孩子们全都羡慕地问这问那。女孩子们性情不同,有人钦佩地看着,有人则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中一个小姑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制作弓的门道的?”

梅尔辛认出了她:在教堂里站得离他们不远。他心想,她大概比自己小一岁。她穿着连衣裙,外面罩着件手工很细腻、价钱很贵的毛呢斗篷。梅尔辛通常很讨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们总是咯咯笑个不停,什么事也不当真。但这小姑娘不是那样,她是真正好奇地看着他和他的弓,这让他很喜欢。他说:“我全是靠猜的。”

“你真聪明。这弓好用吗?”

“我还没试过呢。你叫什么?”

“凯瑞丝,我们家是羊毛商。你叫什么?”

“梅尔辛。我爸爸是杰拉德老爷。”梅尔辛按了一下斗篷上的钩扣,把手伸进兜头帽,掏出了一卷弓弦。

“你为什么要把弓弦藏在帽子里?”

“那样的话,如果下雨,它就不会被淋湿了。真正的弓箭手都是这么做的。”他将弓弦搭在弓身两端的槽口上,稍稍将弓弯曲,以便弓弦就位。

“你也要去射那些靶子吗?”

“对。”

另一个男孩儿说道:“他们不会让你射的。”

梅尔辛看了他一眼。他约摸十二岁,又高又瘦,大手大脚。梅尔辛昨天晚上在修道院医院里见到过他和他的家人:他叫菲利蒙。他一直在围着修士们转,问他们各种问题,帮他们供应晚饭。梅尔辛对他说:“他们当然会让我射的。为什么不呢?”

“因为你太小了。”

“那他们太傻了。”梅尔辛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没把握,因为大人们经常都是很傻的。不过菲利蒙自认高明激怒了他,尤其是当他刚刚在凯瑞丝面前显摆过之后。

他离开了孩子们,走向了一群正等着射箭的男人。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位:一个个头高得出奇、肩膀也很宽的小伙子,叫作马克·韦伯。马克注意到梅尔辛手里的弓,用一种缓慢而和善的口气问道:“你是从哪儿弄到这弓的?”

“我自己做的。”梅尔辛骄傲地说道。

“你看看,埃尔弗里克,他这活儿做得还真不错呢。”马克对他身旁的人说道。

埃尔弗里克身材壮实,却是一副狡猾的表情。他随意瞟了一眼那弓,鄙夷地说道:“太小了。这弓射出的箭永远别想穿透法国骑士的铠甲。”

马克温和地说道:“恐怕是穿不透。但我估计这小伙子还得再等一两年,才轮得着他和法国人交手呢。”

治安官约翰大声喊道:“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开始。马克·韦伯,你第一个射。”那大个子走向了发射线。他挑选了一张结实的弓,试了试,毫不费力地就把厚厚的木头拽弯了。

治安官这时才注意到梅尔辛。“小孩子不能射。”他说道。

“为什么?”梅尔辛抗议道。

“别管为什么,只管走开。”

梅尔辛听到有些孩子在窃笑。他气愤地说道:“你不讲理!”

“我没必要跟小孩子讲理。”约翰说道,“好了,马克,你射吧。”

梅尔辛感到受了羞辱。那个油嘴滑舌的菲利蒙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是他梅尔辛错了。他转过脸去不再看箭靶。

“我跟你说过是这样的嘛。”菲利蒙说道。

“闭上嘴滚开!”

“你没法让我滚。”菲利蒙说道,他比梅尔辛要高出六英寸。

“但是,我能。”拉尔夫插话了。

梅尔辛叹了口气。拉尔夫一向愿意效劳,但他却看不出,假如他跟菲利蒙打斗的话,只会使梅尔辛看上去既像个胆小鬼又像个傻瓜蛋。

“不管怎么说,我该走了。”菲利蒙说道,“我要去给戈德温兄弟帮忙了。”说罢,他就走开了。

其余的孩子也开始散开,到别处找乐子去了。凯瑞丝对梅尔辛说:“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试试这弓。”她显然也想看看梅尔辛会怎样使用它。

梅尔辛四下望了望。“但是到哪里去呢?”如果有人看见他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放箭,也许会把他的弓没收的。

“咱们可以到林子里去。”

梅尔辛大吃了一惊。孩子们是严禁进入森林的。森林里藏着逃犯,还住着偷东西的贼。小孩子会被他们剥去衣服,强迫为奴,甚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危险——父母们只会暗示而不肯明说。而且即使他们逃脱了这些威胁,也肯定会因破坏规矩而被父亲痛揍一顿的。

然而凯瑞丝似乎不怕,梅尔辛也不想表现得比她还胆小。更何况治安官生硬的拒绝正让他感到羞辱呢。“好吧,”他说,“不过咱们得确保不被别人看见。”

凯瑞丝有办法:“我知道一条小路。”

她向河边走去,梅尔辛和拉尔夫跟了上去,一只三条腿的小狗也尾随着他们。梅尔辛问凯瑞丝:“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她说:“这不是我的狗。不过我给了它一块发了霉的咸肉,结果就甩不掉它了。”

他们沿着泥泞的河岸走着,经过了许多仓库、码头和船坞。梅尔辛偷偷地打量起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领头人的小姑娘。她长着一张方脸,神色坚定,既算不上漂亮也算不上丑,一双蓝里泛绿、还有几粒褐色斑点的眼睛,闪现着一丝顽皮的光芒。她浅褐色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这是当时富家女子的时尚。她的衣服很贵,但脚上却穿着实用的皮靴,而不是贵妇人们更喜欢的绣花布鞋。

她转身离开了河边,领着他们穿过了一个木材场。突然之间,他们就已经身处茂密的丛林中了。梅尔辛感到一阵紧张。现在他已经进了林子,这里的每一棵橡树后都可能藏着强盗。他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但如果后退,他又会感到耻辱。

他们继续前行,寻找着足够射箭的空地。突然,凯瑞丝用一种诡秘的语气说道:“你们看见那片大灌木丛了吗?”

“看见了。”

“咱们一走过去,你们就跟我一起蹲下,别出声。”

“为什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

片刻之后梅尔辛、拉尔夫和凯瑞丝就蹲在了灌木丛后。那只三条腿的小狗也跟着他们蹲下,眼巴巴地盯着凯瑞丝。拉尔夫想问话,但凯瑞丝嘘了一声,制止了他。

一分钟后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凯瑞丝一跃而起抓住了她。那姑娘大声尖叫起来。

“安静点儿!”凯瑞丝说道,“咱们离大路不远,我们不想被人听见。你干吗跟着我们?”

“我的狗跟你们在一起,不肯回来了!”那女孩儿呜咽道。

“我认识你,今天早上我在教堂里看见你了,”凯瑞丝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好了,没什么可哭的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格温达。”

“那狗呢?”

“它叫‘蹦蹦’。”格温达抱起了小狗,狗就舔起了她的眼泪。

“好了,现在它又归你了。不过你最好跟我们走,免得狗又跑了。再说,你一个人恐怕也找不着回镇子的路。”

他们继续前进。梅尔辛说道:“猜一猜,什么东西有八只胳膊、十一条腿?”

“我猜不着。”拉尔夫马上说道。他一向如此。

“我知道,”凯瑞丝露齿一笑,“是我们。四个孩子和这条狗。”随后她大笑起来,“真有意思。”

梅尔辛很高兴。人们并不总能听明白他开的玩笑,女孩子们几乎从来听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后,他听见格温达向拉尔夫解释道:“两只胳膊,两只胳膊,两只胳膊,两只胳膊,加起来是八只。两条腿……”

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这样很好。那些在林子里有正当活计的人们——比如樵夫、烧炭人、熔铁匠等——为数不多,而且今天都不做活,因为在星期天观看一场贵族气派的射箭会可不是常有的事情。他们最有可能碰见的就是强盗。不过这种机会也很少。林子大得很,足足延伸了好几英里。梅尔辛从来没有走到过林子的尽头。

他们来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梅尔辛说:“这地方就行。”

大约五十英尺外,在空地的远端,有一棵树干粗大的橡树。梅尔辛像他看到过的大人们那样,侧身对着靶子。他掏出了他的三支箭中的一支,将有凹槽的末端搭在了弓弦上。制作箭丝毫不比制作弓容易。箭杆是白蜡木做的,有鹅毛做的尾翼。他弄不到铁的箭头,只好把木头的一端削尖,再用火烤,使之坚硬。他打量了一番那棵树,然后将弓弦拉开。这费了他很大力气。随即他将箭射出。

箭在离靶子还有很远的地方就落在了地上。小狗“蹦蹦”一蹦一跳地跑过空地去拾箭。

梅尔辛大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箭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空中飞过,然后嵌入树干中的。他明白弓弯得还不够。

这回他试着用右手握弓左手搭箭。他并不习惯这样,因为他既非惯用右手,也非惯用左手,而是两者兼而有之。第二支箭搭上后,他使尽浑身气力将弓身前推弓弦后拽,这次弓弯得比上次要大得多。但箭还是差了一点点,没有碰到树。

射第三箭时,他将弓向上瞄准,希望箭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上向下地扎入树干中。但是这回弓又抬得过高了,箭飞进了枝叶中,带落了一大片褐色的干树叶,一起落在了地上。

梅尔辛非常尴尬。看来射箭远比他想象得要难。他心想:弓也许毫无问题,问题在于自己射术不精,或者根本不懂射术。

凯瑞丝又一次没有注意到他的难堪。她说:“让我射一次吧。”

“姑娘家不能射箭。”拉尔夫说道。他一把从梅尔辛手里抓过了弓,也像梅尔辛一样,侧身对着靶子,但他没有立刻就射,而是反复拉了几回弓,找了找感觉。他也像梅尔辛一样,发现这比他起初想象得要难得多,但拉了几回弓弦后,他似乎找到了窍门。

“蹦蹦”将三支箭一齐叼到了格温达的脚边,小姑娘拾了起来,递给了拉尔夫。

拉尔夫瞄准时并没有拉弓,因而他在观察箭和树干时,胳膊上也没有感受到压力。梅尔辛意识到自己刚才也该这样做。为什么拉尔夫从来猜不出一个谜语,在这些事情上却能自然而然地想明白呢?拉尔夫拉开了弓,毫不费力且动作流畅,似乎大腿也发上了力。他将箭射出,正中橡树树干,箭头钻进了树木松软的外层,足足陷进去有一英寸多。拉尔夫得意地大笑起来。

“蹦蹦”又一蹦一跳地跑向了箭。但当它跑到树旁时,它停住了,满眼困惑。

拉尔夫又拉开了弓。梅尔辛看出了他的意图。“别——”他大喊了一声,但已经迟了。拉尔夫的箭射向了狗,正中它的后颈,并深深地陷了进去。“蹦蹦”向前一仆,倒在地上抽动了起来。

格温达尖叫起来。凯瑞丝也叫道:“噢,不!”两个女孩儿跑向了狗。

拉尔夫咧嘴一笑。“怎么样?”他骄傲地问道。

“你射死了她的狗!”梅尔辛怒冲冲地说道。

“这有什么?那狗才三条腿。”

“那小女孩喜欢它,你这个白痴。你看她哭了。”

“你不过是嫉妒罢了,因为你射不了这么好。”拉尔夫的眼睛突然紧盯起什么。他动作麻利地又搭上了一支箭,将弓划了道圆弧,当目标还在移动时便射出了箭。梅尔辛没有看出他在射什么,直到箭命中了目标。一只肥硕的野兔跳向了半空中,那根箭杆深深地扎进了它的后腿里。

梅尔辛掩饰不住自己的钦佩。即使是训练有素的人,也不是谁都能射中奔跑中的野兔的。拉尔夫真有天赋。梅尔辛的确嫉妒,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他渴望做一名骑士,勇敢又强壮,像父亲一样为国王而战。但每当他在诸如射箭这样的事情上表现得无可救药时,他都万分沮丧。

拉尔夫捡起一块石头,敲碎了兔子的脑壳,结束了它痛苦的挣扎。

梅尔辛跪在了两个女孩儿和“蹦蹦”旁边。狗已经断了气。凯瑞丝轻轻地将箭从它的脖子上拔下,递给了梅尔辛。并没有大股的血涌出——“蹦蹦”死了。

有那么一阵子,他们谁都没说话。于是就在这寂静中,他们听见了一个人的叫声。

梅尔辛一跃而起,心怦怦直跳。他又听见了一个人的叫声,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说明还不止一个人。两个声音都是既凶狠又愤怒,看来他们正在打斗。梅尔辛吓坏了,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呆呆地僵立着,凝神地听着,又听到了一种声响,是一个人在树林中拼命奔跑的声音。他不停地踩断掉落的树枝,撞倒低矮的小树,还践踏着地上的落叶。

他在向这边跑来。

凯瑞丝首先开了腔。“灌木丛。”她说着,指了指一大簇常绿矮树丛——梅尔辛心想,也许那就是拉尔夫射死的野兔栖身的地方。片刻之后,凯瑞丝就趴在地上,爬进了灌木丛。格温达紧跟着她,怀里还抱着“蹦蹦”的尸体。拉尔夫捡起了野兔,也跟了进去。梅尔辛本已跪下,却突然想起还有一支箭插在树干上,会泄露了他们的秘密。他冲过空地,拔出了箭,又跑回来,一猫腰钻进了灌木丛中。

他们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就听到了他的喘息声。他一边跑,一边重重地喘着粗气,却是上气不接下气,说明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喊声是追他的两个人发出的,他们在互相招呼:“这边来——他在那儿呢!”梅尔辛想起凯瑞丝说过这儿离大路不远。莫非这个逃跑的人是个遭到打劫的旅行者?

转眼之间他便出现在空地上。

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骑士,腰带上既挂着长剑也挂着匕首。他穿得很好,上身是一件皮制的紧身短外衣,脚下蹬着头部翘起的长靴。他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打了个滚,又站了起来,背靠在橡树上,拼命地喘着气,同时拔出了武器。

梅尔辛瞥了一眼他的伙伴们。凯瑞丝吓得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格温达死死地抱着她的小狗的尸体,仿佛这会使她安全些;拉尔夫看上去也很害怕,但还没被吓呆,他没忘了把箭从野兔的后腿上拔下,把那死去的小动物塞进了自己的前襟里。

有那么一瞬间,那骑士似乎在紧盯着灌木丛,梅尔辛惊恐地感到,他一定看到了躲藏其中的孩子们。或者,他也许注意到了他们在匆忙钻进灌木丛时碰断的树枝和压坏的树叶。梅尔辛还凭借眼角的余光,看到拉尔夫将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紧接着追赶者就到了。他们是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手握长剑,杀气腾腾。他们穿着非常显眼的有两种颜色的紧身短上衣,左边是黄色的,右边是绿色的。其中一个外面套着件便宜的绿毛线织的外衣,另一个披着件肮脏的黑斗篷。三个人都原地不动,气喘吁吁。梅尔辛坚信自己将眼睁睁地看着骑士被砍死,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冲动,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他为此感到羞耻。接着,骑士突然掉转了剑头,剑柄朝外,把剑递出,这是投降的表示。

身披斗篷、年纪较大的那个士兵上前一步,伸出了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骑士交出的剑,递给了同伴,继而又接过了骑士的匕首,然后说道:“托马斯·兰利,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武器。”

托马斯说:“你认识我,可我却不认识你。”也许他心里会有所恐惧,但表面上他仍然很镇定,“从你们的衣服看,你们一定是王后的人。”

年长的士兵用剑头抵着托马斯的喉咙,推着他靠在树上:“你带着一封信。”

“是伯爵给郡守的指示,关于收税的事。你当然可以读一读。”这是句玩笑话。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士兵是不识字的。梅尔辛心想,托马斯居然敢嘲弄随时可能杀他的人,神经可真够坚强的。

另一个士兵钻到了第一个士兵的剑下,抓住了系在托马斯腰带上的小皮包。他不耐烦地用自己的剑割断了腰带,将腰带扔到一边,打开了皮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显然是用涂了油的毛线做的小包,又从小包里拽出一个揉成了团又在外面封了蜡的纸卷。

难道这场打斗就是为了一封信?梅尔辛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纸卷里会写着什么呢?不大可能是关于收税的例行指示。里面一定藏着可怕的秘密。

骑士说:“如果你们杀了我。藏在灌木丛里的人会为这次谋杀做证的。”

这场面凝固了一秒钟。披着黑斗篷的士兵仍用剑尖顶着托马斯的喉咙,竭力克制着回头看的诱惑,继续死死地盯着托马斯。那个穿绿外套的士兵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灌木丛。

就在这时,格温达尖叫了起来。

穿绿外套的士兵举起了剑,两大步就跨过了空地,奔向了灌木丛。格温达起身逃跑,撞翻了一大片枝叶。那士兵扑向了她,伸出手去抓她。

拉尔夫突然站起,举起了弓,以一个流畅的动作拉开,向那人射出一箭。箭正中他的眼睛,并深陷进去好几英寸。那士兵举起左手,好像要抓住那箭并拔出来,但他随即就浑身瘫软了,像一个倒落的谷物袋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梅尔辛都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拉尔夫冲出灌木丛,跟着格温达跑了。梅尔辛眼角的余光窥见凯瑞丝也追随他们而去。梅尔辛也想逃跑,但他的双脚似乎被牢牢地粘在了地上。

空地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大喝,梅尔辛看到托马斯劈开了指着他的剑,并且不知从哪里又拔出了一把锋刃有人手一般长的小刀。但那个披着黑斗篷的士兵也很警觉,向后一跃,跳到了小刀够不着的地方。随即又举起剑,向骑士的脑袋上砍去。

托马斯闪开了,但还不够快。剑刃落在了他的左前臂上,劈开了他的皮上衣,切进了他的肉中。他疼得大叫了一声,但并没有倒下,而是以一种让人不可思议的迅捷,挥动右手将小刀扎进了他的对手的喉咙中。随即他将刀子横着一划,将那人的大半个脖子切开。

血像泉水一般从那人的喉咙里喷出。托马斯跌跌撞撞地向后一退,避开了飞溅的血水。穿黑斗篷的士兵倒在了地上,他的脑袋只是凭借一小条窄窄的脖子还挂在尸体上。

托马斯的刀从右手上掉落了,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左臂,然后坐在了地上,突然间显得虚弱无比。

只剩下梅尔辛和那受伤的骑士、两个死去的士兵,还有那只三条腿的小狗的尸体在一起了。他明白他本应和其他孩子一起逃走的,但好奇心吸引他留在了那里。他对自己说,托马斯已经对自己不构成威胁了。

那骑士眼光非常锐利。他喊道:“你出来吧。我现在这副样子,你根本用不着害怕。”

梅尔辛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拨开枝叶走出了灌木丛。他穿过空地,在离坐在地上的骑士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托马斯说:“如果你父母知道你在林子里玩,会痛揍你一顿的。”

梅尔辛点了点头。

“如果你为我保密,我也为你保密。”

梅尔辛又点了点头。达成这样的协议,他没有吃任何亏。任何孩子都不愿意去说自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样会招来无尽的麻烦的。拉尔夫杀了一个王后的士兵,会怎么处置他呢?

托马斯说:“你愿意帮我个忙吗?帮我把伤口包扎起来。”梅尔辛注意到,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说话仍然彬彬有礼。这位骑士的镇定自若实在令人钦佩。梅尔辛心想,自己长大了,也一定要这样。

终于,梅尔辛从自己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好。”

“那就把那根割断的腰带捡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把它裹在我胳膊上。”

梅尔辛照他说的做了。托马斯的内衣全都被血浸透了,他的胳膊就像屠夫案板上被切开的肉一样。梅尔辛感到一阵恶心,但他克制着自己,把腰带缠在托马斯的胳膊上,以便将伤口收紧,减缓血流的速度。他打了个结,托马斯又用自己的右手将结拽紧了些。

接着托马斯挣扎着站起了身。

他看了看死人,说道:“我们没法掩埋他们。不等坑挖好,我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的。”他瞅了一眼梅尔辛,补充了一句,“哪怕有你帮忙。”他思忖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我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比如一对想找个什么地方……单独在一起的恋人。咱们把尸体拖进你刚才藏身的那个灌木丛里吧。先拖穿绿衣服的。”

他们走到了尸体旁。

托马斯说:“咱们一人拽一条腿。”说罢,他用右手抓住了死人的左脚踝。梅尔辛用两只手抓住了尸体的右脚并高高抬起。他俩一起将尸体拖进了灌木丛,放在了“蹦蹦”身旁。

托马斯说:“这样就行了。”他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后,他弯下腰去,从尸体的眼睛里拔出了箭。“是你的?”他扬起眉毛问道。

梅尔辛接过了箭,在地上擦了擦,想抹去沾在箭杆上的血和脑浆。

他们又以同样的方式把第二具尸体拖过了空地。那松松垮垮地连在尸体上的脑袋一直拖在后面。他们把它撂在了第一具尸体的旁边。

托马斯捡起了那两个人掉落在地上的剑,也扔进了灌木丛。然后他收拾起自己的武器。

“现在,我还想求你帮我个大忙。”他说着,递过了他的匕首,“你愿意帮我挖一个小坑吗?”

“愿意。”梅尔辛接过了匕首。

“就在这里,在橡树前面。”

“挖多大?”

托马斯拾起了原先系在他腰带上的皮包:“大到能把这个包藏上五十年。”

梅尔辛鼓足了勇气,问道:“为什么?”

“挖吧,我会尽量告诉你为什么的。”

梅尔辛在地上画了个方框,用匕首捣松了里面已冻硬的土,然后用双手将土捧了出来。

托马斯捡起纸卷,塞回毛线包中,又把毛线包塞进皮包里封好。“有人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夏陵伯爵,”他说道,“但信里隐藏着一个非常危险的秘密,我意识到送信人肯定会被杀死,以确保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所以我必须逃跑。我想躲到一个修道院里避难,做个修士。我打过不少仗,有很多罪孽需要忏悔。但我刚一失踪,给我信的人就开始到处找我——我很不幸,在布里斯托尔一家小酒馆里被他们发现了。”

“为什么王后的人也要追杀你?”

“她也想阻止这秘密泄露出去。”

当梅尔辛的坑挖到十八英寸深时,托马斯说:“可以了。”他把皮包塞了进去。

梅尔辛将土填回坑中,埋起了皮包,托马斯又用树枝和树叶盖住了新翻的土,直到它与周围的土地别无二致。

托马斯说:“如果你听说我死了,我希望你挖出这封信,把它交给一位教士。你愿意吗?”

“愿意。”

“但除非发生这种情况,你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尽管他们知道我有这封信,但他们不知道它在哪里,那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而如果你泄露了这个秘密,就会有两件事情发生。首先,他们会杀了我;然后,他们会杀了你。”

梅尔辛吓呆了。就因为他帮别人挖了个坑,他就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这似乎太不公平了。

托马斯说:“我很抱歉吓着了你。但是,你看,这事可不全怪我。毕竟,不是我叫你到这里来的。”

“不是。”梅尔辛满心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不该到林子里来。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了。你干吗不顺着你来的路回去呢?我敢打赌,你的伙伴们一定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等着你呢。”

梅尔辛转身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骑士在他身后问道。

“梅尔辛,我是杰拉德老爷的儿子。”

“是吗?”托马斯说道,好像是认识他父亲,“好吧,就连他,也一个字别说。”

梅尔辛点了点头,走开了。

他走出五十码[6]后,开始大口地呕吐起来,然后感觉好了一些。

正如托马斯所预料的,就在森林的边缘,离木材场不远的地方,另几个孩子在等着他。他们围住了他,抚摸着他,好像是想确认一下他一切都好。他们的表情宽慰了一些,但仍带着些羞愧,仿佛丢下他是他们的罪过似的。他们全都在发抖,就连拉尔夫也不例外。“那个人,”他说,“就是我射倒的那个人,他伤得重吗?”

“他死了。”梅尔辛说道。他把箭给拉尔夫看了看,那上面仍然沾着血污。

“是你把箭从他眼睛里拔出来的?”

梅尔辛很想说是自己拔的,但最终决定还是说实话:“是那个骑士拔的。”

“另一个士兵怎么着了?”

“骑士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我们把他们的尸体藏在了灌木丛里。”

“然后他就让你走了?”

“是的。”梅尔辛只字未提那封被埋起的信。

“咱们得保密,”凯瑞丝提议说,“要是有人知道了这事,那麻烦可就大了。”

拉尔夫说:“我决不会说出去的。”

“咱们应该起誓。”凯瑞丝说道。

他们围成了一圈。凯瑞丝首先伸出了胳膊,这样她的手就处在了中央。梅尔辛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感到她的皮肤又温暖又柔软。拉尔夫搭上了他的手,格温达紧随其后,他们以耶稣的血起了誓。

然后他们就向镇子走去。

射箭训练已经结束,就要到午饭时间了。他们过桥时,梅尔辛对拉尔夫说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那个骑士一样——他总是彬彬有礼的,无所畏惧,打起仗来也不怕死。”

拉尔夫说:“我也一样,不怕死。”

进入老城后,梅尔辛看到周围一切如故:婴儿的哭声、烤肉的香味、小饭馆外喝酒的男人……生活一切照常,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凯瑞丝在主街上的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来,就在修道院大门的对面。她搂住格温达的肩膀说:“我家也有狗,刚生了一窝小崽,你愿意去看看吗?”

格温达仍然惊魂未定,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转,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愿意。”

梅尔辛心想,这主意又聪明又友善。那窝狗崽不仅会使这小女孩感到安慰,也会使她分心。等她回家后,她会津津乐道于那窝狗崽,就不大可能谈及森林里发生的事情了。

他们互相道了别,女孩儿们进了屋。梅尔辛发现自己竟然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凯瑞丝呢?

接着另一件烦心事又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父亲该怎么应对债务呢?梅尔辛和拉尔夫转身进了教堂的院子。拉尔夫手里仍然拿着弓和那只死兔。院子里变得静悄悄的。

医院已经空了,只有几个病人还躺在里面。一个修女对他们说:“你们的父亲在教堂里,和夏陵伯爵在一起。”

他们走进了大教堂。他们的父母都在前厅。母亲坐在一根柱子脚边,就是圆形的柱身和方形的底座交会处凸出部的角落处。她的面容宁静而安详,在透过高大的窗户射入的清冷的天光映照下,她就像是和她的头倚靠着的柱子用同一种灰白的石头雕出来的一样。父亲站在她身旁,他宽阔的双肩耷拉着,一副屈从和认命的样子。罗兰伯爵面对着他们。他比父亲年纪大,但头发乌黑,生气勃勃,倒好像是年轻许多。安东尼副院长站在伯爵身旁。

两个孩子在门口逡巡着,不敢上前,但母亲向他们招了招手。“过来吧,”她说,“罗兰伯爵帮助我们和安东尼副院长达成了一项协议,解决了我们所有的问题。”

父亲咕哝了一句,好像他对伯爵的作为并不像母亲那样高兴似的。“修道院收走了我们的土地,”他说,“你们两个没有什么可继承的了。”

“我们将住在这里,住在王桥,”母亲继续欢快地说道,“我们将成为修道院的食客。”

梅尔辛问:“什么叫食客?”

“就是说修士们为我们提供住房,供我们一日两餐,直到我们死。这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

梅尔辛能看出她并不当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在强作欢颜。父亲则显然为丧失了土地而感到羞耻。梅尔辛明白,这还不仅仅是一种不体面的暗示。

父亲对伯爵说:“我的孩子们怎么办呢?”

罗兰伯爵转身打量了他俩一番。“这大个子看来前途无量啊,”他说,“这兔子是你杀死的,小伙子?”

“是的,爵爷。”拉尔夫骄傲地说道,“是我用箭射死的。”

“再过几年他可以到我这儿来做一名护卫,”伯爵爽快地说道,“我们会把他培养成骑士的。”

父亲看上去很高兴。

梅尔辛则感到很尴尬。这般重大的决定竟然如此草率地做出。他很气愤,他的弟弟如此受宠,而对他却只字未提。“这不公平!”他大声喊道,“我也想当骑士!”

他母亲说:“不行!”

“但那弓是我做的!”

父亲恼怒地叹了口气,满脸的厌恶。

“这弓是你做的,是吗,小个子?”伯爵说道,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屑,“那么,你可以去给木匠当学徒嘛。”

3

凯瑞丝的家是一座豪华的木结构建筑,地面铺着石板,还有一根石砌的烟囱,底层有三间房子:一间摆着大餐桌的大厅,一间可供爸爸独自谈生意的小会客室,后面还有一间厨房。凯瑞丝和格温达进来时,房子里充满了令人垂涎的煮火腿的香味。

凯瑞丝领着格温达穿过大厅,走上了里面的楼梯。

“小狗们在哪里?”格温达问道。

“我想先看看我妈妈,”凯瑞丝答道,“她病了。”

她们走进了前面的卧室,妈妈躺在一张雕花的木床上。她个子很小,非常虚弱,凯瑞丝都已经和她一样高了。妈妈的脸比平时更显苍白,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所以粘在了她潮湿的面颊上。“您感觉怎么样?”凯瑞丝问道。

“有点虚,今天。”妈妈竭力想说话,却喘不过气来。

凯瑞丝感到了混杂着无助的焦虑,既熟悉又痛苦。她母亲已经病了一年了。开始是关节疼痛,很快嘴里出现了溃疡,继而不知为什么,身体上出现了很多肿块。她感到浑身无力,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上星期她又着了凉,现在正发着高烧,呼吸不畅。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凯瑞丝问道。

“不了,谢谢你。”

妈妈通常都是这样回答,但凯瑞丝每次听到这话,都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想发疯。“要不要我去请塞西莉亚嬷嬷?”王桥女修道院的副院长是唯一能给妈妈带来些安慰的人。她有一种罂粟的萃取液,配上蜂蜜和热葡萄酒,能够一时缓解人的疼痛。在凯瑞丝眼中,塞西莉亚嬷嬷简直比天使都好。

“不用了,宝贝,”妈妈说道,“万圣节仪式怎么样?”

凯瑞丝注意到妈妈的嘴唇有多么苍白。“很吓人。”她说。

妈妈停顿了一下,稍做休息,又说:“你今天上午都做什么了?”

“看射箭。”凯瑞丝屏住了呼吸,害怕妈妈猜出她像通常那样,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但是妈妈打量起了格温达,问:“你的朋友叫什么?”

“格温达。我带她来看小狗。”

“很好。”妈妈突然显得非常疲劳。她闭上眼睛,将头转到了一旁。

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格温达看上去很震惊:“她得的是什么病?”

“一种很熬人的病。”凯瑞丝不愿多谈。她母亲的病使她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世事无常,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世上根本无安全可言。这甚至比她们在森林里看到的打斗还要恐怖。只要她一思索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到她母亲有可能去世,她就会感到心慌,想要喊叫。

中间的卧室是夏天给意大利客人用的,就是从佛罗伦萨和普拉托来的和父亲做生意的羊毛商。现在空着。狗崽们在后面的卧室,也就是凯瑞丝和她姐姐艾丽丝的卧室。狗崽们生下来已有七个星期,随时都可以离开对它们越来越不耐烦的妈妈了。格温达欢快地叫了一声,就蹲在地上和它们玩了起来。

凯瑞丝挑出了其中最小的一只,一只活泼的小母狗,总是独自离群四处探索着世界。“这只是我要留下养的,”她说,“它叫‘小不点儿’。”她抱着小狗,感到一丝安慰,使她忘却了那些让她烦心的事情。

另外四只小狗都爬到了格温达身上,嗅着她,咬着她的衣服。她从中挑出了一只长着长长的鼻嘴,两只眼睛快挤到了一起的丑陋的棕色狗,说:“我喜欢这只。”那小狗在她膝盖上蜷曲了起来。

凯瑞丝说:“你愿意养它吗?”

格温达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来养它?”

“爸妈准许我们把小狗送人。”

“真的?”

“爸爸不想要更多的狗了。如果你喜欢它,你可以把它抱走。”

“噢,我愿意,”格温达悄声说道,“我愿意,把它给我吧。”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想起个能让我想起‘蹦蹦’的名字,也许我该叫它‘跳跳’。”

“这名字不错。”凯瑞丝看到,“跳跳”已经在格温达的膝盖上睡着了。

两个姑娘静静地和小狗们坐在一起。凯瑞丝心里想着她们早上认识的男孩子,那个长着金褐色眼睛的红头发小个子,还有他高大、英俊的弟弟。是什么促使她把他们领进了森林?这并不是她头一次屈从于愚蠢的冲动了。每当什么有权威的人命令她不许做这不许做那时,这种情况就很容易发生。她的姑姑彼得拉妮拉是个很爱定规矩的人。“别喂那猫,不然我们就甩不掉它了。别在屋子里面玩球。别理那男孩儿,他们家是农夫。”限制凯瑞丝行为的规矩似乎总是会让她发疯。

但是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蠢的事情,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两个大人被杀死了。而且事情本来还可能更糟糕,四个孩子原本也会被杀死的。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斗,也不知道那两个士兵为什么要追那个骑士。显然这不是一桩寻常的抢劫。他们说到过一封信。但梅尔辛对此没再多说什么。也许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了。这是大人们中又一件神秘的事情。

凯瑞丝喜欢梅尔辛。他那个讨厌的弟弟拉尔夫,就像王桥的其他男孩子一样,好吹牛,爱打架,又蠢又笨,而梅尔辛却与众不同。他从一开始就能激起她的兴趣。

凯瑞丝看着格温达,心想一天交了两个新朋友。这小姑娘长得不漂亮,在一个像是鸟嘴的鼻子上,两只深褐色的眼睛挤得太近了。凯瑞丝觉得她挑的那只小狗恰好有些像她本人,这倒真有意思。格温达的衣服很旧,在她之前一定有很多孩子穿过,所以几乎已经磨破了。格温达现在平静多了,已经不再是随时都有可能放声大哭的样子了。她也是受到了小狗们的安慰。

楼下大厅里传来了凯瑞丝熟悉的一脚重一脚轻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声音咆哮起来:“看在圣徒的爱心分上,给我拿一壶啤酒来,我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快渴死了。”

“这是我父亲,”凯瑞丝说道,“来,去认识认识他。”看到格温达一副害怕的样子,她又补充道:“别怕,他一向这么喊叫,但实际上他很和善的。”

两个女孩子抱着各自的小狗下了楼梯。“我的仆人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她父亲继续吼叫道,“难道都梦游去了?”他像往常一样,拖着畸形的右腿,踏着沉重的步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木头杯子,啤酒的泡沫正往外溢。他用一种温柔得多的口气向凯瑞丝招呼道:“你好,我的小毛毛。”然后他在桌子上首的一把大椅子上坐下,大口大口地畅饮了起来。“痛快!”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凌乱的胡子,这才注意到格温达。“还有个小丫头陪着我的小毛毛。”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温达,我是韦格利村的,老爷。”她怯生生地答道。

“我给了她一只小狗。”凯瑞丝解释道。

“这是个好主意!”爸爸说道,“小狗需要人爱抚,再没有人比小姑娘更能宠爱狗了。”

凯瑞丝看到桌旁的凳子上有一件深红色的斗篷。这一定是进口的,因为英格兰的染匠染不出这样艳丽的红色。爸爸注意到她的目光,说:“这是给你妈妈买的。她一直想要一件意大利的红外衣。我希望这能让她打起精神好起来,这样她就能穿这件衣服了。”

凯瑞丝摸了摸那斗篷。毛线很柔软,织得也很密,只有意大利的匠人能做出这样的衣服。“太漂亮了。”她说。

彼得拉妮拉姑姑从街上走了进来。她和爸爸长得有点像,但更像她的另一个弟弟——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安东尼。他俩都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而爸爸却是个横竖一般粗的矮个子,还跛着脚。

凯瑞丝不喜欢彼得拉妮拉。她的刻薄不亚于她的聪明,这样的大人最要命了——凯瑞丝永远别想跟她斗心眼。格温达察觉到了凯瑞丝的厌恶,也惴惴不安地看着新来者。只有爸爸很高兴见到她。“来啦,姐姐,”他说,“我的仆人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我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刚从大街另一头我自己的家里来,不过,埃德蒙,如果要我猜的话,你的厨师这会儿正在鸡舍,想找一个刚下的蛋给你做个布丁,你的女仆在楼上,正扶着你太太坐到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她中午一般都会提出这个要求的。至于你的学徒们嘛,我希望他们都在看护河边的仓库,以确保节日里饮酒作乐的人们万一在撒酒疯时点起火把,不会有火星飞到你的羊毛垛上。”

她总是这样说话。对于一个小小的问题都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上一大通。她像往常一样盛气凌人,但爸爸不在乎,或者是假装不在乎。他说:“我的了不起的姐姐,只有你继承了我们父亲的聪明劲儿。”

彼得拉妮拉又转向了两个姑娘。“我们的父亲是建筑匠师汤姆的后代。汤姆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杰克的继父和师傅,”她说道,“父亲曾许愿把他的长子献给上帝,但是,不幸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就是我。他是用圣彼得拉妮拉的名字给我起的名——我想你们都知道,圣彼得拉妮拉是圣彼得的女儿——此后他一直祈祷下一胎生个男孩儿。但他的头一个儿子却天生残疾,他不想献给上帝一个有缺陷的礼物,于是就培养埃德蒙来继承他的羊毛生意。让人高兴的是,他的第三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弟弟安东尼,是个品行端正、敬畏上帝的孩子。他从小就进了修道院,现在,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骄傲的是,他当上了副院长。”

假如她是个男人,她本该做个教士的,但既然她是个女人,就退而求其次,把她的儿子戈德温送进修道院做了修士。她像凯瑞丝做羊毛商的爷爷一样,把一个孩子献给了上帝。凯瑞丝经常为她的表兄戈德温感到难过,因为他有彼得拉妮拉这样一个母亲。

彼得拉妮拉注意到了那件红斗篷,问道:“这是谁的?这可是最贵的意大利衣服了!”

“我给罗丝买的。”爸爸说。

彼得拉妮拉瞪了他一会儿。凯瑞丝明白她准是在想,给一个一年都没有离开过屋子的女人买这样一件外衣,可真是个傻瓜。她却只说了句:“你对她太好了。”这可能是赞扬,也可能不是。

父亲不在乎。他恳求道:“上楼去看看她吧。你会让她高兴起来的。”

凯瑞丝对此很怀疑,彼得拉妮拉却毫不怀疑,于是她走上了楼梯。

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从街上走了进来。她比凯瑞丝大一岁,今年十一岁了。她瞪着格温达说道:“这是谁?”

“我的新朋友格温达,”凯瑞丝说道,“她来抱走一只小狗。”

“但她抱的是我想要的那只!”艾丽丝抗议道。

她以前可没这么说过。“哦——你根本没挑过!”凯瑞丝气愤地说道,“你只说过这只狗不好看。”

“为什么我们的小狗要给她?”

爸爸插话了:“好了,好了。我们的小狗已经太多了,我们要不了这么多。”

“凯瑞丝应该先问问我想要哪只!”

“是的,她该先问问你,”爸爸说道,尽管他完全明白艾丽丝是无理取闹,“以后别这样了,凯瑞丝。”

“是,爸爸。”

厨师拿着酒壶和杯子从厨房里走了进来。凯瑞丝从咿呀学语时就叫他塔蒂师傅,没人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名字却叫开了。爸爸说:“谢谢你,塔蒂。到桌旁坐吧,孩子们。”格温达迟疑了一下,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受到了邀请,但凯瑞丝向她点了点头。她知道爸爸说的包括格温达——他一般都会要求身旁的所有人一起进餐的。

塔蒂给爸爸的杯子重新斟满了啤酒,又给艾丽丝、凯瑞丝和格温达倒上兑了水的啤酒。格温达津津有味地把自己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光了,凯瑞丝猜她不经常有啤酒喝:穷人们都是喝用山楂子酿的果酒。

接着,厨师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块一英尺见方的厚厚的黑麦面包片。格温达拿起自己的那片就吃,凯瑞丝意识到她以前从来没在餐桌前吃过饭。“等一等。”她悄悄地说了一声,格温达又将面包片放下了。塔蒂用托盘盛着火腿,还端着一盘卷心菜又进来了。爸爸拿起一把大大的刀子,把火腿切成了片,堆在了每个人的面包片上。格温达看到给了自己这么多的肉,不禁瞪大了眼睛。凯瑞丝用勺舀着卷心菜,盖在了火腿上。

这时女佣伊莲急匆匆地从楼梯上下来了。“太太又不好了,”她说,“彼得拉妮拉太太说我们该派人去把塞西莉亚嬷嬷请来。”

“那你就赶快去趟修道院,求她过来吧。”爸爸说道。

女佣匆匆地走了。

“吃吧,孩子们。”爸爸说着,用刀子叉起了一片热腾腾的火腿,但凯瑞丝看得出他现在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他仿佛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格温达吃了几片卷心菜,对凯瑞丝耳语道:“这真是天上的美食。”凯瑞丝尝了一口。卷心菜是用生姜烹制的。格温达大概从来没吃过生姜:只有富人才吃得起。

彼得拉妮拉下了楼,将几片火腿放在一个木盘里,给妈妈端了上去,但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食物一动没动。她坐在桌旁自己吃了起来,厨师给她送上了一个大面包片。“我小时候,我们家是王桥唯一一户每天都能吃肉的人家,”她说,“除了斋戒日——我父亲非常虔诚。他是镇上第一个直接同意大利人做生意的羊毛商。现在人人都在这样做了——不过我弟弟埃德蒙仍然是其中最重要的。”

凯瑞丝顿时没了食欲,她不得不把食物嚼上半天才能咽得下去。终于,塞西莉亚嬷嬷来了。她是个身材矮小却朝气蓬勃的女人,有一种令人放心的果断气质。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朱莉安娜姐妹,一个头脑单纯、心地善良的修女。看着她们上了楼梯,身后还有一只叽叽喳喳叫着的麻雀带着一只雏雀蹒蹒跚跚地跟着,凯瑞丝的心情稍好了一点。她们会用玫瑰水给妈妈擦洗,为她降温,同时花的芳香也能振作起她的精神。

塔蒂端来了苹果和乳酪。爸爸心不在焉地用刀削着苹果皮。凯瑞丝想起自己更小的时候,爸爸经常把削好的苹果切成片喂给她吃,自己却吃削下的苹果皮。

朱莉安娜姐妹走下楼来,她那胖乎乎的脸上一副忧郁的神情。她说:“副院长想要约瑟夫兄弟来看看罗丝太太。”约瑟夫是修道院的高级医师,曾在牛津受过名师的指点,“我去请他来。”朱莉安娜说着,穿过大门走到街上。

爸爸将削了皮的苹果放到桌上,一口未吃。

凯瑞丝问:“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毛毛。天会下雨吗?佛罗伦萨人会要多少包羊毛?羊会感染瘟疫吗?要出生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还是个瘸腿的男孩儿?我们永远没法事先知道,是吧?这就是……”他把目光移开了,“这就是让我们难办的地方。”

他把苹果递给了凯瑞丝,凯瑞丝又递给了格温达,格温达连核带籽地整个儿吃了。

几分钟后,约瑟夫兄弟就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助手,凯瑞丝知道他叫白头扫罗,因为他那剃成修士头后没剩下几根的淡黄色头发中,还掺杂着不少灰发。

塞西莉亚和朱莉安娜下楼来了,无疑是因为屋子太小,需要给两个男人腾出地方。塞西莉亚坐到桌旁,但什么也没吃。她脸庞不大,却特征鲜明:一个小巧的尖鼻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个像船头一样的下巴。她好奇地打量着格温达。“嘿,这个小姑娘是谁?她热爱基督和圣母吗?”她快活地问道。

“我叫格温达,我是凯瑞丝的朋友。”她不安地望了凯瑞丝一眼,害怕自称朋友太过冒昧。

凯瑞丝说:“圣母马利亚能让我妈妈好起来吗?”

塞西莉亚扬起了眉毛:“这么直率的问题。我猜你是埃德蒙的女儿。”

“所有的人都向圣母祈祷,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凯瑞丝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

“也许她根本帮不了任何人,只有有本事的人能过得好,而本事差的就不能了。”

“不,不,别说傻话了,”爸爸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圣母帮了我们。”

“没关系,”塞西莉亚对他说道,“小孩子家问问题很正常——特别是那些聪明的孩子。凯瑞丝,圣人都是强大有力的,但有的人祈祷比别人更灵验。你明白吗?”

凯瑞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受了哄骗,并不十分信服。

“她一定要到我们的学校上学。”塞西莉亚说道。修女们为贵族和较富裕的镇民的女儿办了所学校。修士们则为男孩子办了另一所学校。

爸爸看上去很固执。“罗丝在教两个女儿识字,”他说,“凯瑞丝像我一样识数——她能在生意上帮我。”

“她应该学得比这要多。你总不会想让她像你的仆人一样度过余生吧?”

彼得拉妮拉插嘴了:“她用不着学书本知识。她会嫁得很好。姐妹俩都会有成群的求婚者。商人的儿子们,甚至骑士的儿子们,都会非常乐意入赘这个家庭。但凯瑞丝是个任性的孩子,我们必须提防她委身于什么像吟游诗人那样一文不名的男孩子。”

凯瑞丝注意到彼得拉妮拉并不认为听话的艾丽丝会惹什么麻烦,无论他们给她选中什么人,她大概都会嫁。

塞西莉亚说:“上帝也许会召唤凯瑞丝为他服务。”

爸爸没好气地说:“上帝已经从我们家里召唤了两个人——我弟弟和我外甥。我想他现在该满足了。”

塞西莉亚打量着凯瑞丝。“你怎么想呢?”她说,“你愿意做一个羊毛商、一个骑士的妻子,还是一名修女?”

做一名修女这主意吓坏了凯瑞丝。那样她就得每时每刻听从别人的命令。那就好比一辈子都做小孩子,而且还有一个彼得拉妮拉那样的妈妈。做骑士的妻子,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妻子,似乎同样糟糕,因为女人必须服从于她们的丈夫。给爸爸帮忙,也许等他将来老了后再继承生意,相对来说是最不令人讨厌的选择,但也不是她的梦想。“这些我都不愿意做。”她说。

“那么有什么你愿意做的吗?”塞西莉亚问道。

当然有,尽管凯瑞丝从来没对旁人说过,实际上在此之前她也没完全想明白,但是此时此刻这雄心似乎完全树立了起来,她恍然大悟,这无疑是她命中注定的。“我要做一名医生。”她说道。

屋子里先是一阵沉寂,继而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凯瑞丝脸红了,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爸爸同情地对她说道:“只有男人才能当医生。难道你不知道吗,毛毛?”

凯瑞丝困惑起来,转向了塞西莉亚:“那么您是什么?”

“我不是医生,”塞西莉亚说道,“当然,我们修女也照料病人,但我们要遵从受过培训的人的指示。那些曾经师从名家的修士们懂得人的体液,懂得它们是怎样失去平衡从而导致疾病的,也懂得怎样使体液恢复适当的比例从而恢复健康。他们知道对患偏头疼、麻风病或呼吸困难的人该从哪根血管里放血;他们知道是该用拔火罐还是该灸灼,是该敷药还是该洗浴。”

“难道女人不能学这些吗?”

“也许能,但是上帝做出了不同的安排。”

每当大人们被追问到无路可退时,他们都要搬出这句老生常谈,凯瑞丝感到非常沮丧。但还没等她说出话来,扫罗兄弟就端着一碗血从楼上下来了。他穿过厨房去后院倒掉它。这情景让凯瑞丝想哭。所有的医生都采用放血疗法,因而她猜想这肯定有效,但是她仍不愿看到她母亲的生命力就这样被盛在碗里倒掉。

扫罗又回到了病人的房间里,但没过一会儿他和约瑟夫都下楼来了。“我已经竭尽了所能,”约瑟夫严肃地对爸爸说道,“而她忏悔了她的罪过。”

忏悔了她的罪过!凯瑞丝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放声大哭起来。

爸爸从钱包里掏出了六枚银便士,递给了修士。“谢谢你,兄弟。”他说道。他的声音是沙哑的。

修士走后,两名修女又回到了楼上。

艾丽丝坐在爸爸的腿上,把头埋进了他的脖子里。凯瑞丝哭泣着,抱紧了“小不点儿”。彼得拉妮拉吩咐塔蒂把桌子收拾干净。格温达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他们静静地围坐在桌旁,等待着。

4

戈德温兄弟感到有些饿。他吃过午餐了,吃的是萝卜和咸鱼炖的汤,但并没有吃饱。修士们的午餐几乎总是鱼和淡啤酒,哪怕不是斋戒日。

当然,并非所有修士都是如此,安东尼副院长就开着小灶。他今天吃得尤其好,因为女修道院副院长塞西莉亚嬷嬷要来做客。她习惯于丰盛的伙食。修女们似乎总是比修士们有钱,她们隔三岔五地就要杀头猪或宰只羊,吃肉时还要佐以加斯科涅葡萄酒。

督办副院长的晚宴是戈德温的差事。当他自己的肚子还在咕咕叫时这尤其是桩苦差事。他对修道院的厨师做了交代,检查了烤炉里的肥鹅和锅里咕嘟翻滚的苹果酱。他要管窖人从桶里打了一壶苹果汁,又从面包房要了一条黑麦面包——不过是陈面包,因为星期天面包房不起火。他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银制的大盘子和高脚酒杯,布置在副院长客厅的桌上。

男修道院的副院长和女修道院的副院长每月共进一次午餐。男修道院和女修道院是各自独立的机构,有各自的住所,有不同的收入来源。两位副院长各自向王桥的主教负责。但他们共享大教堂和其他一些建筑,包括医院——修士做医生,修女做护士。因而总有一些事情需要商量,比如教堂的礼拜仪式、医院里的客人和病人、镇上的事务等。安东尼经常要求塞西莉亚支付严格地说本应均摊的费用——如会议厅的玻璃窗、医院的病房、大教堂内部壁画重绘的费用等——而她通常也会同意。

然而,今天的话题却很可能集中于政治。安东尼到格洛斯特去了两个星期,昨天刚刚回来,他在那里协助举办了爱德华二世国王的葬礼。这位国王一月份丢了王位,九月份丧了命。塞西莉亚嬷嬷很想听听围绕此事的闲言碎语,但又要装作不在乎。

戈德温的脑子里则萦绕着别的念头。他在思虑着自己的未来。自副院长回家后,他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他把自己要说的话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和盘托出的机会。他希望今天下午能找到机会。

正当戈德温将一块乳酪和一碗梨摆放在餐具柜上时,安东尼走进了客厅。这位副院长就像是老了一号的戈德温。两人身材都很高大,五官都很端正,都长着浅棕色的头发,并且像他们的所有家人一样,有着泛着绿色又有几粒金色斑点的眼睛。安东尼站在了壁炉旁——这建筑很老,吹进来的穿堂风让人发僵。戈德温给他倒了杯苹果汁。“副院长神父,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趁安东尼啜饮时说道,“我二十一岁了。”

“是啊,”安东尼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我比你大十四岁。我的姐姐彼得拉妮拉生你时,就像一头肚子上中了箭的野猪一样号叫着。”他举起高脚杯一饮而尽,然后慈爱地看着戈德温,“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

戈德温觉得时机到了。“我在修道院已经十年了。”他说。

“有那么长吗?”

“是的——先是在这里的学校上学,然后做见习修士,再做修士。”

“我的天哪。”

“我希望没给妈妈和您丢脸。”

“我们都为你而感到非常骄傲。”

“谢谢您。”戈德温咽了口唾沫,“现在我想到牛津去。”

很久以来,牛津城就是神学、医学和法学大师们荟萃的地方。很多教士和修士都到那里去学习,同教师和其他学生一起研讨。上个世纪,各领域的大师们被并入了一个团体,或者说是大学,经国王恩准,可以举办考试、授予学位。王桥修道院在那座城里有一个附属小修道院,叫作王桥学院,有八名修士在那里一边学习,一边敬神,一边克己自修。

“牛津!”安东尼说道,脸上浮现出一种忧虑和厌恶的表情,“为什么?”

“学习。修士就应该这样。”

“我从来没在牛津上过学——而我却当上了副院长。”

的确如此,但安东尼也因此与他的高级同僚们相形见绌。司铎、司库,以及修道院的若干其他官员,或者称执事,都是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所有的医生也是如此。他们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相形之下,安东尼有时则显得笨嘴拙舌,尤其是在每天一次的全体修士大会上。戈德温渴望拥有他从牛津毕业生们身上看到的高超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自信带来的优越感。他不想像自己的舅舅一样。

但他却不能这样说。他只是说:“我想学习。”

“但为什么非要学习异端邪说?”安东尼轻蔑地说道,“牛津的学生们总是质疑教会的教诲!”

“为的是更好地理解那些教诲。”

“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危险。”

戈德温不明白安东尼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副院长以前从未对异端邪说表现过忧虑,而且戈德温也丝毫无意挑战公认的教条。他皱起了眉头。“我想您和我母亲都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他说,“您难道不希望我出类拔萃,做个执事,甚至有朝一日当上副院长吗?”

“当然,你最终会的。不过你不离开王桥,也能如愿。”

你不想让我进步太快,以免我超越你;你不想让我离开王桥,以免失去对我的控制。戈德温一闪念间这样想道。他后悔没有预料到这些障碍。“我不想学习神学。”他说。

“那么,你想学什么呢?”

“医学。这也是我们这里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安东尼缩拢起嘴唇。戈德温在他母亲脸上也看到过这种不同意的表情。“修道院没钱供你,”安东尼说道,“你知道吗,单是一本书,就至少要花十四先令?”

戈德温大吃一惊。但他知道学生可以按页租书,所以这不成很大问题。“那么已经在那里的学生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是谁在供他们?”

“有两个人是家里在供,一个人是修女们在供。另外三个人是咱们修道院资助的,但我们再也负担不起更多的学生了。实际上,因为缺钱,学院里还有两个名额空着呢。”

戈德温知道修道院有财政困难,同时却也有着广大的财源:有数千英亩的耕地;有磨坊、鱼塘和森林;还有王桥市场的巨大收入。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舅舅会因为钱而拒绝送他去牛津。他觉得遭到了背弃。安东尼既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亲戚。他对戈德温总是比对其他年轻修士更加关照。然而,现在却是他,想拖住戈德温的后腿。

他分辩道:“医生能为修道院挣钱。而假如您不培养年轻人,总有一天老人会死的,那样修道院就会更穷。”

“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安东尼总是用这种令人恼火的陈词滥调来回答问题。多年以来,修道院从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上获得的收益一直在下降。镇民们不断敦促安东尼投资改善羊毛交易设施——如帐篷、货亭、厕所,甚至建一座交易楼——但他总以缺钱来拒绝。而当他的哥哥埃德蒙对他说羊毛集市最终会衰亡时,他也是说:“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戈德温说:“那么,他也许会赐给我们钱,供我去牛津。”

“他也许会。”

戈德温感到痛心和失望。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离开故乡去呼吸呼吸别样的空气。当然,在王桥学院他也得遵守同样的修道院戒律——但是他却能远离他的舅舅和母亲,那前景实在是太诱人了。

他还没打算放弃争辩:“如果我去不了,我妈妈会非常失望的。”

安东尼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可不想惹恼他那令人生畏的姐姐:“那就让她祈祷我们能找到那笔钱吧。”

“我也许能从别的地方搞到这笔钱。”戈德温随口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他思索着答案,突然灵机一动:“我可以像您一样,去求塞西莉亚嬷嬷。”这倒可能。塞西莉亚让戈德温敬畏——她像彼得拉妮拉一样咄咄逼人——但她却很可能为他孩子气的魅力所感染。她也许会被说服,资助一个聪明的年轻修士的学业。

这主意让安东尼深感意外。戈德温能看出他在考虑反对意见。但刚才是他提出钱是主要障碍的,现在他很难改弦易辙了。

正当安东尼踌躇之际,塞西莉亚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用上好的毛线织成的厚厚的斗篷,这是她唯一娇纵自己的地方——她怕冷。与男修道院副院长寒暄之后,她转向了戈德温。“你舅妈罗丝病得很重,”她说道,声音抑扬顿挫,吐字十分清晰,“她可能挺不过今夜了。”

“愿上帝与她同在。”戈德温感到一阵怜惜。在一个人人都发号施令的家庭里,罗丝是唯一的听命者。荆棘丛中的花瓣似乎尤其脆弱。“这消息并不令人惊讶,”他又说道,“但我的表妹艾丽丝和凯瑞丝,会非常伤心的。”

“好在有你的妈妈可以安慰她们。”

“是的。”安慰人可不是彼得拉妮拉的强项,戈德温心想——她倒是善于刺激人挺起腰杆不要堕落——但他没有纠正女副院长的话,而是用高脚杯给她斟了杯苹果汁。“这里是不是有点冷,副院长嬷嬷?”

“简直要冻死人。”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来生火。”

安东尼狡猾地说道:“我外甥戈德温这么殷勤,是想让你出钱供他去牛津。”

戈德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本打算精心策划一番说辞,再寻找一个最佳时机开口相求的。现在安东尼却在一个最无气氛的场合信口挑明了。

塞西莉亚说:“我想我们供不起两个人。”

这回轮到安东尼吃惊了:“另外还有人求你出钱供他去牛津?”

“也许我不该说,”塞西莉亚答道,“我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

“这无关紧要,”安东尼恼怒地说道,但他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说,“我们一向感激你的慷慨。”

戈德温往壁炉里又添了些柴火,就走了出去。副院长的房间在教堂的北侧,而修士们的房间,以及男修道院的所有其他建筑,都在教堂的南侧。戈德温浑身颤抖着穿过教堂的绿地,走向修士的厨房。

戈德温本以为安东尼会对牛津一事模棱两可,说等他再大一些再说,或者说等到那里现在的学生有一人毕业后——因为安东尼天生就是个含糊其词的人。但他是安东尼宠爱的人,他坚信舅舅最终会支持他的。安东尼直率的反对让他深感震惊。

戈德温思忖着,还有谁会求女副院长资助呢?二十六名修士中,有六名与戈德温年龄相仿,他们都有可能。厨房里,管窖人的助手西奥多里克正在帮厨。他会不会是戈德温在资助问题上的竞争对手呢?戈德温注视着他将烤鹅放到了大盘子上,盘边还有一碗苹果酱。西奥多里克头脑聪明,善于学习。他有可能是竞争者。

戈德温接过盘子端回副院长的房间,一路上忧心忡忡。如果塞西莉亚决定资助西奥多里克,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没考虑过退而求其次的计划。

他想有朝一日做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他坚信自己会比安东尼做得好。而如果他做副院长很成功,就还有可能继续高升,做主教、大主教,也许还能当上王室官员或谋士。他倒没想明白假如自己有了这样的权力该做些什么,但他怀有强烈的飞黄腾达的雄心。然而,晋身高阶只有两条道路,一是生为贵族,再则就是依靠教育。戈德温出身于一个羊毛商家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大学。因此,他需要塞西莉亚的钱。

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听到塞西莉亚在说:“但国王是怎么死的?”

“他摔了一跤。”安东尼说。

戈德温切开了烤鹅:“副院长嬷嬷,我可以给您切一块胸肉吗?”

“好的,请吧。摔了一跤?”她怀疑地说道,“看你说的,国王倒像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可他才四十三岁呀!”

“看守他的狱卒就是这么说的。”前国王被废黜后,一直被囚于伯克利城堡,距王桥有两三天的路程。

“啊,是的,看守他的狱卒,”塞西莉亚说道,“莫蒂默的人。”她厌恶马奇的伯爵罗杰·莫蒂默。他不仅领导了颠覆爱德华二世的叛乱,还勾引了国王的妻子伊莎贝拉王后。

他们开始吃了起来。戈德温寻思着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剩下。

安东尼对塞西莉亚说:“听你的话音,你好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当然不是——不过有人怀疑。人们议论说……”

“他是被谋杀的?我听说了。但我亲眼看过尸体,是赤裸的,上面没有暴力的痕迹。”

戈德温知道他不该插话,但他忍不住:“有传言说国王死的时候,伯克利村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安东尼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每当有国王驾崩时,总有不少谣言。”

塞西莉亚说:“这位国王还不仅仅是死了。此前他还被议会赶下了台——这可是历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安东尼压低了声音:“废黜他的理由很充分。据说他有淫乱之罪。”

他显得很神秘,但戈德温知道他在说什么。爱德华有“男宠”——他对一些青年男子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宠爱。先是彼得·加韦斯顿,国王给了他太多的权力和特权,结果招致了贵族的嫉妒和怨恨,最终他以叛逆罪被处死。但后来又有其他“男宠”。人们议论说,难怪王后要找情人。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塞西莉亚说,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保皇派,“一定是森林里的强盗们编造了这样龌龊的邪行,一个有着王族血统的人不可能堕落到这地步的。还有鹅肉吗?”

“有。”戈德温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说道。他把最后一块鹅肉切下,放到了女副院长的盘中。

安东尼说:“现在至少没有人能威胁新国王了。”爱德华二世和伊莎贝拉的儿子已被加冕为爱德华三世。

“他才十四岁,而且他是被莫蒂默扶上王位的,”塞西莉亚说,“谁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贵族们都乐于保持稳定。”

“尤其是那些莫蒂默的亲信。”

“例如夏陵的罗兰伯爵,你是这意思吗?”

“他这些天倒显得很是兴高采烈。”

“你不会是说……”

“他和国王‘摔的那一跤’有什么关联?当然不是。”女副院长吃下了最后一块肉,“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是很危险的,哪怕是在朋友当中。”

“的确如此。”

这时有人敲门,白头扫罗走了进来。他和戈德温年龄相同。他会不会是竞争对手呢?他勤奋而能干,而且还有一大优势——他是夏陵伯爵的远亲。但戈德温怀疑他是否有去牛津的野心。他虔诚而腼腆。像他这样的人,谦卑并非美德,而是与生俱来的。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医院里来了个骑士,带着剑伤。”扫罗说道。

“有意思,”安东尼说,“但恐怕还不至于惊人到需要打搅两位副院长的午餐吧。”

扫罗露出惶恐之色。“请原谅,副院长神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该怎么治疗,现在意见不一。”

安东尼叹了口气。“好吧,现在鹅也吃完了。”他说道,站起了身。

塞西莉亚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戈德温和扫罗在后面跟着。他们从北翼进入教堂,走过交叉甬道,又从南翼出去,穿过修士居住区,进了医院。受伤的骑士躺在离祭坛最近的床上,这符合他的身份。

安东尼副院长不由自主地轻轻惊叫了一声,那一瞬间他显露出震惊和恐慌。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

然而,这一切没能逃过塞西莉亚的眼睛。她问安东尼:“你认识这个人?”

“我想是的。他是托马斯·兰利先生,蒙茅斯伯爵的手下。”

他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小伙儿,长着宽宽的肩膀和长长的腿。他上身自腰部以上赤裸着,肌肉结实的躯体上横七竖八地分布着以前打仗留下的伤痕。他面色苍白,看上去精疲力竭。

“他在路上遭到袭击,”扫罗解释道,“他奋力打退了袭击他的人,但随后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英里多的路来到镇上。他失血很多。”

骑士的左前臂自肘部到腕部被切开了,伤口很齐,显然是利剑所为。

修道院的高级医师约瑟夫兄弟站在伤员身旁。约瑟夫三十来岁,身材矮小,长着个大鼻子,牙齿却参差不齐。他说:“应当让伤口敞开着,涂上药膏,让脓流出来,这样坏血就会排出,伤口就会从内部愈合了。”

安东尼点了点头:“那么谁有不同意见?”

“理发师马修另有主张。”

马修是镇上的理发师兼外科医生。他一直谦恭地站在后面,这时他拿着他那装有昂贵、锋利的手术刀的皮箱走上前来。他身材瘦小,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神情肃穆。

安东尼不认识马修。他问约瑟夫:“他来这里做什么?”

“骑士认识他,叫人请他来的。”

“如果你愿意让人割你的肉,你还来修道院医院做什么?”

骑士苍白的脸上掠过了一道微笑的暗影,但他似乎已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修以令人惊讶的自信开腔了,显然没有因安东尼的轻蔑而畏怯。“我在战场上见过许多这样的伤口,副院长神父,”他说道,“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最简单的:用热葡萄酒清洗伤口,再把伤口缝起来,用绷带包扎好。”他的语气并不像表情那样谦恭。

塞西莉亚嬷嬷插话了:“我不知道我们的两位年轻修士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见解?”

安东尼看上去很不耐烦,但戈德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个测试。也许扫罗正是她要资助的竞争对手。

答案很容易,于是戈德温先说了:“约瑟夫兄弟研究过古代名医的医案,他的见解一定是最高明的。我猜马修恐怕都不识字。”

“我识字,戈德温兄弟,”马修抗议道,“而且我也有一本书。”

安东尼大笑起来。一个理发师居然也看书,实在太可笑了,这简直像是马头上扣了顶帽子。“什么书?”

“伊斯兰大医学家阿维森纳[7]的《医典》,是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的。我全都读过,读得很细。”

“那么你的疗法也是阿维森纳提出的?”

“不是,但——”

“哼,那就是了。”

马修坚持道:“但是我曾随军队行过军,我知道怎样处理伤口,怎样让它们愈合,比从书本上学到的多得多。”

塞西莉亚嬷嬷问道:“扫罗,你的意见呢?”

戈德温心想扫罗肯定会做出同样的回答,那么这场测试就难分高下了。然而,尽管扫罗看上去又腼腆又紧张,他的回答却与戈德温截然相反。“理发师也许是对的。”他说道。戈德温满心欢喜。扫罗站到了错误的一方。“约瑟夫兄弟提出的疗法也许更适合于挤压或者锤击造成的伤,比如我们在建筑工地上常看到的那些伤,伤口周围的皮肉都被损坏了,如果过早地把伤口包扎起来,坏血就会留在体内。但这种砍伤,刀口四周很干净,包扎得越快,伤口愈合得也就越快。”

“胡说,”安东尼副院长说道,“一个小镇的理发师是正确的,而一个受过医学教育的修士却是错误的,这怎么可能?”

戈德温咧嘴笑了,一股胜利的喜悦使他激动得都快透不过气了。

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穿着教士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戈德温认出这是夏陵的理查,罗兰伯爵的次子。他向男女副院长点了点头,但非常草率,显得有些失礼。他径直走到床边,向骑士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托马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理查靠近些。年轻的教士向伤员俯下了身,托马斯对他耳语了几句。

理查神父猛一起身,好像大吃了一惊。“绝对不行!”他说。

托马斯又抬了抬手,于是这过程又重复了一遍:又是一阵耳语,又是一次愤怒的反应。这回理查说:“但是为什么呢?”

托马斯没有回答。

理查说:“你在要我们办一件我们力所不及的事情。”

托马斯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是的,正是如此。

“你让我们别无选择。”

托马斯无力地将他的头从一边扭到了另一边。

理查转向安东尼副院长,说:“托马斯先生想在这里做一名修士。”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塞西莉亚首先反应过来:“可他是个杀过人的人!”

“好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听说,”理查不耐烦地说道,“武士有时候会决定放弃行伍生涯,对自己的罪过寻求宽恕。”

“在他们老年时也许会,”塞西莉亚说,“但这个人还不到二十五岁。他是想逃避什么危险。”她强硬地盯着理查,“是谁想要他的命?”

“克制点你的好奇心吧,”理查粗鲁地说道,“他想做的是修士,而不是修女,所以你没必要多问。”他这样同女副院长说话,让屋里的人都很吃惊,但谁又奈何得了伯爵的儿子。他又转身对安东尼说:“你必须接收他。”

安东尼说:“修道院太穷了,没法再接收修士——除非有人愿意送一份礼物,来弥补开支……”

“我会安排的。”

“这礼物要足以满足需求……”

“我会安排的!”

“很好。”

塞西莉亚满腹狐疑。她问安东尼:“你对他的了解,比你刚才告诉我的要多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你凭什么认为他是个真正的忏悔者?”

所有的人都看着托马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安东尼说:“像所有人一样,他必须在见习期证明他的诚心。”

她显然不满意,但安东尼就这一次没找她要钱,因此她也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是先给他治伤吧。”她说。

扫罗说:“他拒绝约瑟夫兄弟的疗法,所以我们才去请副院长神父的。”

安东尼向伤员俯下身子,像是对一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说道:“你必须照约瑟夫兄弟说的那样去治疗,他最高明。”

托马斯已失去了知觉。

安东尼转身对约瑟夫说:“他已经不再反对了。”

理发师马修说:“他会失去他的胳膊的!”

“你最好是离开这里。”安东尼对他说。

马修怒气冲冲地走了。

安东尼又对理查说:“也许你愿意到副院长的房间里喝杯苹果汁。”

“谢谢你。”

他们离开时,安东尼对戈德温说:“留在这里帮帮副院长嬷嬷。晚祷前来找我,告诉我骑士治得怎么样了。”

安东尼副院长通常并不过问具体病人的治疗情况,很显然他对这位骑士怀有特殊的兴趣。

戈德温注视着约瑟夫兄弟将药膏敷在已经昏迷的骑士的胳膊上。他觉得自己答对了问题,想必肯定能得到塞西莉亚的资助了,但他还想让她说得明白些。当约瑟夫兄弟敷完药,塞西莉亚用玫瑰水为托马斯擦洗前额时,他说:“我希望您能考虑资助我。”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好还是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决定出钱给扫罗了。”

戈德温大吃了一惊:“但是,是我答对了问题!”

“是吗?”

“您肯定也不同意理发师的意见吧?”

她扬起了眉毛:“戈德温兄弟,你没有权利质问我。”

“我很抱歉,”他连忙说道,“我只是不明白。”

“我知道。”

如果她不想说,再多问也无益。戈德温转身离开了,沮丧和失望使他脚下不稳。她到底把钱给扫罗了!难道因为他是伯爵的亲戚?戈德温不这么认为,她一向独断专行。他想,是扫罗众所周知的虔诚打破了平衡。但扫罗根本不是领导之材。出钱给他真是浪费。戈德温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她会勃然大怒的——但她能怪谁呢?怪安东尼?怪戈德温自己?他想象着母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一种熟悉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一想到妈妈,妈妈就来了。他看见她从远端的大门走进了医院。她是个身材高大、胸部高耸的女人。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站在门口,等着他过去。戈德温走得很慢,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

“你舅妈罗丝就要死了。”彼得拉妮拉一等他走近,就开口说道。

“愿上帝赐福于她的灵魂。塞西莉亚嬷嬷已经告诉我了。”

“你看上去很吃惊——但你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呀。”

“我不是因为罗丝舅妈。我这里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去不了牛津了。安东尼舅舅不肯出钱,塞西莉亚嬷嬷也拒绝了我。”

她没有立刻发作,让戈德温深感欣慰。然而,她的嘴闭得紧紧的,使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冷酷。“但是,为什么呢?”她问。

“舅舅没钱,而塞西莉亚嬷嬷决定出钱给扫罗。”

“白头扫罗?他能有什么出息。”

“嗯,至少他能当一名大夫。”

彼得拉妮拉紧盯着戈德温的眼睛,他一脸无奈。“我觉得这件事你处理得很糟,”彼得拉妮拉说,“你该事先跟我商量商量的。”

戈德温就怕她这么想。“您怎么能说是我没处理好呢?”他抗议道。

“你该让我先去跟安东尼谈。这样他就强硬不起来了。”

“但他仍然会说不。”

“而且在你去找塞西莉亚之前,应该先调查清楚是否还有人求她了。那样你就可以在求她之前,先破坏掉扫罗的计划。”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所有的人都有弱点。你该找出扫罗的弱点,设法让塞西莉亚注意到他的弱点。然后,当塞西莉亚感到以前看到的是假象,现在看透了扫罗时,你再亲自去求她。”

他明白她这招是管用的。“我从来没想过。”他说着,低下了头。

彼得拉妮拉强压着怒火,又说:“做这些事情必须谋划,就像伯爵谋划战役一样。”

“我明白了,”戈德温说,他仍然不敢正视彼得拉妮拉的眼睛,“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但愿如此。”

他又抬头看着她:“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就此罢休。”一种戈德温熟悉的坚定表情浮现在彼得拉妮拉脸上。“我来出钱。”她说。

戈德温的心头涌起了希望,但他想象不出他妈妈将怎样履行这样的诺言。“您哪里有钱?”他问道。

“我要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到我弟弟埃德蒙家去住。”

“他会接纳您吗?”埃德蒙是个慷慨的人,但他有时候也会顶撞他姐姐。

“我想他会的。他马上就要成为鳏夫了,他需要一个管家。以前罗丝做这件事并不是很出色。”

戈德温摇了摇头:“可您还是需要钱的。”

“我还要钱做什么?埃德蒙会管我吃住,并负担我买日用品的小小开支。而我就帮他管理仆人,抚养女儿。我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钱就归你用了。”

她的语气很坚定,但戈德温能够从她噘着的嘴看出她的懊恼。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她一向为自己的独立而骄傲。她是镇上有头面的女人之一,是富家的女儿、镇上首屈一指的羊毛商的姐姐。她珍视这一地位。她喜欢宴请王桥有权势的男男女女,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他们。现在她却要作为一个穷亲戚,投靠她弟弟,做一份管家的差事,一切都靠他供给。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落魄。“这牺牲太大了,”戈德温说,“您不能这样做。”

她的神情坚毅起来,肩膀稍稍晃了晃,好像就要承担起千钧重负。“噢,是的,我能。”她说。

5

格温达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父亲。

她曾以耶稣的血的名义起誓保守秘密,所以现在她要下地狱了,但相对于地狱,她更害怕她的父亲。

他先是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小狗“跳跳”,继而她就不得不解释“蹦蹦”是怎么死的,最终她只得将全部故事和盘托出。

让她惊奇的是,她并没有挨鞭子。实际上她爸爸似乎还很高兴。他要她带自己去搏杀发生的那片林中空地。再找到那地方并不容易,但她找到了,他们发现了那两个穿着黄绿两色制服的士兵的尸体。

爸爸先是打开了他们的钱包,里面各有二三十便士。更让他欣喜的是他们的剑,每把都值不少便士。他开始剥死人的衣服。这活儿用一只手干起来很不容易,因而他要格温达帮她。没有生命的尸体显得格外沉重,触碰起来也很异样。爸爸要她脱下他们身上穿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他们满是污泥的长袜和肮脏的内衣。

他把他们的武器裹在衣服里,使之看上去像是一捆破布。然后他和格温达一起将赤条条的尸体又拖回到灌木丛中。

在返回王桥的路上他的情绪很是高涨。他领着她来到离河不远的一条街——屠宰沟。他们走进了一家叫作白马的又大又脏的酒馆。他给格温达买了一杯淡啤酒,然后就和他称为“大卫伙计”的店主消失在了屋子背后。这是格温达一天之内第二次喝啤酒了。过了一会儿后,爸爸又出现了,手里没了那捆东西。

他们回到主街,在修道院一座门旁的贝尔客栈里找到妈妈、菲利蒙和小婴儿。爸爸向妈妈使了个眼色,给了她一大把钱,让她塞进了婴儿的毯子里。

这时下午已过了一半,大部分外来者都已离开镇上返回各自的村庄,但这时动身回韦格利村已经太晚了,于是这家人决定在小客栈里过夜。爸爸一再说他们现在住得起店了,妈妈却胆怯地说:“别让别人看出你有钱了!”

格温达感到非常疲倦。她起得很早,又走了那么多路。她躺在一张长凳上,很快就睡着了。

是客栈大门被粗暴地踹开的那声巨响惊醒了她。她抬眼一望,惊愕地看到两个士兵闯了进来。起初她还以为是林中被杀的那两个人的鬼魂来了。这让她一阵惊恐。随即她看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穿着同样的一侧黄一侧绿的军服。两人中较年轻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捆看上去很眼熟的破布。

年长的那个径直向爸爸问道:“你是韦格利村的乔比,是吗?”

格温达顿时又害怕起来。这个人的语气中透着严重的威胁,他可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坚决果断的,给格温达的印象是他将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

“不是。你们认错人了。”爸爸答道。他撒起谎来像是条件反射。

他们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年轻的那个将那捆布放到桌上展开,里面是两件黄绿色紧身外衣包裹的两柄剑和两把匕首。他盯着爸爸说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我以十字架的名义起誓。”

他说没见过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蠢了,格温达恐惧地想着,他们肯定能逼他说出实话,就像他逼自己说出实话一样。

那个年长的士兵说道:“白马酒馆的老板大卫,说他从韦格利的乔比那里买到这些东西的。”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满含威胁。屋子里的其他客人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迅速地溜出了门外,只剩下了格温达一家人。

“乔比刚刚离开这里。”爸爸孤注一掷地说道。

那人点了点头:“带着他的老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婴儿?”

“是的。”

那人猛然起动,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爸爸的紧身外衣,把他推到了墙边。爸爸尖叫了一声,婴儿开始啼哭起来。格温达看到那人的右手上戴着厚厚的拳击手套,外面还覆着锁子甲。那人抽回手臂,一拳打在爸爸的肚子上。

妈妈大叫道:“救命呀!杀人啦!”菲利蒙也大哭起来。

爸爸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得苍白,同时踉踉跄跄起来,但那人一把把他推到墙上,没让他倒下,随后又打了一拳,这回打在了脸上。鲜血从爸爸的鼻子和嘴巴里喷涌而出。

格温达也想尖叫,但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里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她本以为父亲是强大有力的——即使他有时候狡猾地装作弱者,装作懦夫,以博取同情、化解怒气——看到他如此无助,她实在是吓坏了。

客栈主人出现在通向后院的门口。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大个子男人。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姑娘躲在他身后偷看着。“怎么回事?”他以一种威严的口气问道。

那士兵看都没看他一眼。“你少管闲事。”他说着,又是一拳打在爸爸肚子上。

爸爸吐出了血。

“住手。”店主人喊道。

士兵说:“你以为你算老几?”

“我叫保罗·贝尔,这是我的房子。”

“哦,很好,保罗·贝尔,如果识相的话,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们以为穿上军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保罗的口气里含着轻蔑。

“不错。”

“那么你们到底穿的是谁的制服?”

“王后的。”

保罗回头说道:“贝茜,快去把约翰治安官找来。如果有人要在我的客栈里杀人,我得叫治安官来做证。”那小姑娘跑开了。

“这里没有人会被杀死,”那士兵说道,“乔比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带我们去他劫掠了两个死人的地方——是吧,乔比?”

爸爸说不出话来,但他点了点头。那人放开了他,他跪倒在地,大口地咳嗽和呕吐起来。

那人打量了一番这家其余的人:“还有那个目睹了打斗的孩子……”

格温达惊叫道:“别!”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是这个丑丫头,没错。”

格温达跑到了母亲身旁。妈妈说:“马利亚,圣母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人抓住了格温达的胳膊,粗暴地把她从妈妈身旁拽开。她大哭起来。那人恶狠狠地说道:“闭嘴,安静点儿,不然我叫你跟你那倒霉的爸爸一样。”

格温达使劲地咬紧牙关,停止了哭叫。

“起来吧,乔比。”那人一把把爸爸拽了起来,“打起精神来,你和我们一起骑马去。”

另一个人收拾起衣服和武器。

他们走出客栈时,妈妈发疯般地叫道:“全都照他们说的做吧!”

那两个士兵有马。格温达骑在那个年长的士兵前面。爸爸被放在了另一匹马同样的位置上。爸爸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因此只能由格温达带路。她今天已经去过那里两次了,所以清楚地记得路。骑着马要快多了,但当他们赶到那片空地时,天仍然快黑了。

年轻的士兵揪着格温达和爸爸,年长的士兵把他们同伴的尸体从灌木丛中拖了出来。

“那个托马斯一定是个手段高强的家伙,他竟然把哈里和阿尔弗雷德全都给杀了。”那年长的士兵一边打量着尸体,一边沉思着说道。格温达明白了这两个人还不知道有其他孩子。她本来会承认她不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其中一个人是拉尔夫射死的;但她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差点把阿尔弗雷德的头砍下来。”那士兵继续说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格温达,“他们说没说起过一封信?”

“我不知道!”格温达终于喊出了声,“我一直闭着眼睛,因为我吓坏了,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千真万确,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说的!”

“就算他俩先从他手中搞到了信,他把他们杀了后,也肯定把信拿回去了。”那士兵对同伴说。他看了看空地周围的树,仿佛信也可能藏在枯枝败叶之间。“信现在也许在他身上,在修道院里,我们要想抓他,就不可能不亵渎修道院的神圣。”

另一个说道:“至少我们可以准确地报告发生了什么事,并把尸体带回去举行个基督教的葬礼。”

这时突然一阵骚动。格温达的爸爸挣脱了那个士兵,冲过空地。那士兵起身去追,却被那个年长的士兵拦住了。“让他跑吧——现在杀他还有什么用?”

格温达开始抽泣起来。

“这孩子怎么办?”年轻的士兵问道。

格温达确信他们会杀了她。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她哭得非常厉害,竟无法开口求饶。她就要死了,就要下地狱了。她毫无办法,只能等着那一刻来临。

“让她走吧,”年长的士兵说道,“我可不是天生杀小丫头的。”

年轻的士兵放开了她,还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等她站起身来,擦去眼泪,能看得清四周后,就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滚吧,跑快点儿,”那士兵在她背后喊道,“今天算你走运!”

凯瑞丝睡不着。她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妈妈的房间。爸爸坐在一条长凳上,凝视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躯体。

妈妈的眼睛紧闭着,她的脸上汗津津的,在烛光下闪烁着。她似乎没有呼吸。凯瑞丝抓起她一只苍白的手:手冰凉得吓人。她把妈妈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间,想让它暖和起来。

她问:“他们为什么要放她的血?”

“他们认为有时候人患病是因为某种体液多了的缘故。他们希望血能把多余的体液带走。”

“可这并没有让她好起来呀。”

“没有。实际上,反而更糟了。”

凯瑞丝的眼里涌出了眼泪:“那您为什么要让他们那样做呢?”

“教士和修士研习过古代哲学家的著作。他们比我们懂得多。”

“我不信。”

“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是很难知道的,小毛毛。”

“如果我是医生,我只做能让人们好起来的事情。”

爸爸没听见。他更专注地看着妈妈。他俯身向前,手在毯子下滑动着,触摸到她左乳下的胸部。凯瑞丝能够看出精致的羊毛毯下他那只大手的形状。他的喉咙里低低地抽咽了一声。他的手紧紧地向下按着,并停留了好长一阵子。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直到跪在了床边。他宽宽的前额伏在了妈妈的腿上,手仍然抚在她胸上,好像在祈祷。

她意识到他在哭泣。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比在森林里看到杀人还要可怕。孩子们会哭,女人们会哭,懦弱无助的人们会哭,但爸爸从来不会哭。她感到仿佛天塌了下来。

她需要有人帮助。她放开了妈妈冰凉的手,眼看着它滑到毛毯上,一动不动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摇起了熟睡中的艾丽丝的肩膀。“快醒醒!”她说。

艾丽丝起初并不愿睁开眼睛。

“爸爸哭了!”凯瑞丝说道。

艾丽丝坐直了身子。“不可能。”她说。

“快起来吧!”

艾丽丝下了床。凯瑞丝拉起姐姐的手,一同走进了妈妈的房间。爸爸已经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枕头上那张宁静的脸。他的脸上满是泪水。艾丽丝惊讶地瞪着他。凯瑞丝小声说道:“你看。”

床的另一侧站着她们的姑姑彼得拉妮拉。

爸爸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个女孩子。他离开床边,走向了她们。他一只手揽住一个,把她们拢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们的妈妈和天使一起走了,”他静静地说道,“为她的灵魂祈祷吧。”

“勇敢些,姑娘们,”彼得拉妮拉说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了。”

凯瑞丝从眼里擦去泪水,抬头看着她的姑姑。“噢,不,你不是。”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