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皑皑白雪为格伦高地的群山戴上了银色的冠冕,树木丛生的山坡上泛着珍珠白,如同绿色丝裙前襟的首饰。山谷深处,一条急流在冰冷的岩石间激越而过。山林间呼啸着的凛冽寒风来自北海深处,夹杂着冰雹和碎雪。
清晨,马拉奇·麦卡什与埃斯特·麦卡什这对双胞胎沿着峡谷东侧山坡上一条曲折的小路步行前往教堂。马拉奇(人们通常唤他“麦克”)身着格子斗篷与花呢裤,膝盖以下却裸露着,没穿袜子,一双脚在木底鞋里冻得冰凉。然而他还年轻,血气方刚,对于寒冷毫不在意。
这并非是去教堂最近的一条路,但是这里格伦高地的壮丽景色却总令麦克兴奋不已。高山腹地,幽谷密林,激流荡漾……这处风景对这颗年轻的心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他见过一对老鹰三次在这里建筑巢穴,哺育幼仔。和老鹰一样,他也在领主的眼皮底下,在富饶的溪流中偷抓过鲑鱼。他也会像山里的野鹿一般,在猎场看守到来时,悄悄躲在林间,一动不动。
当地的领主是哈林姆夫人,一位带着女儿的寡妇。远处山背面的土地归乔治·詹米森爵士所有,那里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工程师在山坡上凿出了几个大洞,矿渣堆成的人造小丘使整个山谷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大型马车满载着煤炭,在泥泞的道路上压出一道道深沟;连溪流也被煤尘染黑。这对双胞胎就生活在当地一个名为“霍克”的村庄。村子里,一排低矮的石屋如阶梯般沿山坡向上延伸。
虽是一男一女,但这两个年轻人却长得一般无二。同样是被煤尘染黑的淡黄色头发,同样是引人注目的浅绿色眼睛,同样是肩宽背阔的矮小身材,同样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双腿。两人同样固执,也同样喜欢争论。
争论是他们的家族传统。双胞胎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另类,动辄便与政府、教会之类的权威唱反调。母亲结婚前在哈林姆夫人家帮佣。她同许多佣人一样,对上流社会并不反感。一个寒冷的冬天,矿井因为一次爆炸而关闭了整整一个月。父亲得了“黑痰病”便撒手人寰,这种咳嗽病症夺去了许多矿工的生命。没过几个星期,母亲也染上肺炎,随父亲而去。然而争论声并没有随着父母的离世而消失。周六的夜晚,在维尔斯太太的厅里,激烈的争论仍在继续。那里是霍克村最像酒馆的地方。
筑工与佃农们皆秉承祖义,相信君权神授,所以臣民都必须服从。矿工们接触的则是更为先进的思想。约翰·洛克等一批哲学家认为,只有人民认可的政府才真正掌握权威。麦克很赞同这一理论。
霍克村受过教育的矿工不多,但麦克的母亲却能够阅读,麦克也总是缠着她教自己认字。她无视丈夫的冷嘲热讽,坚持教一双儿女读书认字,丈夫说她这是不自量力。在维尔斯太太的酒吧,人们常常让麦克把《泰晤士报》《爱丁堡商报》,以及像《苏格兰人》这样的激进政治刊物上的内容读给大家听。这些报刊往往已经过期数周,有些甚至过期数月,然而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依旧十分热切地听他将一段段演讲实录、抨击评论以及罢工、抗议和暴乱的报道逐字朗读出来。
一个周六的夜晚,在维尔斯酒吧的一场争论过后,麦克写了一封信。
没有一位矿工写过信,而这一封也是经历了众人长时间商讨,字斟句酌而写成的。信是写给卡斯帕·格尔登逊——一位在报刊上撰文讽刺政府的伦敦律师的。大家把信交付给一个名叫戴维·帕奇的独眼小贩去邮寄。至于信到底能不能成功寄到,麦克心里也不能确定。
昨天终于收到了回信,这也是麦克长这么大最激动的一件事。他想,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封信也许可以让他重获自由。
打记事起,麦克便一直渴望着自由。儿时的他就十分羡慕戴维·帕奇,羡慕他能走街串巷贩卖刀子、绳索。对于童年的麦克而言,戴维生活中最令人羡慕的,是他可以在日出时才起床,累了就可以睡觉。从七岁开始,每日不到凌晨两点,麦克便被母亲摇醒,下矿井工作十五个小时,下午五点才收工。晚上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粥还没喝完,他便倒在粥碗旁呼呼大睡。
如今,麦克已不再想做个小贩,但他依然渴望着不一样的人生。他梦想着能在格伦这样的谷地里,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亲手建造自己的房屋;梦想着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梦想着能有一方乐土,那里的鲑鱼不属于领主,而是谁抓到就是谁的,让他可以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自在地钓鱼。手里的这封信也许就意味着他可以梦想成真。
两人走在阴冷的山坡上,埃斯特道:“我还是觉得在教堂读信不合适。”
麦克心中也有顾虑,但却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会惹上麻烦!拉切特肯定火冒三丈。”哈利·拉切特是矿上的监工,替业主管理煤矿。“他没准儿找乔治爵士告状,到时说不定怎么收拾你呢!”
麦克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心中也忧虑重重,但他依旧辩驳道:“如果瞒着大家,这信就没用了。”
“你可以私下拿给拉切特。也许他会悄悄让你走人,免得惹是非。”
他瞥了埃斯特一眼。看得出,她不是守旧,更不是斗气,而是担心。麦克心中涌起一阵温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埃斯特都会支持他。
然而,麦克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要是大伙儿都知道了,至少还有五个人想走呢。再说,难道就不为子孙后代想想?”
埃斯特瞪了他一眼:“也许吧,但你为的不是这个。你是想在教堂当着众人的面揭矿主的短。”
“瞎说!”可麦克转念一想,又乐了,“也许吧。听了这么多说教,让我们恭顺守法,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最能救命的一条法律上,大家被他们糊弄了。我当然要站出来公之于众。”
“别让他们抓住你的把柄。”埃斯特担心地说。
麦克试着安慰她:“我会恭恭敬敬的,让你都认不出来。”
“恭恭敬敬?”埃斯特质疑道,“我倒要看看。”
“我只想澄清法律是怎么说的,这能有什么错?”
“这是不要命。”
“是啊,没错。可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两人过了桥,下山回到格伦煤窑。越往山下走,气温越高。不一会儿,那座污河桥边的石铸小教堂便出现在眼前。
教堂边簇立着几处佃农的圆形茅舍。舍内泥地中央点着明火,屋顶有洞孔冒烟。整个冬天,人畜同处一室。矿工住的房舍还要往山谷深处走,就在矿井附近。那里的居住条件稍微好点,尽管也是泥地草顶,但家家有壁炉,有烟囱,门边还有一小扇玻璃窗。矿工们也不用跟牲口挤在一起。尽管如此,佃农们依然觉得自己独立自主,瞧不起那些下煤窑的。
然而,令双胞胎突然定睛驻足的并非那些农舍。一辆封闭式马车停在教堂门前,两匹高头灰马昂首而立。几个身着撑裙、外披皮草的贵妇在牧师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另一只手还不忘扶住自己时髦的花边帽。
埃斯特拍拍麦克的胳膊,往桥上一指:一匹栗色猎马正从桥上奔过,马上的人在寒风中弓着身子。那正是煤矿的主人、当地的领主乔治·詹米森爵士。
詹米森已有五年没有在当地露面。他住在伦敦,乘船来此要一个星期,坐驿站马车时间要加倍。人们说,他以前也就在爱丁堡开个杂货铺,是个十足的铁公鸡,平时能糊弄就糊弄。后来一位亲戚早逝,膝下无儿无女,名下的城堡和煤矿就都由乔治继承了。乔治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生意触角甚至远及巴巴多斯和弗吉尼亚。如今,他可谓身居显位:男爵,治安官,伦敦沃平区市政官,负责伦敦滨河地带的治安管理。
显然,他是在亲友的陪伴下,来查看自己苏格兰的产业。
“得,这回完了。”埃斯特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麦克已猜到了几分。
“这回你没法把信公开了。”
“怎么不行?”
“马拉奇·麦卡什,你可别犯傻!”她大叫道,“千万不要当着领主的面这样做!”
“恰恰相反,”麦克固执地说道,“他来了更好!”
2
莉茜·哈林姆拒绝坐马车去教堂。坐马车太傻了。从詹米森堡出来,崎岖不平的路上都是些车辙印,泥泞的凸脊冻得硬邦邦的。一路肯定颠得东倒西歪,马车跑得和走路一样慢,坐车的人一路碰撞挨冻,没准儿还得迟到。莉茜坚持要骑马去教堂。
这种毫无淑女风范的举止让莉茜的母亲很是头疼。“你整天一副男人做派,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哈林姆夫人道。
“我想几时嫁,几时就能嫁。”莉茜答道。这话不假,她身边总不乏追求者。“问题是,相处半个钟头还不惹我烦的男人可不好找。”
“问题是,不容易被你吓跑的男人不好找。”她母亲嘟囔道。
莉茜笑了。母女俩都说到了点子上。男人们对莉茜一见钟情,一旦领教了本尊风范便立马撤退。多年来,她的言谈一直被爱丁堡的上流社会所诟病。第一次舞会上与三位老贵妇交谈时,莉茜直言郡长屁股大,从此落下了坏名声。去年春天,哈林姆夫人把她带到伦敦,让她“初入”伦敦社交界。首秀惨不忍睹:她说话大声,毫不矜持,还公开嘲讽那些试图追求她的公子哥儿,笑话他们举止煞有介事,衣服紧巴巴的。
“怪就怪家里一直没个男人。你太有主意了。”说着,哈林姆夫人上了马车。
莉茜经过詹米森堡冷峻的前门,前往东侧的马厩。三岁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每次她问起父亲的死因,母亲都含糊其词:“肺病。”父亲死后没留下什么遗产。多年来,哈林姆夫人靠着一点点抵押家族产业勉强维持,只盼着莉茜长大成人,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如今莉茜已年满二十,是时候让她担起人生的使命了。
正因如此,詹米森一家才在多年后重返苏格兰,并将其十英里外的邻居——也就是莉茜母女奉为上宾。詹米森以小儿子杰伊二十一岁生日为名发出邀请,其实是想促成莉茜和大儿子罗伯特的婚事。
哈林姆夫人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罗伯特将继承一大笔财产;乔治爵士也支持这桩婚事,他想将哈林姆家的产业归入自家名下。自打到这儿起,罗伯特一直对莉茜多有留意,由此看来,他貌似也乐意。然而他的真实想法总让人捉摸不透。
莉茜见罗伯特站在马厩院子里,等着牵马。罗伯特与城堡大厅里他母亲的肖像有几分神似:庄重,朴素,浅色眼睛,神情坚定。他几乎没什么缺点:样子不丑,不胖不瘦,没体臭,不酗酒,穿着得体。“这可是个理想的丈夫人选。”莉茜自言自语道。如果罗伯特求婚,估计她会欣然接受。莉茜不爱罗伯特,但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责任。
莉茜决定逗逗他。“你住在伦敦,真不贴心。”
“不贴心?”罗伯特皱起眉头,“怎么讲?”
“你一走,我们就没邻居了。”罗伯特还是一脸茫然。看来这人没什么幽默感。莉茜解释道:“你们走了,附近荒凉一片,要到爱丁堡才见得到人影。”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道:“除了那一百多户矿工和几个佃农村。”
“你懂我的意思。”莉茜说着转过身。说话的人她不认识。莉茜不改一贯的直率:“你是谁?”
“杰伊·詹米森,”说着他鞠了个躬,“罗伯特的弟弟,头脑比哥哥灵光。你怎么忘了?”
“哦!”莉茜的确听说杰伊昨晚到达,但却没认出来。五年前他还一脸青春痘,下巴窜出几根金毛儿。如今他个头猛蹿,人也帅气了。杰伊以前不算聪明,莉茜怀疑他现在也没灵光到哪儿去。“我记得你,”她道,“你一嚣张我就认出来了。”
杰伊笑了,说:“要能像您那么谦逊矜持就好了,哈林姆小姐。”
“你好啊,杰伊,”罗伯特道,“欢迎来到詹米森堡。”
杰伊的脸一耷拉:“别摆主人架子了,罗伯特。你是大儿子不假,可这里还没归你呢。”
莉茜赶紧插一句:“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谢谢。”
“是今天吗?”
“对。”
罗伯特不耐烦地说道:“要和我们一起骑马去教堂吗?”
莉茜觉察到杰伊眼中的憎恨,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是啊。我已经让他们备马了。”
“那得赶紧出发了,”罗伯特冲着马厩大声道,“动作快点!”
“都备好了,先生。”马夫应道。不一会儿,三匹马被牵着出了马厩:一匹壮实的小黑驹,一匹浅棕母马,还有一匹灰色的骟马。
杰伊道:“这些牲口估计是从爱丁堡马贩子那儿租来的吧。”他话中带刺,不过还是直奔灰马,拍拍马脖子,任它蹭蹭自己蓝色的骑行服。莉茜看得出,杰伊喜欢马,跟马相处也自在。
莉茜上了那匹小黑驹,两腿并在一侧,骑着出了院子。兄弟俩紧随其后,杰伊骑灰骟马,罗伯特骑棕母马。大风中莉茜的眼里刮进了雪粒。积雪掩盖了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坑洞,马很容易绊倒,道路因此变得更加危险。莉茜提议道:“咱们穿过树林吧,那里有遮挡,路也更好走。”没等两人同意,她便掉头走下大路钻进老林子。
高大的松树下鲜见灌木,溪流与沼泽都已冻结,地面一片灰白。莉茜策马慢行。不一会儿,杰伊的灰马从她身边掠过,他一脸挑衅的笑容,看来是想比试比试。她大喝一声,双腿贴紧马肚,小马就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前。
他们掠过松林,躲过矮枝,跃过倒桩,踏过溪流,激得水花四溅。杰伊的马身型更大,步子也迈得更远。小马虽然身小腿短,但在这样的地形上跑路却更显灵活。莉茜渐渐赶超,待完全听不到杰伊的马声,她放慢步子,在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
杰伊很快跟上来,却不见罗伯特的影子。莉茜猜想,罗伯特才不会头脑发热玩这种无聊的比拼。她与杰伊并排前行,顺便喘口气。马儿身上散着热气,骑手也得以取暖。杰伊喘着气道:“上了直路,我们再比一场。”
“要是叉腿骑,我肯定赢你。”莉茜道。
杰伊有些吃惊。淑女们往往都侧骑,叉腿骑马会被视作不雅。莉茜则不屑理会。每当身边没人,她都像男人一样叉开腿骑。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杰伊。他母亲阿丽西亚是乔治爵士的第二位夫人,一位金发尤物。杰伊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和迷人的笑容。莉茜问:“你在伦敦做什么?”
“我在步兵卫队三团,”他言语间带着骄傲,又补充道,“最近刚升了上尉。”
“那么,詹米森上尉,你们这些英勇战士都有何重任呢?”莉茜嘲弄道,“伦敦在打仗吗?要浴血杀敌吗?”
“要确保暴民不闹事,事情多着呢。”
莉茜突然想起,儿时的杰伊刻薄霸道,也许当了兵他倒乐此不疲。“那你们如何控制暴民呢?”
“比如将犯人押上绞刑台,确保他们在绞死前不被同伙救走。”
“像真正的苏格兰英雄一样,每天杀英格兰人。”
面对如此嘲弄,杰伊似乎并不介意。“有朝一日,我希望能离开军队,到国外去。”他回答道。
“是吗?为什么?”
“在这个国家,没人拿家里的小儿子当回事。就连仆人在接受命令时都对你冷眼相待。”
“难道出了国就不一样了?”
“在殖民地,一切都大不相同,我在书上读到过。那里的人更自由,更单纯,看人也不会戴着有色眼镜。”
“你打算做什么?”
“我家在巴巴多斯有片甘蔗种植园。二十一岁生日时,希望父亲能把它交给我,算是我应得的那份家产吧。”
莉茜感到深深羡慕。“你真好命,”她说,“我做梦都想去国外,那该有多刺激啊。”
“殖民地的生活可要简陋得多。”他回答,“商店、歌剧、法国时尚等等这些只有在国内才有得享受。”
“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莉茜不屑道,“我讨厌这些衣服。”她身着撑裙,还绑着束腰。“我想像男人那样,穿马裤,穿衬衫,蹬靴子。”
杰伊笑了,说:“即使是在巴巴多斯,这也有点太过了。”
莉茜想,如果罗伯特带我去巴巴多斯,我二话不说马上嫁给他。
“还有奴隶帮你操持一切。”杰伊补充道。
他们在小桥上游几米外出了林子。对岸,矿工们正涌入小教堂。
莉茜还惦记着巴巴多斯,说道:“养奴隶的感觉肯定怪怪的。把他们当牲口一样随便处置,你就不觉得奇怪?”
杰伊笑着说:“一点都不。”
3
教堂里座无虚席,相当一部分位子被詹米森家族和他们的宾客所占据,更别提还有女人宽大的裙子以及男人的三角帽和佩剑了。平时参加周末礼拜的矿工和佃农在自己和宾客间空出一圈座位,生怕身上的煤灰和牛粪会弄脏人家的好衣裳。
尽管在埃斯特面前豪言壮语,麦克的心中其实还是充满忧虑。矿主可以随便鞭打矿工,而乔治·詹米森爵士是治安官,就是判人绞刑,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惹怒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人,这的确有点不要命。
可对的就是对的。麦克和其他矿工都受到了非法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喊。这个消息不能在暗地里传,好像可能有假似的。要做就必须大胆,要么就别干。
一时间,麦克犹豫着收手。何苦给自己惹麻烦呢?这时圣歌响起,矿工们唱起和声,激昂的旋律在教堂中回响。麦克听到身后吉米·李高亢的歌声。吉米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嗓子。歌声让麦克想到格伦高地,想到自由之梦。他坚定了信念,决心按计划行动。
约翰·约克神父今年四十岁,头发稀疏,性情温和。见一众贵宾驾到,这位神父话语间显出几分迟疑。今日布道的主题是真相。听麦克读完信后,他又会作何反应?他会本能地站在矿主一边。礼拜结束,兴许还会去詹米森堡用餐。但约克毕竟有神职在身,不管乔治爵士如何威逼,神父都有责任说句公道话,不是吗?
教堂的石墙干干净净。室内当然没有生火。麦克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结。他观察着那些从城堡来的人。多数詹米森家的人他都认识。麦克小的时候,这些人大都就居住在这里。乔治爵士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十分好认。旁边是他妻子,一身花哨的粉裙子显然是扮嫩过了头。大儿子罗伯特目光冷峻,不苟言笑。二十六岁的他小肚子已微微隆起,逐渐有了父亲的架势。罗伯特旁边坐着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年龄似乎与麦克相仿:他应该就是小儿子杰伊了。麦克六岁那年夏天,每日他都跟杰伊在詹米森堡外的林子里玩耍。两人都以为会一辈子做朋友。然而一入冬,麦克便下了矿井,再也无暇玩耍。
有几位宾客他也认得出:哈林姆夫人和女儿莉茜算是熟面孔了。长久以来,莉茜·哈林姆都是当地人的谈资。人们都说她整日一副男人打扮,还扛着把枪。她把靴子送给赤脚的孩子,还斥责孩子的母亲不好好清理自家门前。麦克已有多年没见过莉茜。哈林姆家有自己的教堂,所以礼拜日他们往往不会来这儿。但每当詹米森家族返回苏格兰,她们便来拜访。麦克记得上一次见到莉茜时她才十五岁,一身淑女打扮,却像个男孩一样朝松鼠丢石子。
麦克的母亲曾在哈林姆家的高地庄园做女仆,婚后也偶尔在周日下午回去看看,会会老友,炫耀自己的一对龙凤胎。每次回来,莉茜就跟麦克和埃斯特打成一片(哈林姆夫人应该不知情)。莉茜是个小滑头,自私蛮横,娇生惯养。小麦克亲她一口,她拽住麦克的头发,揪得他哇哇大哭。莉茜貌似没多大变化:顽皮的小脸,黑色的卷发,深邃的眼睛,不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她的嘴好像一道粉色的弓箭。麦克望着她,心想,真想再亲她一回呢!念头刚一闪过,莉茜就看到了他。麦克有些难为情。他把目光移开,仿佛怕被莉茜看透心事似的。
布道结束。除了往常的长老会礼拜外,今天还多了一场洗礼:麦克的表姐珍迎来了她的第四个孩子。老大沃利已经下井干活。麦克将行动的时机锁定在施洗仪式期间。时间一点点临近,他腹中翻江倒海。他试着安抚自己:每天在煤矿里都是出生入死,跟个做买卖的胖子对峙有什么可怕的?
珍站在洗礼盆边,一脸疲惫。才三十岁的她已经有了四个子女,下井也干了二十三年,整个人已筋疲力尽。约克神父往婴儿的头上洒了些水。然后珍的丈夫索尔重复那段誓言,和苏格兰所有的矿工一样,让自己的儿子也沦为奴隶。“我就此承诺,此子日后将于乔治·詹米森爵士名下煤矿效力,幼年伊始,直至力竭。”
就是现在!麦克决心已定。
他站起身。
仪式进行至此,本应由监工哈利·拉切特起身上前,将一袋十英镑的“定金”,也就是孩子的卖身钱交给索尔。令麦克意外的是,乔治爵士这次居然亲自出马。
就在起身时,他与麦克四目相对。
一时间,两人在对视中僵持。
乔治爵士走向洗礼台。
麦克走到教堂的中心过道,大声道:“这笔定金没有效力。”
乔治爵士半路突然僵住,所有人都盯着麦克。震惊中教堂一片死寂,麦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仪式完全无效,”麦克喊道,“你们无权把这孩子绑在矿上做苦工,不能拿小孩当奴隶。”
乔治爵士说道:“你这个蠢货,赶紧给我闭嘴坐下!”
这种颐指气使让麦克越听越火,所有的疑虑从他脑海中消失了。“该坐下的是你!”他不顾一切地说道。这种强硬令在场的人大吃一惊。麦克指了指约克神父,说:“神父,你布道时讲真相。那你敢不敢为真相站出来?”
神父一脸担忧地看着麦克:“麦卡什,你想说什么?”
“说奴役!”
“你清楚苏格兰的法律,”约克神父语气平和,“矿工都归矿主所有。在矿上工作满一年零一天,就会失去自由。”
“是啊,”麦克道,“多要命啊,可这就是法律。但我有证据证明,法律可没规定要奴役孩子。”
索尔开口。“麦克,我们需要这笔钱啊!”他抗议道。
“钱你可以留着。你儿子为乔治爵士工作到二十一岁,劳力足可以抵十镑。但是——”麦克提高嗓音,“一旦成年,他就是自由人!”
“你最好把嘴闭上,”乔治爵士威胁道,“你可越说越不要命。”
“但这是真话。”麦克坚持道。
乔治爵士的脸憋得铁青,他可不喜欢这种强硬违抗。“等礼拜结束我再收拾你。”他生气地说道。然后把钱袋交给索尔,然后转头对牧师道:“约克神父,请继续。”
麦克觉得不可思议。总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神父道:“让我们齐唱最后一首圣歌。”
乔治爵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麦克依然站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
神父道:“赞美诗第二首‘外邦为何争闹,万民为何谋算虚妄之事’。”
一个声音从麦克身后响起:“不——先等等!”
麦克转过身,是吉米·李。他已经逃跑过一次,作为惩罚,他们给吉米套了个铁项圈,上面印着“此人乃法伊夫乔治·詹米森爵士之财产”。麦克心中庆幸:上帝保佑吉米!
“话别说一半,”吉米道,“我下周就年满二十一岁了,我要知道能不能争取自由身!”
吉米的母亲道:“大家都想知道。”她年事已高,牙也掉光了。她久经风雨,性格坚强,在村里很有威信。听她一开口,好几个人都随声附和。
“你们不会有什么自由。”乔治爵士咆哮着再次起身。
埃斯特拽拽麦克的袖子,急促地悄声说道:“信!快拿信!”
麦克激动得把信的事都忘了。“法律可不是这么说的,乔治爵士。”他大喊着,挥动手上的信。
约克神父问:“麦卡什,那是什么?”
“是我咨询的伦敦律师的来信。”
乔治爵士简直要气炸了。麦克庆幸两人之间还隔着几排长椅,不然这位领主非掐死他不可。“你还咨询律师?”他气急败坏地说。这一点似乎最让他来气。
约克神父又问:“信上怎么说?”
“我念给大家听。”麦克念道,“‘根据英格兰及苏格兰法律,所谓定金仪式一说全无任何依据。’”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这与他们的所知所信完全相反。“‘成年子女的自由权利不归父母所有,父母因而无权将其出售。父母可强制子女于矿上工作至二十一岁,但——’”他突然故意停顿,然后一板一眼地念道,“‘但年满二十一岁后,子女有权选择离开!’”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话要说。百余人高声叫喊发问,坐席中炸开了锅。这里约一半的人自幼便被卖给煤矿,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当奴隶的命。如今他们突然被告知受了骗,他们当然想知道真相。
麦克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场上立刻鸦雀无声。这种号召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还有一句,‘如下法条适用于苏格兰所有成年人士:成年后在煤矿工作满一年零一天者将失去人身自由。’”
人群中有愤怒,有失望。大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革命性的变化,多数人还是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孩子却有机会逃离苦难。
约克道:“麦卡什,让我看看。”
麦克上前把信交给神父。
乔治爵士依旧气得满脸通红,说:“这个所谓的律师是什么人?”
麦克答道:“他叫卡斯帕·格尔登逊。”
约克道:“哦!我听说过他。”
“我也听过,”乔治爵士轻蔑地说道,“一个彻头彻尾的激进分子!他是约翰·威尔克斯[1]的同伙。”所有人都知道威尔克斯,他是著名的开明领袖,虽然流放巴黎,却不断宣称要回国打倒政府。乔治爵士继续说道:“要是格尔登逊落到我手里,肯定会被绞死。写这种信就是叛国!”
一听要绞死人,神父慌忙道:“叛国还不至于——”
“你管好天国的事就行了,”乔治爵士厉声道,“叛不叛国,还得我们这些世人说了算。”说着,他一把夺过约克手中的信。
在场信众见他对神父如此出言不逊,都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一言不发,看神父如何回应。约克直视着詹米森,麦克以为神父一定会反驳他。然而神父的目光还是垂了下来,詹米森一脸得意地坐下,仿佛胜局已定。
约克的懦弱让麦克怒不可遏。教堂本应是道德的权威基准。神父若要看领主的脸色行事,那简直就是形同虚设。麦克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冷嘲道:“这法律还要不要遵守?”
罗伯特·詹米森站起身。他跟父亲一样气急败坏:“领主说是什么法,你们就得守什么法!”
“那跟没有法一样!”
“对你们这种人,没有正合适。”罗比特说道,“作为一名矿工,法律跟你有何相干?还写信找律师?!”他从父亲手里拿过信,“我让你找律师——”说着,他将信撕成了两半。
人群中一阵惊呼。矿工们的未来都寄托在那几张信纸上,如今却被人撕成了碎片。
罗伯特撕了又撕,将纸屑往空中一撒。片片碎纸如同婚礼上扬洒的彩屑散落在索尔和珍的头上。
麦克犹如痛失亲友般悲愤万分。那封信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本打算告知全村老少,甚至想象着将这个消息带到其他矿区,直至全苏格兰都知晓。然而,一切都在罗伯特手中瞬间化为泡影。
想必是麦克脸上写满了沮丧,罗伯特一脸得意。麦克火冒三丈,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愤怒中,他无所畏惧。这事儿还没完呢,他暗想。信虽然毁了,但法律可没变。“依我看,你是心虚才把信撕掉,”那轻蔑的口吻连麦克自己都觉得意外,“可你毁不掉苏格兰的法律。它书写在更坚韧的地方,不是你能轻易破坏的。”
罗伯特哑口无言,迟疑中不知该如何反驳。片刻后他怒吼道:“滚出去!”
麦克看了看约克神父,詹米森父子也在等他表态。没有哪个信徒有权将信众驱逐出教堂。难道神父会委曲求全,任领主的儿子将他的教友赶出去吗?“这里是上帝的厅堂,还是乔治·詹米森爵士的?”麦克质问道。
约克神父辜负了这个决定性的时刻,他一脸羞愧地说道:“麦卡什,你还是走吧。”
明知是徒劳,麦克还是按捺不住反讥道:“这回总算是领教了什么是真相!谢了,神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转过身去,埃斯特跟他一同起身,沿过道朝外走。吉米·李起身尾随其后,另外又有一两个人站起来,吉米的祖母也坐不住了。零星的散众变为人潮,向教堂外涌去。矿工们携妻带小离开座位,不时听到衣裙和靴子的刮蹭声。没等出教堂大门,麦克就知道,所有的矿工都跟着他一起离开,一种凝聚力和成就感令他热泪盈眶。
众人围着麦克聚集在教堂的院子里。风虽停了,雪片又飘然而至。大片的雪花慵懒地飘在墓碑上。吉米愤愤地说道:“他们不该把信撕了!”
很多人发声赞成,其中一个说:“我们再寄一封信去!”
麦克道:“再寄一封兴许没那么容易。”他心思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此时的他大口喘着粗气,既兴奋又疲惫,仿佛刚刚狂奔上格伦高地。
“法律就是法律!”另一个矿工说。
“是是,可领主毕竟是领主。”另一个显然更有顾虑地说。
麦克的头脑逐渐冷静,继而反思起当日的得失。他发动了大家是不假,但光凭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詹米森父子公然藐视法律。如果他们当真举枪玩硬的,矿工们能怎么办?争取正义的斗争哪次不是徒劳?对领主唯命是从,有朝一日能接替哈利·拉切特做监工岂不更好?
一个身着黑色皮草的娇小身影从教堂里冲出来,如同摆脱束缚的猎鹿犬。那正是莉茜·哈林姆。她直奔麦克而来,人群中立马闪出一条道。
麦克注视着莉茜。沉静时的她已然英俊俏丽,如今满脸义愤,则显得更加光彩照人。莉茜满眼怒火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马拉奇·麦卡什——”
“我知道!”她说,“你怎么敢那样跟领主父子说话?!”
“那他们又怎么敢违背法律,奴役大家?”
矿工们低声表示赞成。
莉茜朝四下看看。雪片飘飘洒洒挂在她的大衣上,一粒落在她的鼻头,她不耐烦地用手拭掉。“你们有活儿干,有钱拿,已经够走运的了,”她说道,“你们应该感谢乔治爵士开了这个矿,让你们得以养家糊口。”
麦克反驳道:“如果我们真这么走运,他们干吗还颁布法律,禁止我们离开村子找别的工作?”
“因为你是个笨蛋,身在福中不知福!”
麦克发现这架越吵越有意思,不仅仅是因为对手是个美丽的千金大小姐。比起乔治爵士和罗伯特,莉茜更细心,更讲道理。
他压低声音问道:“哈林姆小姐,你下过煤矿吗?”
吉米的祖母听了扑哧一笑。
莉茜道:“胡说些什么呀!”
“有朝一日你下一趟矿井,就不会说什么走运的风凉话了。”
“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无礼,真该让你挨几鞭子。”
“挨打估计是免不了了。”话虽如此,可麦克却没当真。长这么大,麦克从未见过矿工遭受鞭打,他父亲却曾亲眼得见。
莉茜的前胸一起一伏,麦克克制着自己不往那里看。莉茜道:“你总是这么振振有词。”
“是啊,可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一只胳膊肘在他侧肋狠狠捅了一下,是埃斯特在提醒他,小心说话,跟权贵斗没有好下场。埃斯特对莉茜说:“哈林姆小姐,多谢你的建议,我们会考虑的。”
莉茜趾高气扬地点点头,说:“你叫埃斯特,对吧?”
“没错,小姐。”
莉茜转头对麦克道:“你该多听听你妹妹的,她可比你识时务多了。”
“今天你就这句说对了。”
埃斯特冲他一龇牙,说:“麦克,别嘚瑟了!”
莉茜笑了,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傲慢。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变得喜悦与亲切,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好久没听人说这句话了。”她笑着说,麦克也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莉茜转过身,依然咯咯笑个不停。
麦克注视着她回到教堂门前,与刚刚出来的詹米森家人会合。“老天,”他摇摇头,“好一个姑娘。”
4
教堂发生的争执令杰伊气不打一处来。他最讨厌不守本分的人。马拉奇·麦卡什就该一辈子待在地底下挖煤,杰伊·詹米森生来就高人一等,这都是天意,也是律法。质疑自然秩序是大逆不道。那个麦卡什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跟谁都平起平坐似的,不管那人出身有多高贵。
现今在殖民地,奴隶就是奴隶,什么一年零一天,什么工资,根本没那些讲究。在杰伊看来,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不逼就没人做工,强迫也许残忍,但更高效。
从教堂出来,几个佃农向他祝贺生日,但没有一个矿工跟他说话。他们在坟场边聚成一团,小声争论着。好好的生日让这帮人毁了,这让杰伊怒不可遏。
他从雪中快步走到马夫跟前。罗伯特已经等在那里,莉茜还没到。杰伊四下寻觅着。他期待与莉茜一起骑马回去。他问马夫:“伊丽莎白小姐呢?”
“在教堂门口,杰伊少爷。”
她正眉飞色舞地跟神父说话。
罗伯特用手指使劲点点杰伊的胸口,说:“听好了,杰伊,离伊丽莎白·哈林姆远点,懂吗?”
罗伯特一脸敌意。此时的罗伯特可不好惹,但愤怒和失望给杰伊壮了胆:“说什么呢?”
“要娶她的人是我,你没戏。”
“我没想娶她。”
“那就别挑逗她。”
杰伊知道莉茜觉察到他的魅力,跟她逗趣也乐在其中,但从没想过要俘获她的心。杰伊十四岁那年,曾觉得小他一岁的莉茜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无奈莉茜对他(对任何男孩)全无兴趣,令他十分伤心。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想让罗伯特和莉茜成婚,而只要是乔治爵士的意愿,家中任何人都不敢反对,包括杰伊。所以杰伊没想到罗伯特居然会为这点事发牢骚。看来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与父亲一样,罗伯特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难得能给哥哥心中添堵,杰伊很是开心,他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清楚得很。你从小就爱抢我的东西——玩具、衣服,没有你不抢的!”
在长久积聚的怨恨促使下,杰伊破口回击:“那是因为你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一无所有。”
“胡说八道。”
“总之,哈林姆小姐是家里的贵客,”杰伊的口吻有所冷静,“我总不能冷落人家吧?”
罗伯特的嘴角一横:“是不是非要我去告诉父亲?”
正如童年的无数争执,这区区几个字便终结了这场较量。兄弟俩都知道,父亲一定是向着罗伯特的。熟悉的愤恨感直冲杰伊的喉头,他退让了。“好吧,”他承认道,“我尽量不搅你的好事。”
他上马悻悻离开,罗伯特留下陪莉茜回城堡。
詹米森堡由灰石砌成,角上有塔楼,顶上有城垛,同多数苏格兰乡间建筑一样恢宏霸气。城堡是七十年前建的,当时山谷里煤矿初开,领主从中刚赚到第一桶金。
乔治爵士从第一任妻子的表亲手中继承了这份产业。打杰伊记事起,父亲的心里就只有煤矿。他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花在开掘新矿上,没为城堡做过任何修缮。
杰伊从小在城堡长大,但他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底层的房间硕大清冷——门厅、餐厅、起居室、厨房、佣人间围绕中心庭院铺陈开来,院里的喷泉从十月一直冻到次年五月。家里根本没什么热乎气儿。所有的卧室都生着火——反正詹米森煤矿不缺煤,然而却暖和不了那些石砌的厅堂。走廊里寒气逼人,不披件斗篷简直没法去其他房间。
十年前他们举家搬到伦敦,只留下几个家丁亲信料理房子和生意。刚开始他们每年回来,还带着宾客、佣人,从爱丁堡租了车马,雇点农家的媳妇到城堡擦地、生火、倒夜壶。但渐渐地,父亲越来越舍不下伦敦的生意,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今年旧例重兴,杰伊回来得不情不愿,然而长大成人的莉茜·哈林姆却是个意外的惊喜,不光是因为她让杰伊有了找哥哥碴儿的机会。
他在马厩下了马,拍拍马脖子道:“虽比不上赛马,但这牲口很听话。”说着,他把缰绳递给马夫,“我倒是乐意把它收到我的骑兵团。”
马夫面露喜色,说:“谢谢您,先生!”
杰伊进了大厅。那里阴森空旷,角落晦暗,连烛光也照不进来。一只猎鹿犬闷声躺在火堆前的皮垫上。杰伊用靴子头踢了踢,让狗腾出地方,他好暖暖脚。
壁炉上方挂着张画像,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奥利芙——罗伯特的母亲。杰伊对这张画深恶痛绝。瞧瞧她,一副圣人姿态,对所有后来者趾高气扬。奥利芙二十九岁时染热症离世,杰伊的父亲再婚,但他从未忘记过那份初恋。杰伊的母亲阿丽西亚更像是詹米森的情妇,一个没名分没权力的玩物。杰伊觉得自己像个私生子。罗伯特是老大,是继承人,要另眼相看。有时杰伊甚至想问,罗伯特是不是处女无性而育的产物。
他转身背对着画像。男仆端来一杯温热的甜酒,他赶紧抿了几口,希望能缓解胃里的紧绷感。今天,父亲将宣布杰伊的财产份额。
一半是不可能了,甚至连父亲财产的十分之一都是妄想。继承家产的将会是罗伯特,还有那些富矿和商船——反正他已经在打理船只生意了。杰伊的母亲劝杰伊别为了财产而挑起争端,她很清楚,杰伊的父亲是不会妥协的。
罗伯特不光有独子地位,他俨然就是父亲的翻版。杰伊则不然,而正因如此父亲才看不上他。和父亲一样,罗伯特聪明、冷酷、锱铢必较;杰伊则为人随和,挥金如土。父亲最忌讳别人乱花钱,尤其是乱花他的钱。父亲无数次冲着杰伊咆哮:“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都被你小子挥霍了!”
再加上数月前杰伊积欠了一笔九百英镑的赌债,更是火上浇油了。他让母亲求父亲为他还债。这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买下詹米森堡了。但这对乔治爵士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他依然暴跳如雷,跟被锯了条腿似的。此后杰伊愈发债台高筑,而他父亲并不知情。
母亲劝他,别跟父亲吵,要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小儿子往往会去殖民地:父亲很可能将巴巴多斯的甘蔗园连同那里的房产和非奴一起送给他。杰伊和母亲之前都跟父亲提过此事,乔治爵士不置可否,杰伊抱了很大的期望。
几分钟后,父亲也回来了。他跺掉靴子上的雪,马夫帮他摘下斗篷。父亲对马夫交代:“给拉切特送个信,派两个人手日夜守在桥上。如果麦卡什试图逃跑,就把他抓起来。”
河上只有一座桥不假,但还有其他的路可以出谷。杰伊问:“要是麦卡什翻山出去怎么办?”
“这种天气?让他试试看!一旦发现他逃走,我们就派人在路边守着,让治安官带兵堵在前路。依我看他根本跑不了那么远。”
杰伊觉得不然。这些矿工结实得如铁打一般,麦卡什那家伙更是倔得像头牛。然而,杰伊并未跟父亲争论。
随后到达的是哈林姆夫人。她和女儿都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她却少了女儿的灵动与活力。哈利姆夫人身宽体胖,一脸横肉。“我帮您拿外套吧,”杰伊说着帮她脱掉厚重的皮草外套,“到火边烤烤吧,您的手很凉。来点热甜酒怎么样?”
“真是个贴心的小伙子!”哈林姆夫人道,“那再好不过。”
其他一起做礼拜的人陆续到达,一个个搓着双手取暖,石板地上留下滴滴融化的雪水。罗伯特缠着莉茜聊个不停,换了一个又一个小话题,仿佛他有个话题清单似的。父亲找亨利·德罗姆聊生意。德罗姆是格拉斯哥的生意人,跟乔治爵士的亡妻奥利芙是亲戚。杰伊的母亲与哈林姆夫人攀谈。神父夫妇没来,兴许还在为教堂发生的骚动闷闷不乐。在场的还有几位宾客,其中多数是亲戚:乔治爵士的姐姐、姐夫,阿丽西亚的弟弟、弟妹,另外还有一两个邻居。多数人仍在谈论马拉奇·麦卡什和他那封该死的信。不一会儿,嘈杂的对话声中响起了莉茜的大嗓门,人们一个个转过身,想听她说些什么。“怎么不行?”她问,“我想亲眼见识见识。”
罗伯特严肃地说:“相信我,煤矿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怎么?”乔治爵士问,“哈林姆小姐难道想下井不成?”
“我想知道那里什么样。”莉茜解释道。
罗伯特说:“其他顾虑先不提,穿女装在那种地方可寸步难行。”
“那我就乔装成男人。”莉茜回击道。
乔治爵士笑道:“我知道有些姑娘能蒙混过关。但你不然,亲爱的,你太漂亮了,一眼就能识破。”显然,他以为这种奉承十分巧妙,还期待大家都来附和。然而周围的人只是勉强笑笑。
杰伊的母亲用胳膊肘戳了戳丈夫,小声嘀咕了几句。乔治爵士又道:“哦,对了!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吗?”没等有人应答,他便继续道:“大家举杯,祝我的小儿子詹姆斯·詹米森——也就是杰伊二十一岁生日快乐!敬杰伊!”
人们敬了酒,女眷离开,为晚宴做准备。男人们的话题转到生意上。亨利·德罗姆道:“美国来的消息令我担忧,我们很可能损失一大笔钱。”
杰伊明白他的意思。英国政府已对若干出口美洲殖民地的商品征税——茶叶、纸张、玻璃、铅、油彩,这可气坏了那些海外殖民者。
乔治爵士愤愤道:“他们要军队保护,怕被法国人和印第安人欺负,却不想为此花钱!”
“这帮人是能不花钱就绝不花钱,”德罗姆道,“波士顿镇民大会已经宣布抵制所有英国进口商品。为了省黑布,她们连丧服都快省了!”
罗伯特说:“如果其他殖民地效法马萨诸塞州,那我们半数船只都没货运了。”
乔治爵士道:“他们简直就是该死的土匪,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波士顿那些酿朗姆酒的,更是渣滓里的渣滓。”
杰伊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如此大发雷霆,想必是亏了钱。“法律规定他们必须从英国人的种植园购买糖浆,这帮人却偷偷从法国走私,压低价格。”
“弗吉尼亚州更恶劣,”德罗姆道,“那些种烟草的总是欠债不还。”
“可不是嘛,”乔治爵士应道,“我就刚刚遇上一个,好好的莫杰府种植园就这么砸在手里。”
罗伯特道:“幸亏运犯人不用交进口关税。”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詹米森家族船运生意中利润最为丰厚的当属押运,将囚犯押送到美国。每年,国内的法庭都会将数百个罪犯判到海外服刑,罪名无非是盗窃之类。每运送一个犯人,政府会向运送商支付五英镑。九成的犯人都是乘坐詹米森家族的船只跨洋赴美。然而,政府并不是这单生意唯一的利润来源。犯人要在殖民地当七年免费劳动力,意味着七年内可以卖了当奴隶——男丁能卖十到十五英镑,女的则卖八九英镑,孩童价格更低。把一百多个犯人肩挨肩地像装鱼一样装进篮子里,每跑一趟船,罗伯特都能创造两千英镑的利润,这相当于整条船的售价。这生意可谓是油水丰厚。
“是啊,”他父亲道,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可如果殖民地那些人得逞了,连这点都没得赚。”
殖民者一直对此怨声载道,但也没少买囚犯当奴隶——谁让海外缺廉价劳力呢。他们痛恨祖国将这些混混儿扔给他们,怪这些犯人令当地犯罪率激增。
“至少煤矿的收益稳定,”乔治爵士道,“如今也就能指着它赚钱,所以必须把麦卡什摆平。”
一提麦卡什,所有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一时间,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乔治爵士却似乎早已厌烦。他转脸冲罗伯特打趣道:“那个哈林姆家的姑娘如何,啊?要我说可真是个小可人儿。”
“伊丽莎白很活泼。”罗伯特迟疑道。
“那倒是,”他父亲笑了,“记得八九年前,这附近的狼被我们猎得所剩无几,莉茜坚持要亲自抚养小狼崽儿,经常用绳子拴着两只到处跑。那可真叫稀罕!猎场看守可气坏了,说一旦小狼逃脱,日后遗患无穷。只可惜狼崽儿都死了。”
“这种妻子很可能不是省油灯。”罗伯特说。
“比起倔驴还差得远,”乔治爵士道,“况且再怎么样,做丈夫的总是占得上风。这姑娘还不赖。”说着他压低声音,“她家的房产由哈林姆夫人代管,直到伊丽莎白结婚。妻子的财产归丈夫所有。婚礼当日,哈林姆家的产业也将属于女婿。”
“我知道。”罗伯特说。
杰伊之前并不知晓,但他也不觉得奇怪:没人乐意把大笔家产交到女人手上。
乔治爵士继续道:“格伦高地底下估计有一百万吨煤矿——所有的煤层走向都冲着那个方向。这姑娘可真是坐在金山上——哟,话粗了!”说着,他哈哈大笑。
罗伯特还是一贯的严肃:“还不能确定她看没看上我。”
“有什么看不上的?你年富力强,很快将富甲一方。将来我过世后,你就是准男爵。她还想要什么?”
“浪漫?”罗伯特答道,言辞间带着鄙夷,仿佛面对异域商人奉上的奇钞怪币。
“哈林姆小姐可玩不起浪漫。”
“难说,”罗伯特道,“打我记事起,哈林姆夫人就一直负债度日。兴许今后也能这么继续维持呢?”
“告诉你个秘密,”乔治爵士朝四下瞅瞅,确定没人听得见,“知道吗,她已经把全部房产抵押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
“我碰巧还知道,她的债权人已经不想再续约了。”
“她可以从其他债主那里筹钱还债啊。”
“可能吧,但哈林姆夫人并不知道。她的财务顾问也不会告诉她——我已安排妥当。”
杰伊纳闷儿,父亲究竟是怎样威逼利诱,才让哈林姆夫人的顾问就范的。
乔治爵士笑了:“所以,罗伯特,这位伊丽莎白小姐根本无法拒绝你。”
亨利·德罗姆抽身来到詹米森家三父子跟前,说道:“乔治,晚餐入席前,我有话要问你。在你家公子面前,我就直话直说了。”
“当然。”
“美国那档子事儿可让我吃了不小的苦头——种植园主还不上债,再加上其他麻烦,恐怕我这个季度无法兑现对你的承诺了。”
显然,亨利从乔治爵士那儿借了钱。通常,父亲对债务人丝毫不讲情面:要么还钱,要么坐牢。这次,他却说:“我理解,亨利。世道艰难,你有钱再还也不迟。”
杰伊真是大跌眼镜。不过,片刻后他便反应过来为何父亲心软了。德罗姆是罗伯特生母奥利芙的亲戚,父亲看在亡妻的分上才卖他个人情。杰伊实在看不下去,走开了。
女宾们重新登场。杰伊的母亲极力克制着脸上的笑容,内心的秘密呼之欲出。没等杰伊问个究竟,一个牧师打扮的陌生人来到人群中。阿丽西亚上前打了招呼,将陌生人引荐给乔治爵士:“这位是切舍尔先生,他代神父出席。”
这个满脸坑疤的年轻人戴着眼镜,头上还顶着老土的卷毛假发。像乔治爵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很多都戴假发,年轻人却不多见,杰伊就从来不戴。“约克神父让我代他致歉。”切舍尔道。
“没关系,没关系。”爵士说着转过身去,他对这种无名的年轻牧师没兴趣。
众人入席。食物的味道中夹杂着旧窗帘厚重的潮气。长桌上菜色丰盛:大块的鹿肉、牛肉、猪肉、一整条烤鲑鱼还有各色馅饼。杰伊一口也吃不下。父亲会把巴巴多斯的产业交给他吗?如果不是,那又会给他些什么?未来的命运即将揭晓,他自然是坐立不安,食之无味。
在某些方面,杰伊对父亲知之甚少。虽然同住在格洛夫纳广场的房子里,乔治爵士多数时间和罗伯特在仓库,而杰伊白天则在步兵团。偶尔在早晚饭时碰到,但乔治爵士往往在书房用餐,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杰伊揣测不出父亲的心思,一边拨弄着盘中的食物,一边等待。
切舍尔先生则有点上不了台面:打了两三个响嗝儿不说,还洒了酒。杰伊还逮到他死盯着邻座女人的乳沟看。
入席时是下午三点,待到女士们离座回避时,冬日的下午已沉入渐浓的夜色。女士们前脚一走,乔治爵士就欠欠身,放了阵响屁,说:“这下好多了!”
佣人端上一瓶波尔图葡萄酒、一桶烟叶和一盒陶土烟斗。牧师往烟斗里塞了点烟叶:“容我说一句,詹米森夫人可真是个美人儿,简直没话说!”
他似乎喝多了。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话也不能乱说。杰伊站出来维护他的母亲,冷冷地说道:“请您别再对詹米森夫人品头论足。”
牧师点着烟斗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连连。显然他没抽过烟,直呛得满眼是泪,呼哧呼哧咳嗽个不停,震得假发和眼镜都掉了。杰伊一眼就看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牧师。
他哈哈大笑,惹得周围人都一脸好奇地盯着他。显然他们没看出名堂。“看啊,”杰伊道,“难道你们没看出这是谁?”
罗伯特第一个反应过来,说道:“老天爷,是哈林姆小姐!”
人们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紧接着,乔治爵士哈哈大笑,在座的人见他不当真,也笑着附和。
莉茜喝了口水,又咳嗽了几声。杰伊夸赞她乔装到位:眼镜掩藏了灵动的黑眼睛,两鬓卷曲的假发微微改变了精致的轮廓。白色的亚麻领巾裹住了玉颈,遮住了白皙的肌肤。她把炭灰之类的东西抹在脸上,让两颊显得坑坑洼洼,还在脸上添了几笔毛发,仿佛是初长胡子的年轻人,两三天才刮一次脸。苏格兰冬日的下午,城堡内昏暗的灯光下,无人识破莉茜的伪装。
莉茜停止了咳嗽,乔治爵士道:“好吧,你的确有本事假扮男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你下井。去把其他的女士们请来吧,我们要揭晓杰伊的生日礼物了。”
玩笑中忘却的焦虑此刻又向杰伊袭来。
大家在大厅会合。杰伊的母亲和莉茜笑得合不拢嘴——显然,阿丽西亚也参与策划了这场“阴谋”,所以晚宴前才忍不住偷笑。莉茜的母亲并不知情,看起来冷若冰霜。
乔治爵士带头出了大门。外面天光渐暗,雪也停了。“在这儿,”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
一位马夫站在城堡门前,手里牵着一匹马,杰伊从没见过如此帅气的坐骑。这匹白色的种马也就不过两岁,身形瘦削如阿拉伯马。众目睽睽之下马儿有些受惊,忽地一下朝边上一跃,马夫赶紧拉缰绳。它的眼里燃烧着狂野,杰伊一看就知道,这匹马跑起来一定快如闪电。
欣赏中的杰伊一时间失了神,还是他母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就这些?”母亲问。
父亲道:“阿丽西亚,你可别不知好歹——”
“就这些吗?”她再次问,杰伊眼看着母亲的脸在愤怒中扭曲。
“对。”父亲坦白道。
杰伊万万没想到竟会收获这样的生日礼物而不是巴巴多斯的产业。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试图消化眼前的现实,心中的苦涩简直难以言表。
母亲替他说话了。他从未见她如此生气。“他可是你的亲儿子,”阿丽西亚的声音因愤怒颤抖,“如今他二十一岁了,理应得到一份家产自立门户……你用匹马就把他打发了?”
旁观中的宾客们感到又惊讶又奇怪。
乔治爵士满脸通红,他生气地说道:“我二十一岁那会儿连双鞋都没人给——”
“哎呀,行了!”杰伊的母亲一脸不屑,“大家都知道你十四岁就没了父亲,在磨坊做工赚钱照顾妹妹。但也不能为了这个让亲生的儿子穷得叮当响吧?”
“穷得叮当响?”他摊开双手,数着城堡以及他们的产业和生活条件,“你管这叫穷得叮当响?”
“他需要自己的一方天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把巴巴多斯的产业给他吧。”
“那是我的!”罗伯特抗议道。
一句话爆开了杰伊的话匣,他终于开口:“那片种植园一直管理不善,我想用管理军队的方法经营它,让黑人们更加卖力地工作,改善种植园的效益。”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父亲问。
杰伊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兴许父亲会回心转意。他迫切地答道:“做得到!”
“我看够呛。”父亲厉声道。
仿佛有一记猛拳打在杰伊的肚子上。
“无论是经营种植园还是其他生意,你都一无所知,”乔治爵士挖苦道,“依我看你还是待在军队的好,每天被人管着。”
杰伊目瞪口呆。他盯着那匹白色的骏马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骑它,你把它拉走吧!”
阿丽西亚对乔治爵士道:“城堡、煤矿、船只……所有的一切都归罗伯特,难道连种植园也要归他不成?”
“他是长子。”
“杰伊虽小,但也不能把他当空气啊!凭什么好东西全归罗伯特?”
“就凭他母亲。”乔治爵士答道。
阿丽西亚瞪着丈夫,杰伊看到了她眼中的憎恨。我也恨他,杰伊想,我恨这个父亲。
“那你去死吧!”阿丽西亚咒骂道,吓得客人们都喘不过气来,“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说着,她转身进了屋。
5
麦卡什两兄妹挤住在一间四五平方米的单间房里。一侧有壁炉,另一侧两个挂帘的凹位放床。门前泥泞的车道由矿井一路延伸至谷底,与通往教堂、城堡与外面大千世界的道路会合。排屋后的一股山泉就是他们的水源。
回家的路上,麦克一直为教堂发生的事苦恼不已,但一声不吭。埃斯特也是眼泪汪汪,什么也没问。早上出门前煮上的腌肉香飘满屋,令回到家中的麦克直流口水,打起精神。埃斯特往锅里放了些卷心菜丝,麦克到对面维尔斯太太的店里买了一大罐麦芽酒。两个人狼吞虎咽。酒足饭饱的埃斯特打了个饱嗝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麦克叹了口气。如今问到这一步,他只有一个回答:“我必须得走。经过这么一遭,这里我是没法儿再待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里的年轻人以后一想起我,就会想起詹米森家族有多不可一世。我必须得走。”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却因激动而不住颤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埃斯特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你是在跟这里最有权有势的人家作对啊。”
“理亏的可是他们。”
“是不假,但如今这世道讲理是没用的——下辈子吧。”
“如果现在不做,以后也做不成,下半辈子只有后悔的份儿。”
埃斯特伤心地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可要是他们想拦着你怎么办?”
“怎么拦?”
“在桥上派人把守。”
若不过桥,想出去只有翻山。可翻山太慢,詹米森家很可能派人守在山口外,等着麦克。“他们要在桥上堵,我就游过河去。”麦克说道。
“这会儿的河水冷得像冰,你会冻死的!”
“河宽也就是三十七八米,我一两分钟应该游得过去。”
“要是被抓回来,你就得像吉米·李一样被戴上铁箍。”
麦克一怔。像狗一样戴着项圈过活,哪个矿工都不想受这份屈辱。“我比吉米聪明,”他说,“他缺钱,想去克拉克曼南[2]的矿井干,结果被矿主举报。”
“麻烦就在这儿。你得吃饭啊。逃跑了你怎么养活自己?除了挖煤你什么都不会。”
麦克虽然有点积蓄,但也维持不了太久。但他已有所考虑。“我去爱丁堡。”他说道。也许他能搭上重型的拉煤马车,不过还是走路安全。“然后在爱丁堡找条船——听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很容易在运煤船上找到活儿干。不出三天,我就能离开苏格兰。出了国他们就抓不着我了——法律只能管国内。”
“船?”埃斯特疑惑道。他们俩谁也没见过真正的船,只在书上看到过。“你坐船去哪儿?”
“可能去伦敦吧,”多数从爱丁堡出发的煤船都驶向伦敦,听说还有去阿姆斯特丹的,“要么就去荷兰,没准儿还能到马萨诸塞州。”
“说得容易,”埃斯特道,“可我们在那儿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哪儿的人还不是吃面包,住房子,白天干活儿,晚上睡觉?”
“也许吧……”她没什么把握地说道。
“反正我不管,”麦克道,“不待在苏格兰,让我去哪儿都行——只要有自由。想想看:生活随心所欲,不被人牵制;工作自主,自由追求更好的收入,更安全、更干净的工作环境;做自己,不做任何人的奴隶……那该有多好啊!”
埃斯特已泪流满面,说道:“你什么时候出发?”
“再等一两天,希望詹米森家能放松警惕。周二是我二十二岁生日,如果我周三上了工,做满了成年后的一年零一天,就又得当奴隶了。”
“其实你就是奴隶,不管那封信怎么说。”
“可一想到法律站在我这边,心里就有点底气。虽然道理我不懂,但法律肯定很重要。不管詹米森家的人认不认,法律都能治他们的罪。我就周二晚上走。”
埃斯特小声道:“那我怎么办?”
“你不如去给吉米·李帮工。他是个伐木的好手,正缺搬运人手,而安妮——”
“我想跟你走。”埃斯特打断了麦克的话。
这完全出乎麦克的预料:“你可从来没说起过!”
埃斯特大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结婚?要是在这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的确,埃斯特已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老姑娘。麦克一直以为是这里没人配得上她,万万没想到她隐忍多年是想逃离这里。“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时我害怕,现在也是。但是如果你离开,我就跟你走。”
看着她满眼绝望,麦克实在不忍心拒绝,但他还是狠下心:“女人当不了水手,我没钱付你的路费,他们也不会让你帮工抵钱。我只能把你留在爱丁堡。”
“你要是走了,我也不留在这儿!”
麦克很爱埃斯特。小时候与玩伴打架、与父母争执,长大了与矿上的头头们理论……每逢与人冲突,他俩总是一条心。即便有时质疑麦克的某些做法,埃斯特也会义无反顾地维护他。麦克多想带她一起离开,但两个人一起逃走实在是难上加难。“你先忍一阵子,”麦克劝道,“到了目的地我就给你写信。一找到工作,我就攒钱寄给你。”
“真的?”
“嗯,一定!”
“啐一口发誓。”
“啐一口发誓?”这还是小时候起誓发愿时玩的把戏。
“我要你跟我发誓!”
显然埃斯特是要来真的。他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把手伸过木桌,握住埃斯特的粗手。“我发誓一定来接你。”
“谢谢。”她说。
6
按照安排,次日早上要去猎鹿。杰伊决定参加,反正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没吃早饭,在兜里塞了许多“威士忌球”——浸过威士忌的燕麦球,然后到屋外看了看天气:天光刚亮,天空灰蒙蒙的,但云很高;今天不下雨——射击的视野会很清晰。
杰伊坐在城堡前的台阶上,把一颗全新的楔形打火石嵌入猎枪的击发装置,用软皮布将其固定。宰几头鹿兴许能让他泄愤,但他更希望干掉的是罗伯特。
杰伊对自己的这把猎枪十分满意。这把前装式燧石枪由邦德街格里芬家族制作,西班牙枪管嵌着银饰,比军队发的“棕贝丝”明火枪厉害得多。他顶上燧石,瞄准草坪对面的一棵树。沿着枪管向前,杰伊想象着一头大个儿的雄鹿正叉开长角出现在视野内。他将靶心瞄在肩膀后的前胸,那正是心脏的位置。画面一转,罗伯特出现在眼前:固执、冷酷的罗伯特,一头黑发,脑满肠肥,贪得无厌。杰伊扣动扳机,燧石与金属碰撞,火花四溅。然而火药池里没装火药,枪管里也没有子弹。
他有条不紊地装好枪,用火药瓶的量具将刚好2.5打兰[3]黑火药注入枪管,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用亚麻布包着推进枪管。杰伊打开枪管下的卡槽,松开推弹杆,使劲将子弹球往枪管里顶。子弹球直径达半英寸,百码之外就能让一头成年的雄鹿毙命。一颗子弹就能打碎罗伯特的肋骨,撕裂他的肺叶,打烂他的心脏,几秒钟就能让他没命。
杰伊听到母亲的招呼声:“你好啊,杰伊。”
他站起身亲吻问候。母亲昨晚一通咒骂后愤然离场,之后杰伊就没见过她。她看上去落寞而憔悴。杰伊心疼道:“昨晚没睡好吧?”
阿丽西亚点点头:“的确不好受。”
“可怜的妈妈。”
“我不该那样咒骂你父亲。”
杰伊迟疑道:“您肯定……深爱过他。”
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他帅气又富有,还是个准男爵,我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可现在您却恨他。”
“自从他偏心你哥哥开始。”
杰伊越想越气愤:“还以为罗伯特能当个明眼人!”
“他心里肯定一清二楚,可这个年轻人太贪婪,想独占一切。”
“他一向如此。”杰伊想起小时候,罗伯特最喜欢抢杰伊的那份玩具兵和李子布丁。“还记得罗伯特那匹小马罗布·罗伊吗?”
“记得,怎么了?”
“收到小马那年他十三岁,我八岁。我一直盼着有匹小马,而且即使在那个年纪,我也骑得比罗伯特好。可他一次也没让我骑过,即便他自己不骑,宁愿让个马夫遛马,也不给我机会,让我只能在一旁看着。”
“可你骑了别的马啊。”
“到了十岁那年,马厩里所有的马我都骑了个遍,包括父亲的猎马。可唯独没骑过罗布·罗伊。”
“我们到路上走走。”阿丽西亚穿着衬毛皮的兜帽大衣,杰伊裹着格子斗篷。母子俩穿过草坪,踩踏着脚下的冻草。
“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杰伊问,“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母亲摸摸杰伊的面颊,说道:“他并不恨你,但你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那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父亲娶奥利芙·德罗姆时还是个穷小子,仅有的财产不过是爱丁堡贫民区的一间街角小铺。如今的詹米森堡在当时归奥利芙的一个远房表亲——威廉·德罗姆所有。威廉是个独居的单身汉,重病时奥利芙在身边照顾他。他为此感恩戴德,甚至修改遗嘱,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后来,尽管奥利芙尽心照顾,威廉还是一命呜呼。”
杰伊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听过好多回了。”
“重点在于:你父亲因此觉得这里其实是奥利芙的产业,而他自己的整个商业帝国全都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更重要的是,煤矿依旧是他效益最好的一桩生意。”
“他说收益稳定,”杰伊突然想起昨日的对话,“船运风险高、变数大,而煤炭则是挖多少有多少。”
“总之,你父亲觉得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多亏了奥利芙,认为如果把这些财产分给你,就会对不起她的亡灵。”
杰伊摇了摇头,说:“没这么简单。依我看肯定另有隐情。”
“也许吧,反正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到了小路尽头,两人默默返回。杰伊甚至怀疑父母是否曾同床共枕——也许有过吧。父亲兴许觉得:无论自己爱她与否,对方都是他的妻子,他有权利用她发泄。这种事越想越不是滋味。
回到城堡入口,母亲道:“我琢磨了一整夜,想找到个补偿你的办法,可惜还没想出来。不过你别泄气,总会有办法的。”
母亲一直是杰伊的精神支柱。她敢于同父亲抗衡,逼父亲就范,甚至能说服他替杰伊偿还赌债。不过这次恐怕连母亲也不顶用了。“父亲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他肯定知道我会作何感想,可还是一意孤行。依我看求情也没用。”
“我没想着求情。”母亲冷冷地说道。
“那要怎样?”
“不知道,不过这事儿还不算完。早啊,哈林姆小姐。”
只见莉茜一身狩猎打扮走下前门台阶,黑皮帽与皮靴的衬托下活像个俏皮的小精灵。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杰伊,笑道:“早!”
见到莉茜,杰伊也打起了精神,问道:“一起打猎去吗?”
“那当然!”
女人打猎不常见,不过也无伤大雅。以杰伊对莉茜的了解,混在男人堆里骑马狩猎,他一点也不意外。“太好了!”杰伊道,“原本是在男人堆里闻臭汗,有了你空气都清新了。”
“那你可要失望了。”
母亲道:“我进去了。你们俩玩得尽兴点儿。”
杰伊的母亲一走远,莉茜道:“真可惜你的生日搞砸了。”说着,她捏了捏杰伊的胳膊,表示同情,“但愿今早这趟能让你暂时忘掉些烦恼。”
杰伊不禁笑了:“我尽量吧。”
莉茜像狐狸一样嗅了嗅空气,说道:“好一阵西南风,来得正巧!”
杰伊上次猎到马鹿还是五年前,但他仍记忆犹新。猎手最忌讳无风天,邪风突然一起,把人的味道吹到山那边,很容易惊到鹿群。
猎场看守牵了两只狗绕过城堡一隅,莉茜上前逗狗,杰伊跟在后面,心情畅快了许多。他回头见母亲正站在城堡门前,满脸猜疑地盯着莉茜。
两只狗都是长腿灰毛,人称“高地猎鹿犬”,也有人称之为“爱尔兰猎狼犬”。莉茜蹲下身子挨个儿打招呼,然后问看守:“这是布兰吧?”
“是布兰的儿子,伊丽莎白小姐。布兰一年前死了,这是巴斯克尔。”
狗会在狩猎队伍的后方待命,枪一响才放出来,负责追赶和攻击被猎手打伤的鹿。
余下的人也从城堡里出来:罗伯特、乔治爵士以及亨利。杰伊盯着哥哥,而对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父亲生硬地点了点头,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事。
看守在城堡东侧架起了靶子——一头用木头和帆布草草拼凑出的假鹿。猎手们轮流射上几轮,好进入状态。杰伊纳闷:莉茜会使枪吗?男人们都说女人使不了枪——要么因为胳膊没劲儿,举不起来;要么因为天生不嗜血之类的。有机会验证一下也不错。
大家先从五十码外起射。莉茜打头阵,正中肩后的要害。杰伊和乔治爵士与之旗鼓相当。罗伯特和亨利的命中点稍稍靠后,猎物可挣脱一时,却也将在痛苦中徐徐迈向死亡。
第二轮从七十五码外射击。莉茜居然再次命中,杰伊也再次命中。乔治爵士打在鹿头上,亨利击中鹿尾。罗伯特射脱了靶,子弹球打在菜园的石墙上,激起点点火星。
最后一轮距离增加到一百码,这也是武器的射程上限。莉茜连中三次,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罗伯特、乔治爵士和亨利都没有命中。杰伊最后一个登场,下定决心不能输给个姑娘家。他有条不紊地调整气息,仔细瞄准。接着,他屏住呼吸,轻轻扣动扳机。子弹打在后腿上。
谁说女人家开不了枪?所有人都甘拜下风。杰伊对此钦佩不已。“要不要加入我们步兵团?”他打趣道,“我手下像你这么厉害的可没几个。”
伙计们牵来了马驹。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高地马驹比一般的马稳健许多。几个人上了坐骑,策马离开院子。
沿深谷下行,亨利·德罗姆找莉茜搭话。百无聊赖的杰伊又想起父亲的严词拒绝,心中如有溃疡般灼烧。他告诉自己这早在预料之中——父亲偏心罗伯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怪只怪他自己盲目乐观,以为母亲顶着詹米森夫人的头衔,自己名正言顺,这次父亲会公平些。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杰伊多希望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多希望罗伯特一命呜呼。如果今天罗伯特意外丢了性命,杰伊的所有麻烦都将迎刃而解。
要是自己够胆量干掉罗伯特就好了。杰伊摸了摸挎在肩上的枪管。到时候大家一同射击,很难分清究竟是谁的子弹要了他的命,杰伊完全可以将整个事故伪装成意外。即使被人猜到了真相,家里也会想办法息事宁人——没人愿意闹出丑闻。
一想到自己对罗伯特起杀心,杰伊就不寒而栗。可要不是父亲故意偏袒,他想,我也不会萌生这种念头。
詹米森家族属地同苏格兰多数小户产业类似:山谷内的一小块耕地,由佃农集体耕种,沿袭中世纪的窄条农耕制度,向领主缴纳农产品抵偿租金。多数属地都是山林覆盖,只能用作狩猎打鱼。一些领主试着伐林放羊。指着苏格兰的产业发家并非易事——当然,除非你挖到煤。
一行人骑了约三英里路,猎场看守看到半英里外朝南坡上的林中现出一大群雌鹿,约莫有二三十头。大家勒住缰绳,杰伊拿出望远镜。鹿群在猎手们的下风向。由于它们总是背风而行,此刻正面向另一边,望远镜中尽看到雌鹿白花花的后尾。
虽说打到雌鹿也能美餐一顿,可若猎到长角的雄鹿,那才叫难得的风光。杰伊观察着鹿群上方的山坡,锁定了期待的目标。他伸手一指说道:“快看,两头——不,三头雄鹿,就在雌鹿的上坡方向!”
“我看见了,就在第一道山脊处,”莉茜道,“还有一只呢,能看到它的角。”
她激动得两腮通红,人显得更俏丽了。这当然是她最喜欢的:置身户外,有马,有狗,又有枪,可以放开手脚,还有几分冒险的意味。看着她,杰伊的脸上不禁现出笑意。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莉茜的存在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他又看了看哥哥。寒风中的马背上,罗伯特一点也不自在。杰伊想,罗伯特肯定宁可待在会计室,点算八十九基尼的季度利息(每年百分之三点五)。莉茜这样的姑娘要是嫁给他,那真是太可惜了。
杰伊转过身,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猎物身上。他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山坡的地形,寻找着接近猎物的理想路线。猎手必须从下风向接近目标,这样身上的气味才不会被嗅到。他们更喜欢从高坡处向下展开攻势。正如先前的打靶演练所示,目标距离在一百码以上时很难命中,五十码则是理想距离。因此,猎鹿的精髓在于潜伏接近,寻找有利位置击中目标。
莉茜已心中有数。“往谷里走约四百米有处洼地。”她愉快地说道。洼地是河流沿山坡下行冲刷所形成的洼陷处,方便猎手爬坡时藏身。“我们可以沿那里上到高垄处,然后逼近猎物。”
乔治爵士表示赞同。他很少任由别人发号施令,除非对方是个漂亮姑娘。
大家回到山腰洼地,留下马匹,然后徒步上行。山坡很陡,坡面泥泞而且碎石密布。一脚下去,不是陷在泥里,就是被石头绊住。不一会儿,亨利和罗伯特就已经气喘吁吁,而莉茜和看守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地势,依旧是面不改色。乔治爵士虽然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却也毅力惊人,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杰伊每日在兵团操练,耐力自不必说,不过此时也直喘粗气。
他们翻过山脊,在鹿群觉察不到的背风处一步步从山坡逼近。寒风刺骨,雪片扬洒,寒雾漩腾。没了马匹在胯下暖身,杰伊备感寒冷。精致的小羊皮手套早已湿透,湿气也侵入马靴和他那件昂贵的设得兰[4]羊毛袜。
猎场的几位看守比较熟悉地形,由他们打前阵。觉得离鹿群越来越近时,几个人朝着坡下缓缓移动。突然,他们屈膝在地,后面的人也纷纷跪倒。杰伊忘记了潮湿与寒冷,狩猎与杀戮的刺激令他热血沸腾。
他决定冒险一探。匍匐中,杰伊扭身往上坡一块岩石后望去。定睛后,四个棕点出现在绿色的山坡上,零星拉成一线。难得碰上四头雄鹿同时出没:一定是碰上了肥嫩的草皮。杰伊透过望远镜观察:最远处的一只角长得最好——虽然看不太清,但怎么说也有十二个叉儿。一阵鸦鸣声响起,杰伊抬起头,见一对乌鸦正在头顶盘旋,仿佛知道不久就能用内脏饱餐一顿。
前方有人咆哮咒骂:罗伯特不小心栽进了泥坑。“蠢货!”杰伊哼了一句。猎狗低吼了一声,看守将手一抬,所有人一动不动,聆听鹿群的蹄声。然而它们没有要跑的意思,不一会儿,猎手们继续匍匐向前。
很快,所有的人都必须肚皮贴地,一点点向前蠕动。一名看守让猎狗趴倒在地,用手巾蒙上狗的眼睛,让它们保持安静。乔治爵士和看守长溜到坡下的一处山垄,小心翼翼抬头观望。当两人返回时,爵士下达命令。
他低声道:“四头雄鹿,五把枪。那这回我就不开枪了——除非你们有人瞄不准。”只要他愿意,应酬安排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亨利,你负责最右面那只。罗伯特,旁边那只交给你——它离得最近,最容易瞄准。杰伊,再下来是你。哈林姆小姐,最远也是最好看的那只交给你,你枪法好。都准备好了?那赶紧就位。让哈林姆小姐最先发枪,怎么样?”
猎手们在山坡上四下散开,寻找据点准备瞄准。杰伊跟在莉茜身后。她身穿短夹克和没有裙环的宽松裙子,屁股大大咧咧地扭动着,令杰伊忍不住发笑。没几个女孩子敢在男人面前这么爬来爬去——不过,莉茜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儿。
杰伊攀到一处矮灌木丛,远眺过去略显突兀,但更加便于藏身。他朝山下望去,自己的目标就在七十码外——一头茸角初绽的后生。而另外三头正在山坡上信步。他看到其他几位猎手:莉茜埋伏在左侧,乔治爵士和猎场看守们牵着猎狗,还有罗伯特,他在二十五码外的右侧低坡,目标显眼。
弑兄的念头再次闪现,杰伊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他想起该隐与亚伯的故事。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该隐如是说。此时的我已经忍无可忍,杰伊想。我受够了在长子的阴影下过这种有名无份、无人待见的日子。生在有钱人家,却穷得叮当响,一辈子默默无闻——这种日子实在没法过。
他竭力驱赶这种邪恶的念头,往点火盘里倒了点火药,然后把盖子盖好,最后上膛。到时扳机一扣,燧石打火的同时点火盘盖会自动掀起,点着盘中火药,火焰钻过火门,点燃子弹后方的大剂量火药。
杰伊身子一骨碌,朝山坡瞭望。雄鹿怡然自得地吃着青草。其他的猎手都已就位,只有莉茜还在移动。杰伊瞅准他的目标,徐徐调转枪管直至对准罗伯特后背。
他可以找个借口,说胳膊肘在冰滩上打滑,枪口一晃,不幸意外打在哥哥背上。父亲可能会起疑心,但也没法坐实。看着眼前的独子,难道还不能放下疑心,把原本留给罗伯特的一切归到杰伊名下?
莉茜一开枪,所有人都将一同射击。杰伊知道,鹿的反应慢得出奇。一声枪响过后,鹿群受惊抬头,一时间肯定吓得动弹不得,迟疑个四五下。一头鹿挪了步,剩下的不一会儿也会作鸟兽散群起而逃。鹿蹄踏着草地砰砰作响,留下后面几头死伤的鹿。
杰伊的枪口缓缓调回。他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手——那么做太过残忍,自己下半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中。
可如果现在不动手,以后难道就不后悔?下次倘若父亲再度偏心,难道他就不会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趁机除掉这个天杀的哥哥?
枪口再次对准罗伯特。
父亲崇尚力量、果断和决心。即便他猜到这一枪并非偶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杰伊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汉。
想到这里,杰伊下定决心。他告诉自己,父亲心底里会认可的。谁也别想在乔治爵士头上动土:得罪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身为伦敦治安官,乔治爵士送上法庭的罪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孩子偷块儿面包都得绞死,罗伯特抢走杰伊的财产,偿命还不是理所应当?
莉茜不慌不忙地瞄准。杰伊尽力稳定气息,然而内心狂跳不止,人也不由得呼呼大喘。他很想瞅瞅莉茜,看看这女人究竟还在迟疑什么。可又怕刚一扭头她就开了枪,结果自己也丧失了机会。他的目光和枪口死死锁定在罗伯特后背,浑身如钢弦一般紧绷,肌肉酸痛不已,然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不行,他想,我下不了手。我不能杀我哥哥。然而上天为证,我发誓我能行。
莉茜,快点儿开枪!
杰伊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正朝他逼近。还没等他抬头,莉茜的枪声响起。鹿群僵在原地。杰伊的枪对准罗伯特肩胛骨之间的脊柱,他轻轻扣下扳机。一个庞大的身影来到他跟前,父亲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又是两声枪响,这回是罗伯特与亨利。杰伊刚开枪,枪管就被一只靴脚踢飞,子弹徒劳地飞向空中。杰伊在惶恐与愧疚中抬起头,眼前正是怒不可遏的乔治爵士。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小畜生!”
7
在户外打猎一整天,莉茜累得昏昏欲睡。晚饭一过,她便称累告退。罗伯特刚好不在屋里,杰伊礼貌地起身,举着蜡烛送她上楼。迈上石阶时杰伊悄声说:“你要真想去,我可以带你下矿井。”
莉茜顿时睡意全无,说:“真的?”
“当然,我说到做到,”杰伊笑道,“你敢不敢去?”
莉茜喜出望外地说:“敢!”这个男人懂得讨她欢心!“什么时候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今晚。零点矿工开始作业,一两个钟头后运煤工也要开工。”
“是吗?”莉茜满脸疑惑,“干吗半夜干活儿?”
“他们白天也不歇着。运煤工傍晚才收工。”
“那他们几乎没时间睡觉啊!”
“这样也就没精力干坏事。”
莉茜觉得讽刺。“我从小在附近长大,却从不知他们要一天干到晚。”难道麦卡什说得没错?难道此行会彻底改变她对矿工的认知?
“午夜前做好准备,”杰伊嘱咐道,“你还得打扮成男人——那些衣服还在吗?”
“在。”
“记得走厨房——我会给你留门。我们在马厩院里碰头。到时我会备马。”
“太刺激了!”她欢呼着。
他把蜡烛递给莉茜,悄声道:“半夜见!”
莉茜进了卧房。她发现杰伊又打起了精神。早前他们父子俩在山坡上似乎又发生了争执。其他人的心思都在猎鹿上,没人知道缘由。杰伊没打中,乔治爵士脸色煞白。不管事出何因,冲突都在成功的兴奋之下迅速平息。莉茜那一枪干净利落地结果了目标。罗伯特和亨利也让各自的猎物挂了彩。罗伯特追了几码后倒地,扣动了致命的一枪。亨利那头带伤逃脱,猎狗在身后紧追,最终毙命。不过,所有人都心中有数,杰伊在之后也是一声不吭——直到刚才才恢复了平日的神采。
她解下外裙、衬裙,脱了鞋,裹了条毯子坐在火炉前。多有趣的一个人,莉茜暗想。杰伊似乎也喜欢冒险,和她自己一样。他长得也英俊:个头高挑,衣着得体,身手矫健,卷发浓密。真希望午夜能早点到来呀!
叩门声响起,母亲走了进来。莉茜心里犯嘀咕:但愿妈妈不是来促膝长谈的。还不到十一点,时间宽裕得很。
母亲穿了件斗篷——穿梭于詹米森堡阴冷的廊道里,是谁都得多裹几层。褪下斗篷,她的睡衣外还罩着件外褂。她松开莉茜的头发,一绺绺梳理起来。
莉茜放松地闭上眼睛。每次梳头发都让她想起小时候。“答应我,以后别再装扮成男人。”母亲说道。莉茜吃了一惊。仿佛母亲听到了自己与杰伊的对话。看来以后得加倍小心:母亲直觉灵敏,摸得准莉茜何时又想出鬼点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可别这么胡闹。”她又补充说道。
“乔治爵士倒很欣赏呢!”
“也许吧,但这么闹可嫁不出去。”
“罗伯特貌似想追我。”
“没错——可你也要给人家机会啊!昨天上教堂,你跟杰伊骑马一溜烟儿走了,没等罗伯特;今晚你又趁罗伯特不在屋里的时候告退,他都没机会送你上楼。”
莉茜观察着镜中母亲的脸——熟悉的线条中透着坚定。莉茜深爱着母亲,也希望讨她欢心。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毕竟天性如此。“对不起,妈妈,”莉茜道,“这些我没想过。”
“你……喜欢罗伯特吗?”
“如果走投无路,我可以嫁给他。”
哈林姆夫人放下梳子,坐到莉茜面前,说道:“乖女儿,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打我记事起,咱们手头不是一直都不宽裕吗?”
“没错。我一直靠四处借钱、抵押地产省吃俭用勉强度日。”
愧疚感再次向莉茜袭来。母亲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莉茜身上,从不想着自己。“那咱们就继续这样维持。厨子侍餐,共用女佣,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在格伦高地吹风总好过在邦德街买东买西。”
“可借钱总有个上限。人家已经不想再借钱给我们了。”
“那还有佃农缴的租金。以后就不去伦敦旅行了,连爱丁堡的舞会也可以不出席。除了神父,也没人上门共进晚餐。我们可以像修女一样,一年到头不见客。”
“恐怕连这些也是奢求。他们威胁说要拿哈林姆庄园和家产抵债。”
莉茜大吃一惊,说:“那可不行!”
“没办法——抵押就是这么回事。”
“这都是些什么人?”
母亲一脸茫然地说道:“借贷的事一直由你父亲的律师替我安排。至于钱是哪里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债主已经来讨债,不还钱,产业就赎不回来了。”
“妈妈……难道我们要无家可归了?”
“亲爱的,如果你嫁给罗伯特,事情就会解决。”
“我明白了。”莉茜语气沉重。
马厩的钟表敲响十一点的钟声。哈林姆夫人站起身,亲吻了女儿道:“晚安,亲爱的,好好睡一觉。”
“晚安,妈妈。”
莉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火焰。多年来,她一直都知道,用婚姻拯救家族是她的人生使命。罗伯特貌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直到此刻,一切才变得如此真实。莉茜很少未雨绸缪,总是要等火烧眉毛才懂得着急,哈林姆夫人为此不知操了多少心。突然间,婚姻大事迫在眉睫,莉茜感到莫名的恐慌,仿佛吃坏了东西,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可她又能怎么办?不能任由债主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真若如此她们能怎么办?能去哪儿?怎么过活?一想到母女俩挤住在爱丁堡冰冷的租屋里,可怜兮兮地写信给远亲求助,靠着刺绣换小钱度日,莉茜就不寒而栗。为今之计只能嫁给有钱而无趣的罗伯特。可她真做得来吗?每到万不得已,非得赶鸭子上架时,她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设法逃避——一枪毙了生病的老狗如此,逛商店买衬裙衣料也是如此。
她把散乱的头发扎好,找出昨日乔装的衣服换上:马裤、马靴、亚麻衬衣、轻巧夹克,戴上一顶男士三角帽,又从烟囱里抓了把煤灰涂在脸上。这次她没戴假发,而是套了双皮手套保暖,也好掩藏起细嫩的双手。一张花格毯搭在肩头,显得肩宽体长。
午夜钟声一响,莉茜举着蜡烛往楼下走去。
她心中打鼓:杰伊会遵守诺言吗?也许突然有事去不了,或者等待时睡过了,那就太可惜了!然而正如杰伊所说,厨房门的确没上锁。莉茜来到马厩,杰伊正守候在那里。他牵着两匹马,正小声念叨着什么,让马儿保持安静。月光下,杰伊的笑容带来一阵喜悦。他默默将那匹小马的缰绳递给莉茜,领她抄后路出了院子,避开主卧室遮挡的车前座位。
上了大路,杰伊亮起一盏灯。两人上马信步前行。杰伊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才以为你睡过了呢。”她回答道。说着,两人都笑了。
两匹马沿着山谷朝矿井骑去。莉茜开门见山问道:“下午又跟你父亲吵架了?”
“是啊。”
杰伊不想细说,可莉茜才不管这些继续问:“为什么吵架?”
不用看杰伊的表情,莉茜也知道他对此很反感。只听他悠悠答道:“还不是老一套——因为我哥哥罗伯特。”
“依我看,他们确实亏待了你。希望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些。”
“好受多了,谢谢!”杰伊似乎放轻松了。
离矿井越来越近,莉茜的兴奋和好奇也愈发强烈。她想象着矿山的环境,纳闷怎么到了麦卡什嘴里,矿山就成了人间地狱。那里酷热难耐或是天寒地冻?矿工们像困兽一样彼此厮斗不停?那里恶臭蔓延、虫鼠遍地或是阴森死寂?莉茜开始害怕。然而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这样麦卡什就不能笑话我一无所知了。
约莫半个钟头后,他们经过一处小型矿山,这里正在找买主。“谁在那儿?”一个声音大叫,然后一个牵着猎狗的看守出现在杰伊的视野范围。原本看守的职责是照看野鹿,防范偷猎者。如今,很多看守在矿上监督,防止有人偷煤。
杰伊拎灯照照来人的面目。
“请原谅,詹米森少爷。”
两个人继续前行。矿井的坑口只有一匹孤马绕着圈转轮子。走近了莉茜才看清,轮上缠着绳子,从矿井里一桶桶打水上来。“矿井里总是有积水,”杰伊解释道,“都是土里渗出来的。”木桶老旧漏水,湿土掺着冰碴儿,整个坑口泥泞不堪。
拴好了马,莉茜和杰伊来到坑口。坑口约莫六英尺见方,陡峻的木质楼梯顺着边上曲折向下延伸,一眼看不到底。
楼梯边没有扶手。
莉茜一时慌了神,怯生生问道:“这里有多深?”
“要我没记错的话,二百一十英尺。”
莉茜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她现在打退堂鼓,被乔治爵士和罗伯特知道了,肯定会说:“我说什么来着,矿井可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她可不想受这种白眼——宁可无依无靠踩楼梯到二百一十英尺的地下,也不能被人瞧不起。
她咬了咬牙说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杰伊兴许觉察到她的恐惧,但没吭声。他走在前面,打着灯为莉茜照路。莉茜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杰伊道:“把手搭在我肩上,这样走得稳。”莉茜感激着照做。
他们一路往下走,提水的木桶从井口正中摇摇转转向上,冰冷的水花不时溅在莉茜脸上。她总觉着会脚下一滑,飞速翻滚着一路打翻十多个木桶,最终摔死在井底。
走了一会儿,杰伊停下脚步,让莉茜休息片刻。莉茜一直觉得自己身手矫健,此刻却腰酸腿疼,呼呼带喘。为了掩饰疲惫,她主动跟杰伊搭话:“你对煤矿还挺熟悉的——水源、井深,你全都一清二楚。”
“在我家,经常有人聊起这些——家族的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煤矿生意。大约在六年前,我跟着监工哈利·拉切特干过一个夏天。我母亲自作主张,让我熟悉家族生意业务,指望着有朝一日父亲会把生意交给我打理。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莉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又走了几分钟,他们来到木梯尽头的平台。那里通向两条隧道。隧道层的下方满是积水。木桶排出一摊积水,然后又很快被隧道里引出的水填满。莉茜注视着一团漆黑的隧道,心中充满着好奇与恐惧。
杰伊先行跨入其中一条隧道,转身将手伸向莉茜。他的手结实又干燥。莉茜进了隧道,杰伊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这种殷勤令莉茜很是开心。
他一路没撒手。莉茜不确定这是何用意,但也没时间细想。她必须集中精神注意脚下。她在厚厚的煤灰土中举步维艰,空气中也充斥着煤灰味。隧道顶很低,多数时候她都得猫着腰。看来今天晚上要不好过了。
莉茜尽量将烦恼抛诸脑后。宽厚的立柱间烛火点点,让她联想起午夜大教堂的礼拜。杰伊介绍:“每个矿工负责十二英尺长的工作面,称为‘煤间’。两个煤间中留出十六英尺见方的煤柱支撑顶部。”
她这才意识到:头顶上是二百一十英尺的土石,作业者稍有不慎,就可能天崩地陷。她极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杰伊相握的手也不由得一紧。杰伊也以紧握回应。此后,牵手对莉茜而言再也不是无心之举。她对此也并不反感。
第一处煤间没人,可能已经采完。片刻后杰伊在另一个煤间旁停下,一个矿工正在挖煤。莉茜发现,对方并非站立,而是侧身躺下,沿着地线凿。一旁木架上的烛光摇摇晃晃点在下凿的位置。尽管姿势别扭,但他抡起家伙来依旧十分有力。每挥一下,墙上就掉下几粒煤块。整个煤室纵深凿下的能有两三英尺。莉茜没想到,矿工就躺在渗水中作业,水流过煤间的地面,汇入沿隧道凿成的沟渠。冰冷的水流令莉茜不寒而栗,而干活的矿工却脱掉了衬衣和外套,光着脚赤膊上阵,黝黑的肩头汗水晶莹。
隧道内的地势并不平坦,地面时高时低。莉茜猜测路上一定堆着煤。脚下的路面越来越陡,杰伊停下脚步,指了指一位手擎蜡烛的矿工:“他在探查沼气。”
莉茜松开他的手在石头上坐下,好伸展伸展后背。
“没事儿吧?”杰伊问道。
“没事。什么是沼气?”
“一种易燃气体。”
“易燃?”
“对。煤矿发生爆炸事故,多数是沼气引发的。”
简直是开玩笑。“如果它易燃易爆,那怎么能用蜡烛呢?”
“沼气无色无味,只有这样才能探查出来。”
只见那矿工徐徐将蜡烛举至洞顶,两眼出神地盯着烛火。
“沼气比空气轻,集中于空气上层,”杰伊接续解释道,“少量沼气会令烛火变蓝。”
“量大会怎样?”
“把我们都炸上天。”
莉茜再也受不了了。她又脏又累,嘴里尽是煤灰,这会儿连小命都可能不保。她让自己保持冷静。来此之前她就知道矿井作业是份危险差事,这会儿必须得挺住。矿工们每晚都下井,撑这一宿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下不为例——她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他们观察了一阵。那矿工每往隧道深处走几步,就举起蜡烛试探一番。莉茜不想面露惧色,故作镇定道:“探到沼气后怎么办?怎么排除?”
“把它点着。”
她使劲咽了咽口水。真是越说越要命。
“有专门的矿工负责爆破。这里的爆破工应该是麦卡什,就是那个闹事的小年轻儿。爆破工对沼气了如指掌,老子干完儿子接棒。麦卡什知道该怎么办。”
莉茜恨不得赶紧跑回隧道爬梯出去。要不是怕在杰伊面前露怯难为情,她早拔腿跑了。为了尽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她指着侧面一条隧道说:“那里有什么?”
杰伊再次牵起她的手:“过去瞧瞧。”
他们一路走,莉茜一边想,矿上简直安静得出奇。没什么人说话:少数几个矿工有小跟班帮忙,大部分都是独立作业。运煤工还没来。岩墙与脚下厚厚的煤灰盖住了锄头的敲击声,煤块的碎裂声。偶尔有童工在身后关上一扇门。杰伊解释说这些门控制着隧道中的空气流通。
隧道里空无一人。杰伊停下来说:“这里似乎已经开采完了。”说着他打灯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微弱的光线闪过阴影边缘老鼠的眼睛。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指着矿工们的残羹剩饭过活。
煤灰到处都是,杰伊跟矿工们一样灰头土脸,滑稽的样子逗得莉茜直乐。
“怎么了?”他问。
“你脸都黑了!”
杰伊笑着用指尖蹭了蹭她的脸颊说:“你以为自己还白净吗?”
她肯定自己也是同一副德行。“哦,不!”她笑道。
“可你还是那么美。”杰伊说着吻了莉茜。
惊讶并未使莉茜退缩:她也乐在其中。杰伊的嘴唇坚实而干燥,上唇剃过胡须的地方略微有些刺痒。随后莉茜张口便问:“你是为了这个才带我来的?”
“让你反感了?”
文明社会的年轻绅士绝不能亲吻未婚妻以外的女士。莉茜理应反感,她自己心知肚明,但还是乐在其中。她开始感到难为情,说:“咱们还是往回走吧。”
“我还能牵你的手吗?”
“可以。”
杰伊似乎对此很满足,领着莉茜沿路返回。不一会儿,之前歇脚的那块石头出现在莉茜眼前。二人停下观看矿工作业。想到刚才的吻,莉茜下身不由得一紧。
这名矿工煤间地脚的煤已经敲得差不多,目前正开凿高处的煤面。和多数矿工一样,他也光着膀子,后背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隆起抖动。毫无支撑的煤炭失重落下,在地上碎成几块。矿工迅速后闪,新鲜初露的煤面开裂移位,受力改变的同时不时蹦出些碎块。
运煤工擎着蜡烛和木锹陆续到达,也让莉茜经历了当晚最大的触动。
这些人几乎都是妇人和女童。
她从未想过矿工的妻女如何打发时间,也万万没想到她们全天半夜都在地底做工。
运煤工的喧哗声打破了隧道的安静,空气也迅速升温,莉茜只得解开外衣。隧道里十分幽暗,多数人根本没注意到有外人,说起话来也毫无禁忌。当着他们的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撞在个女人身上,女人貌似怀有身孕。男人骂骂咧咧:“萨尔,别他妈的挡路。”
对方毫不示弱回击:“你他妈的才别挡路,不长眼的蔫鸡巴。”
另一个女人道:“蔫鸡巴才不是不长眼,人家好歹还有一只哪!”周围人一阵狂笑。
莉茜目瞪口呆。在她生活的世界里,女人们从不大骂“他妈的”。至于“蔫鸡巴”是什么意思,莉茜连想都不敢想。凌晨两点便要起身上工,在地下一干就是十五个钟头,如此境遇下女人们还有说有笑,莉茜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她觉得奇怪,这里的一切都有血有肉,直击感官:隧道的黑暗,与杰伊牵手,赤膊凿煤的矿工,杰伊的吻,还有女工们的荤笑话……一切都令人不安,但又无比新鲜刺激。她脉搏加快,皮肤发红,心也怦怦直跳。
女工们忙着将碎煤装入大筐,闲谈也逐渐停止。“为什么让女人干这种活儿?”莉茜不可思议地问杰伊。
“矿工的工钱按产煤的重量计算。”他回答道,“如果要花钱雇运煤工,钱就不能到自家手里。所以就动员了家里的妻儿来运,好挣个彻底。”
大筐不一会儿就装满了。莉茜眼见两个女人将大筐抬起,架到另一个女人背上。承重者不由得哼了一声。筐背在背上,由一条绕额的绑带固定,她一步步沿隧道往外走,腰也弯得更低了。莉茜在想,这二百多英尺的楼梯,她是怎么扛上去的?“那筐真有那么重吗?”
她的话被一位矿工听到。“我们管这叫提煤筐,”他对她说道,“一筐能装一百五十磅。想掂量掂量吗,小伙子?”
杰伊果断替莉茜挡下:“不用了。”
那个矿工很坚持:“要不试上半筐?这个小不点儿就背这种。”
一个身着肥大羊毛裙、裹着头巾的十一二岁姑娘走上前来。她赤着脚,背上背着半筐煤。
杰伊正要开口拒绝,莉茜抢先一步说:“好吧,让我背背试试。”
矿工拦下小姑娘,一个女工卸下煤筐。小姑娘没吭声,但也乐得能休息片刻,在一旁大口喘着气。
“您弯下腰,少爷。”莉茜照做。女人把筐压在莉茜背上。
虽然她有所准备,重量还是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她连一秒钟也坚持不住。她膝盖发软,整个人都被压垮了。那个矿工似乎早有预料,他伸手一扶。女工将煤筐卸下,莉茜真切地感受到重负的释去。她腿一软倒在那矿工的怀里,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早知会这样。
围观的女工们厉声嘲笑着眼前这个“年轻绅士”。莉茜的身子往前栽,被他粗壮的前臂一把揽住。一只长满老茧、粗硬如马掌的手隔着亚麻衬衫使劲压在她的双乳上。只听那矿工惊讶地支吾了一声。那只手捏了捏,仿佛确认一般。莉茜乳房丰满——甚至令她觉得难为情。那只手很快移开。矿工扶她站直,双手扶着莉茜的肩头,满是煤灰的脸上满是诧异。
“哈林姆小姐!”他低声道。
那矿工正是马拉奇·麦卡什。
两个人怔怔地对视了好一阵,耳朵里充斥着女工们的讪笑声。尽管经历了杰伊的“偷袭”,这突然的亲昵仍令她春心荡漾。她看得出,马拉奇与她有同感。一时间,莉茜对他的亲近感胜过了杰伊——尽管杰伊吻了她,还牵了手。一个女工的声音打破了嘈杂:“麦克,快瞧瞧这儿!”
一个满脸煤灰的女工正将蜡烛举至洞顶。麦卡什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莉茜,仿佛意犹未尽心有不甘。他松开莉茜走了过去。
麦卡什瞅了瞅火苗道:“真让你说着了,埃斯特。”他转过头,没有理会莉茜和杰伊,而是对女工们道:“这里有点沼气。”莉茜恨不得扭头就跑,而麦卡什却镇定自若。“目前还不至于要响警报。咱们再看看不同的方位,看看它扩散到哪儿了。”
在莉茜看来,马拉奇的淡定简直不可思议。这些矿工都是些什么人?虽说世事艰难,他们的意志却坚不可摧。相比之下,她自己简直是娇生惯养,每日浑浑噩噩。
杰伊抓住莉茜的胳膊,低声道:“依我看咱们见识够了,不是吗?”
莉茜没反驳。她的好奇心老早就满足了。长时间猫腰躬背令她叫苦不迭。她又累又怕,灰头土脸,只想着赶紧回到地面吹吹凉风。
二人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此时矿工们已开始穿梭忙碌,前前后后不时有运煤工的身影。女工们把裙子拉在膝盖以上,蜡烛用牙咬着,背负重担徐徐挪着步子。莉茜见一个男人无所顾忌地往排水沟里撒尿,毫不避讳旁边的妇人和女童。莉茜纳闷:他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吗?然而转念又一想:这里根本毫无避讳可言。
回到洞口的莉茜和杰伊开始向上攀爬。运煤工手脚并用,宛如嗷嗷待哺的幼童——躬着身子尤其如此。工人们步幅稳健,如今已没有人打趣聊天:女人们、孩子们个个因重负而气喘吁吁。莉茜偶尔要停下来喘口气,而运煤工却是一步不停。看着年幼的女童肩负重担与她擦身而过,有人因劳累和疼痛泪水涟涟,莉茜心中羞愧难当。偶尔有孩子放慢脚步或停歇片刻,母亲的打骂声便会接踵而至。莉茜多想上前安慰。当晚的各种体会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股愤怒。“我发誓,”她愤然道,“只要我在世一日,自家土地上就决不开矿。”
没等杰伊回应,一阵铃声响起。
“警报,”杰伊道,“肯定是探到沼气了。”
莉茜挣扎着站起身。小腿上刀扎一样疼。她暗下决心,下不为例。
“我背你。”杰伊不容分说将莉茜背起,继续沿阶梯向上。
8
沼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扩散。
起初烛火只有逼近隧道顶部时才会发蓝。没过几分钟,离天顶还有一英尺的距离便蓝光闪现。麦克不得不停止探查,以防人还没疏散就引起爆炸。
他呼吸短促,但尽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和镇定。
要在平时,沼气都是徐徐渗出。但这次不同,肯定有异状发生。想必是沼气在开采完毕的封闭区域聚集,旧壁开裂,气体迅速泄漏至施工隧道。
而这里的男女老少都点着蜡烛。
微量沼气遇火没什么关系,少量引火会伤到附近的人,大量积聚则可能引发爆炸,洞毁人亡。
麦克深吸一口气,最紧要的是让大家尽快离开。他拼命地摇动手铃,嘴里大声数着数。数到十二后他停下来,矿工和运煤工们纷纷沿着隧道往井口赶,母亲们敦促着孩子加快脚步。
跟着麦克的两个运煤工留了下来:妹妹埃斯特镇定自若,干活利落;表妹安妮手脚麻利,身体强壮,但时常头脑发热,笨手笨脚的。二人用挖煤铲拼了命在隧道里挖,掘出一条与麦克身形差不多的浅沟。与此同时,麦克跑回自己负责的煤间,取下吊在顶上的一个油布包,撒腿朝隧道口跑去。
麦克的父母去世后,人们都在嘀咕:麦克岁数不大,究竟能不能接他父亲的班当防火员?防火员不但要负责隧道防火,更被视为矿工中的领袖。事实上,麦克自己也没有信心。可防火员是志愿工,危险又没工钱,其他人根本不愿意干。在麦克妥善处理上工后的第一场险情后,质疑声也随即消失。如今,连年长于他的矿工都信得过他,这让他有了些底气,也迫使他在恐惧中必须保持镇定与自信。
他来到隧道口,殿后的几个矿工正沿着阶梯往上爬。现在要把气体排除,唯一的方法就是燃气。麦克必须引火。
偏偏赶上今天出事,也真是倒了大霉。今天是麦克的生日,他已经准备离开。他真希望当初把心一横,周日连夜就走。麦克告诉自己,多等一两天可以让詹米森家放松警惕,以为他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最后的一班岗,还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设法保住这个即将甩手的破地方,麦克怎么想怎么来气。
如果沼气没燃尽,矿井就会关闭。以采矿为生的村子遭遇闭矿,就好像务农的地方没了收成,人们会挨饿。麦克忘不了四年前上一次闭矿的情景:之后数周内,村里的老人幼童接连死去,他的父母也没能幸免。母亲过世的第二天,麦克挖到一窝冬眠的兔子,掐死了这些睡梦中的小家伙。有了这些兔肉,他和埃斯特才保住了命。
他站到隧道外的平台上,撕掉包裹外的油皮纸。包裹里有一只大火把,干燥的直柄头上缠着碎布;还有一团线球和一个半月形的烛台。烛台比其他矿工用的略大,镶在木质的基座上,避免倾覆。麦克将火把紧紧卡在烛台上,线绳捆住基座,然后用蜡烛将火把点着。火焰一下子窜了起来。在平台上点火把很安全,因为沼气比空气轻,不会在矿井底部聚集。而接下来,他必须举着燃烧的火把进入隧道。
麦克躺进井底的排水渠,让头发和衣服在冰冷的渠水中浸透,进一步防止皮肤被火焰灼伤。接着,他快步回到隧道里,解开线球,同时仔细检查地面,清除可能阻挡火把移动的大块碎石与物品。
三人再次会合。麦克借着地上的烛光确认:一切就绪。浅沟已经挖好,埃斯特将一张毛毯放进沟里浸了浸水,然后迅速裹在麦克身上。麦克哆哆嗦嗦躺进浅沟,线绳还攥在手里。安妮跪在他身边,出其不意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一块厚板连人带沟一起盖住。
时不时有咣当声响起,埃斯特和安妮又往厚板上泼了些水,想让麦克的安全多点保障。有人在板子上轻扣了三下:她们要撤出去了。
麦克数到一百,留时间让姐妹俩离开隧道。
接着,他战战兢兢地拉动线绳,将燃烧的火把拉进充斥着易燃沼气的隧道,拉向自己。
杰伊背着莉茜回到井口,把她放在冰冷的泥地上。
“你没事吧?”他问。
“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莉茜感恩戴德,“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一定累坏了吧?”
杰伊笑道:“你可比一筐煤轻多了。”
他说得仿佛那重量根本不值一提,但离开时颤巍巍的双腿却显出疲态。尽管如此,刚才背莉茜上来时,杰伊丝毫没打过晃。
离破晓还有几个小时,突然下起雪来——不是飘飘洒洒的雪花,而是漫天横飞的冰粒,直刺莉茜的眼睛。最后的几个工人也上来了。莉茜看见周日施洗礼那位年轻的母亲珍。孩子生下才一个多礼拜,这可怜的姑娘却已经回到井下,整筐整筐地运煤。刚生完孩子不是应该好好休养一阵吗?珍把筐里的煤块倾倒在煤堆上,把一只木签交给计数的伙计——可能是用来计算一周薪水的,莉茜想,也许珍急需用钱,耽误不起时间休养。
莉茜目不转睛地盯着珍:她面色忧郁,一手将蜡烛举过头顶在七八十号矿工中穿梭。风雪中珍大喊:“沃利!沃利!”似乎是在找孩子。她找到丈夫,焦急中仓促说了几句话。只听她大叫一声,转身回井口沿着阶梯往下跑。
那位丈夫也冲到井边,又返回来在人群中寻找。他显得六神无主,莉茜问:“怎么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找不着我家孩子,孩儿他妈怀疑可能还在下面。”
“哦,不!”莉茜朝下边望了一眼,隐约能看到一星火把在井底闪烁,继而又消失在隧道中。
类似的情况麦克处理过三回,但都没有这回令人心惊肉跳。之前气体都是一点点渗出,而不是突然聚集,浓度远没有这么高。麦克的父亲当然处理过大规模泄漏的情况。每逢周六晚上,当他在火炉前擦洗身子时,全身火烧的旧伤清晰可见。
麦克裹在冰水浸湿的毯子里瑟瑟发抖,线绳紧紧缠在手中,一点点将燃烧的火炬拉近。他想到安妮,试着以此平复心中的恐惧。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安妮天性狂野,身体结实。私下里她经常亲吻麦克,但当着别人的面这还是第一回。他们探索彼此的身体,教会彼此如何取悦对方。能尝试的他们都尝试过了,就剩下安妮所谓的“造孩儿”,就差那么一点儿……
然而安慰并没有用,恐惧依然笼罩着他。麦克试着想象沼气如何运动、聚集,仿佛冷眼旁观。他所躺的地方处于隧道的低洼处,气体浓度相对较低;然而不点火则永远无法作出准确估计。他惧怕疼痛,也切身体验过烧伤的痛苦。麦克并不怕死,他不怎么信教,但坚信上帝仁慈。但他还不想死:还没见过大世面,到过大地方,干过大事业,早死未免太可惜。长这么大他一直为人做牛做马。麦克暗自发誓,如果今晚能活着出去,一定立马离开这里。我会亲吻安妮,与埃斯特道别。就算詹米森家族不乐意,我也走定了。上帝保佑!
手中的线绳越绕越多,看来已经拉了一半的距离,随时都有可能点火,但也有可能点不着:父亲告诉过麦克,有时候沼气会无故自行消散。
扯线时麦克感到些许阻力,是火把刮擦凹凸不平的岩壁时造成。现在若伸头出去就可以看到。他心想,这会儿肯定点着了吧?
接着有动静传来。
麦克吓了一跳,起先还以为是灵魂出窍,撞见了鬼怪。
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那是惊恐中孩子的哭喊声:“人都去哪儿了?”
麦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在矿井一干就是十五个钟头,中途他经常打瞌睡。这孩子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没听到警报声,醒来看到身边没人,吓得慌了神。
麦克不用想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推开板子从沟里爬起来。火把的照射下,他看到孩子从侧道出来,边揉眼睛边哭。是表姐珍的儿子沃利。“麦克舅舅!”孩子高兴地大喊。
麦克一边朝孩子跑去,一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取下。沟槽太浅,躺不下两个人,必须赶在点火前试着带孩子出去。他用湿毯子把沃利裹住:“沃利,这里有沼气,咱们得赶紧出去!”说着,麦克抱起男孩,夹在腋下往外跑。
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麦克但盼它再等片刻。只听他大叫:“先别!先别!”话音未落,人已跑了过去。
孩子很轻,但弯着腰抱着跑就费事了,况且脚下坑坑洼洼,到处是泥土和厚厚的煤尘,一不小心就得被石块绊住。但麦克并没有放慢脚步,偶有磕绊但好在没有失足。他竖起耳朵,随时准备迎接可能是此生听到的最后声响。
他们在隧道里拐了弯,火光在身后消失。麦克在黑暗中没跑几步便猛地撞了墙,沃利也掉到地上。他咒骂着爬起来。
沃利哭闹起来,麦克循声找到孩子,一手再次将他抱起。他必须放慢脚步,用另一只手摸着岩壁,骂骂咧咧地往前蹭。幸好正前方隧道的入口处出现一点烛光,珍在高喊:“沃利!沃利!”
“珍,我找到他了!”麦克叫着跑过去,“赶紧带孩子上去!”
珍迎面朝麦克赶来,全然没理会他的话。
离隧道口的安全地带只有几码远了。
“快回去!”麦克大叫,但珍没有停步。
麦克迎面截住珍,把她揽在身下。
紧接着,爆炸发生了。
瞬间的咝咝声几乎要刺穿鼓膜,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天摇地动。麦克感觉仿佛有重拳砸在后背上,他脱离了地面,整个人飞了出去,沃利和珍也脱了手。灼人的热气侵袭麦克全身,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没命。然而他一头栽进冷水中,这才意识到原来是掉进了矿井底部的排水池。
他还活着。
麦克从水里探出头,将眼里进的水甩了甩。
木质的平台与阶梯有多处起火,现场不时被跳跃的火焰照亮。麦克发现了珍,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咳嗽。他抓住珍,将她托出水面。
珍一边咳水一边大叫:“沃利在哪儿?”
可能撞昏了,麦克想。他咬着牙从水池一边游到另一边,直撞到停止运转的水桶链。终于,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漂在水面,是沃利。麦克把孩子托到台子上,放在珍旁边,自己这才爬上来。
沃利起身吐了几口水。“感谢上帝,”珍抽泣着,“他还活着。”
麦克朝隧道里看去:零星的几团气焰如暴躁的幽灵般跳跃燃烧。“咱们也赶紧上去吧,”麦克道,“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他拉珍和沃利从地上站起,推他们走在自己前面。珍将沃利背在背上——对于每天上上下下十五个小时、背着煤筐往返二十次的女人来说,男孩儿这点重量根本不算什么。
麦克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底层台阶上一簇簇火苗。如果木阶都烧没了,矿井就得停工数周进行重建。他从池中取水浇灭了阶梯上的火苗,这才随珍出了矿井。
回到地面的麦克筋疲力尽,头晕目眩。浑身是伤的他立刻被围拢起来,大家纷纷跟他握手,有人拍拍他的后背,还有人祝贺他。人群中分出一条路,让杰伊·詹米森和他的同伴通过。麦克早已认出,所谓的同伴其实是女扮男装的莉茜·哈林姆。“干得好,麦卡什,”杰伊道,“我们家族感谢你的英勇无畏。”
你个自以为是的浑蛋!麦克暗骂。
莉茜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处理吗?”
“没有。”杰伊道。
“当然有。”麦克愤愤不平。
“是吗?”莉茜问,“什么办法?”
麦克攒足一口气:“如果留有通风井,气体早就排出去了,根本聚集不起来。可通风井都被你们填了!”他又吸了一口气,“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听!”
周围的矿工嘀嘀咕咕,纷纷表示赞同。
莉茜回头问杰伊:“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
“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也没懂的必要,”杰伊道,“如果效益相同,谁会愿意多花钱搞个无谓的烧钱工程?肯定会被对手压价。这就是政治经济。”
“随你天花乱坠怎么叫,”麦克气呼呼道,“在我们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只顾赚钱,不管人死活。”
一两个矿工大声附和:“就是!说得没错!”
“我说,麦卡什,”杰伊抗议道,“你别不知好歹,小心再惹麻烦。”
“没我什么事儿,”麦克道,“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他本不想说,可索性一吐为快,“还没做满日子呢——我也不想做满!”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挣脱束缚的兴奋感贯穿麦克全身。“我要走了,詹米森先生,”麦克道,“我不干了,再见!”他没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9
杰伊与莉茜返回詹米森堡,家里只见到八九个仆人生火擦地。莉茜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她悄声谢过杰伊,踉踉跄跄上了楼。杰伊吩咐仆人在房间准备浴盆和热水,用浮石洗洗身上的煤灰。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真可谓天翻地覆:父亲用芝麻大点儿的所谓“家产”打发了他,母亲对父亲恶言相向,而他自己差点要了亲哥哥的命——然而,这些他都不以为意。躺在浴盆里,杰伊满脑子都是莉茜。那俏皮的面庞隐约浮现在蒸腾的雾气中,那淘气的笑容、挤眉弄眼的神情戏弄着、诱惑着、挑逗着。他依稀记得攀出矿井时那怀中的触感:莉茜娇小纤弱,随着杰伊步步上行,那瘦小的身躯时时刻刻紧贴在他的胸前。她会不会也在想我,杰伊想。莉茜一定也叫了热水泡澡——一身的煤灰,不洗澡根本没法睡。他想象着莉茜在壁炉前裸身打着肥皂泡,真希望能待在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海绵,轻柔抚去她乳房上的煤尘。他越想越兴奋,腾地起身把身体抹干。
杰伊睡意全无,只想找个人聊聊当晚的冒险经历,而莉茜恐怕要睡上好一阵子。他想到母亲,母亲可以信得过。尽管有时她强人所难,逼杰伊做些不情愿做的事,可她永远站在杰伊一边。
他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来到母亲的房间。正如他所料,母亲还没睡,如今正坐在梳妆台前嘬着热巧克力。侍女正帮她梳理头发,她朝杰伊笑了笑。杰伊吻过母亲,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母亲总那么美,即便清晨初醒,睡眼蒙眬时也不失风韵,而她骨子里却坚强如铁。
母亲吩咐侍女退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问。
“我根本没睡,下矿井来着。”
“跟莉茜·哈林姆一起?”
母亲真是冰雪聪明,杰伊不由得暗叹。她总能一眼看穿杰伊的心思。杰伊倒也毫不避讳,母亲从不责备他。“您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的?她心心念念想去,况且又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我们没赶对日子,矿上发生了爆炸。”
“老天爷,你们没事吧?”
“没事——”
“我还是让史蒂文森大夫来——”
“行了,妈,别操心了!我和莉茜赶在爆炸前就出来了。只不过我一路抱着她爬上来,膝盖有点发软。”
阿丽西亚这才安了心,问道:“莉茜作何感想?”
“发誓说以后决不允许在哈林姆家的地盘开矿。”
阿丽西亚笑了:“而煤矿是你父亲的摇钱树。那我就等着看好戏了。按理说,一旦罗伯特娶了她,就有权自作主张。我们走着瞧。依你看来,他们进展如何?”
“反正调情不是罗伯特的长项。”杰伊轻蔑道。
“而你是情场高手,对吧?”阿丽西亚一脸宠溺道。杰伊耸了耸肩膀。
“他也算使上吃奶的力气了。”
“也许到头来人家姑娘不乐意呢。”
“依我看她别无选择。”
母亲敏锐地看着他:“难不成你又有新发现?”
“哈林姆夫人抵押续约遇到阻力——都是你父亲在幕后指使。”
“是吗?!这个老狐狸!”
杰伊叹了口气:“莉茜是个好姑娘,嫁给罗伯特真是可惜了!”
阿丽西亚一手放在杰伊膝盖上:“好儿子,她还没嫁呢。”
“其他人也不是没可能。”
“没准儿是你呢。”
“妈,您真是的!”尽管有那一吻之缘,杰伊可从没想过谈婚论嫁。
“显然你爱上她了。”
“爱?您管这叫爱?”
“当然。一提到她,你两眼放光。只要有她在,你眼中再没有别人。”
阿丽西亚一语命中。在母亲面前,杰伊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那也不至于要娶她吧?”
“如果你爱她,那就求婚!这样就能成为格伦高地的领主。”
杰伊一笑:“罗伯特早就惦记上了。”一想到莉茜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杰伊不由得心跳加速。他努力把自己拉回现实:“我只会落得个穷光蛋。”
“你只是暂时没钱。可要论料理家业,你可比哈林姆夫人强多了——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她家的地可不小呢——格伦高地绵延十几英里,连克雷吉山和格伦湾都包括在内。你可以圈场放牧、卖鹿肉、建水磨……即便不开矿,收入也足够体面。”
“抵押的事怎么办?”
“要论借债,你年富力强,家道殷实,肯定比个老太婆看着顺眼。续约肯定轻而易举。等时机成熟……”
“怎么样?”
“莉茜平时任性。今天起誓自家永不开矿,明天还不一定唱哪出——没准说鹿也有感情,发誓以后再不打猎;没准儿两个礼拜过去,之前发的誓都被她忘到脑后。要是哪天真开了矿,你的那些债就都能还清了。”
杰伊做怪相道:“这种事情我可不打算跟莉茜对着干。”他憧憬着投身巴巴多斯的甘蔗生意,无意留在苏格兰当矿主。然而,他也渴望着莉茜。
母亲冷不丁转了话题:“昨天打猎时出什么事了?”
杰伊有些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把谎话说圆。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开口:“我跟父亲又吵了一架。”
“我看也是,瞧你回来时的脸色就知道。可应该不是吵那么简单,你做的事似乎吓了他一跳。究竟是什么?”
他永远也骗不了母亲。“我试图射死罗伯特。”杰伊垂头丧气地答道。
“唉,真糟糕。”阿丽西亚道。
杰伊耷拉着脑袋。图谋不成更令人难为情:如果真要了罗伯特的命,内疚自不必说,可暗地里总还有一分得意;如今事情败露,有的就只有愧疚。
母亲站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揽在胸前。“我的小可怜儿,”阿丽西亚道,“你不用太难过。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她一面前后轻轻摇晃,一面抚摸着杰伊的头发,“好了,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哈林姆夫人一边给莉茜擦背,一边控诉。
“我非要亲眼看看,”莉茜回答道,“也没那么难嘛!”
“我得下手重点儿——这煤灰死活擦不掉。”
莉茜继续道:“麦卡什说我不知所谓,我偏不信这个邪。”
“何苦较这个真?”母亲说道,“我问问你,你一个姑娘家的,知道那么多挖煤的事做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说什么女人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不懂这、不懂那——这样他们就可以信口开河。”
哈林姆夫人叹气道:“但愿罗伯特受得了你这暴脾气。”
“他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另找别人。”
母亲恼道:“孩子,你这样可不行。要多鼓励他。女孩子当然不能太主动,可你也太消极了。答应我,今天见了罗伯特,对他稍微好点。”
“妈妈,您觉得杰伊怎么样?”
夫人笑了:“他当然很有魅力——”她突然止住话,紧紧盯着莉茜,“怎么这么问?”
“他在矿上吻了我。”
“不行!”哈林姆夫人豁然起身,浮石猛地往屋里一扔。“不可以,伊丽莎白,我决不允许!”母亲突然一发火,令莉茜猝不及防,“我省吃俭用二十年,不是为了让你长大嫁个一文不名的小白脸!”
“他不是一文不名——”
“怎么不是?!你也见到那天他们父子反目——留给儿子的居然就只有一匹马!莉茜,你千万不能选他!”
哈林姆夫人怒气冲冲,莉茜从没见母亲如此激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妈妈,您冷静点,好不好?”说着,莉茜从浴盆中站起,“给我递条毛巾,好吗?”
没想到母亲竟用双手捂脸,泣不成声。莉茜连忙揽住她问:“好妈妈,你怎么了?”
“小冤家,还不赶紧把自己裹上!”她抽泣着说道。
她用一条毯子裹住湿漉漉的身体。“您坐下来。”说着扶母亲到椅子跟前。
好一会儿,夫人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简直跟杰伊一模一样。”哈林姆夫人说得近乎咬牙切齿,“他高大英俊,还很有魅力,总喜欢在没人的角落里动手动脚——最要命的是懦弱,懦弱至极。我一时沉迷,尽管知道他只是徒有虚表,可还是头脑发热嫁给了他。不到三年,他便将我的财产挥霍殆尽。又过了一年,他醉酒堕马伤了头,一命呜呼。”
“哦,妈妈……”莉茜实在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满含恨意。通常一说起父亲,母亲的口气总是不温不火。她总告诉莉茜:父亲经商不如意,偏又英年早逝,而家产被律师打理得一团糟。父亲去世时莉茜才三岁,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
“他一直耿耿于怀,怪我没给他生个儿子。”哈林姆夫人继续道,“即便生下儿子还不是和他一样——背信弃义,为所欲为,终要有姑娘为他伤心。但我知道如何避免悲剧。”
莉茜又是一惊:女人真的可以避孕?难道母亲果真背着父亲做这种事?
哈林姆夫人抓住女儿的手:“答应我,莉茜,你不能嫁给杰伊!答应我!”
莉茜挣脱母亲的手。她为忤逆母亲而内疚,但还是得实话实说:“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他。”
当杰伊离开母亲的房间,压在心头的罪恶感与耻辱似乎有所消减,他突然感到腹中饥饿。于是下楼来到餐厅。父亲和罗伯特一边享用大块的烤火腿和炖甜果,一边与哈利·拉切特说话。作为矿上的监工,拉切特跑来汇报爆炸的情况。父亲瞪着杰伊说:“听说你昨晚下井了?”
杰伊顿时没了胃口。“下了,”他道,“那里发生了爆炸。”说着,他自斟一杯啤酒。
“我知道发生了爆炸,”父亲说,“你跟谁去的?”
杰伊饮了几口,坦白道:“莉茜·哈林姆。”
罗伯特脸色骤变:“该死!你明知道父亲不想让她去。”
一句话激怒了杰伊,他愤愤反驳道:“那么爸爸,您打算怎么惩罚我?让我净身出户?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父亲摆动着手指威胁道:“我警告你,别跟我对着干。”
“您还是操心麦卡什吧,”杰伊试图转移焦点,“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今天要离开。”
“不听话的浑小子。”罗伯特道。不知他指的是麦卡什还是杰伊。
哈利·拉切特咳嗽了一声:“乔治爵士,还是由麦卡什去吧。这小子活儿干得不赖,却是个惹事精,没了他反倒好。”
“不行,”乔治爵士反驳道,“麦卡什公开和我作对,要是放过他,所有年轻的工人都闹着要走了。”
罗伯特插话:“而且不光是我们。那个叫格尔登逊的律师可能写信给苏格兰所有的煤矿,如果年轻的矿工年满二十一岁即可离开,那整个行业都要垮了。”
“就是,”乔治爵士道,“到时候大不列颠还上哪儿要煤去?告诉你,那个卡斯帕·格尔登逊要是哪天因为叛国犯在我手里,我发誓立马绞死他,管他什么违宪不违宪!”
罗伯特又说:“况且处置麦卡什也是出于爱国。”
杰伊松了口气:这些人已经把他的事忘在了脑后。他再添一把柴:“可又能拿他怎么办?”
“把他关起来。”乔治爵士道。
“不行,”罗伯特道,“等一放出来,他还是会宣称自己是自由身。”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可以让他挨鞭子。”罗伯特建议。
“这招能行,”爵士道,“按照法律,我有权这么做。”
拉切特一脸不安:“已经多年没有矿主打工人了,更何况谁来动手啊?”
罗伯特不耐烦道:“那遇上惹事精,我们能怎么办?”
乔治爵士笑了,说道:“让他们跑‘路子’。”
10
麦克很想立马动身走去爱丁堡,但这并不现实。尽管没干满一整天,他已经筋疲力尽。经历了爆炸,他略觉头重脚轻。得花点时间,好好想想詹米森家会作何反应,这样才好出其不意。
他回到家,脱下一身脏衣服,生了火,然后一头倒在床上。在排水池里泡过之后,身上反而更脏了——他全身湿漉漉沾满了煤灰。不过被子已经脏得不能再脏,多蹭一回也毫无分别。和多数矿工一样,他每周只在周六晚上洗一回澡。
爆炸发生后,其他矿工都已返回工地做事。埃斯特和安妮留在矿井,把麦克凿下的碎煤收了运到地面——埃斯特她绝不会浪费辛苦流下的血汗。
睡意渐浓中,麦克也在纳闷:为什么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感到疲乏。做煤炭工的都是男人,每天工作十小时,从午夜干到上午十点;运煤工大多是妇女,凌晨两点上工,下午五点回家,工作十五个钟头。她们更不容易:每天沿阶梯上上下下,背上还背着沉甸甸的大煤筐。然而当她们的丈夫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倒头大睡时,她们还在继续劳作。有时女人也凿煤,但这种情况不多——毕竟抡起凿子锤子来,她们劲儿不够大,敲得不够狠,扒起煤来也更费劲。
男人们一回家就睡觉,约莫一个小时后醒来。多数人会给妻儿准备晚饭。有些人下午会跑到维尔斯太太的酒吧喝酒,只是可怜了他们的妻子:在井下运煤累了一整天,回到家里没火没吃的,只有个醉鬼男人。矿工们生活艰辛,他们的妻子更不容易。
等麦克从睡梦中醒来,他恍惚记得当日别有意义,却说不清为什么。然后他反应过来:今天正是他离开的日子。
如果他就这个样子逃走,那肯定跑不远——必须先洗洗干净。他把火烧旺,到河边打了几桶水烧热,然后取下挂在后门外的铁皮盆倒入热水,窄小的屋子里顿时热气弥漫。麦克拿着肥皂浸在水中,用硬毛刷擦洗身体。
一股畅快感开始席卷全身:这是他最后一次洗去身上的煤尘,以后再也不用下矿井了。做牛做马的日子已经终结,前方等待他的是爱丁堡,是伦敦,是大千世界,那里鲜有人听说过霍克村煤矿。未来对麦克而言就像一张白纸,他可以在上面尽情书写。
正在这时,安妮进了屋子。
她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好像很不安。
麦克笑着伸手把刷子递给她:“给我擦擦背好吗?”
安妮上前接过刷子,依旧一脸愁容。
“来吧。”
安妮开始为他擦背。
“人家都说矿工要少洗后背。身子会越洗越虚。”
“我再也不是矿工了。”
“麦克,你别走,”她停手央求道,“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麦克最怕这个——之前那个吻已经是个信号。他觉得有愧于安妮:尽管很喜欢这个表妹,也很享受去年夏天两人在一起卿卿我我,在周日温暖的午后的草丛中打滚缠绵,但他并不想与安妮长久厮守,更不想一辈子困在霍克村。要怎么向她解释才不至于让她痛苦?安妮眼泪汪汪,显然希望麦克能答应留下来。然而麦克去意已决,他渴望自由,胜过渴望一切。“我必须得走,”他道,“安妮,我舍不得你,但我非走不可。”
“你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吧?”安妮气呼呼道,“你妈妈就不守本分,你也随她。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想必你这是打算上伦敦,娶个千金小姐!”
麦克的母亲的确不满于现状,但麦克去伦敦绝不是为娶什么千金小姐。他果真比别人强到哪里去了吗?安妮果真配不上他?安妮的话刺中了某个要害,让麦克觉得难为情。“没有人活该当牛做马。”他说道。
安妮跪在浴盆边,一只手放在麦克出露水面的膝盖上:“麦克,你不爱我了?”
麦克心中不愿,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他多想把安妮揽在怀中好生安抚,但只能硬下心肠:“我疼你,安妮,可我从没说过‘我爱你’,你对我也是一样。”
安妮的手滑入水中,在他两腿间游离,触到的坚挺令她不禁扬起笑意。
“埃斯特去哪儿了?”他问。
“在珍家逗孩子,得好一阵才回来呢。”
看来是安妮特意安排的,麦克猜测道:不然埃斯特早就跑回家跟他商量对策了。
“留下吧,咱们结婚。”安妮爱抚着道。那种快感简直不可言喻——去年夏天,是麦克教会安妮如何取悦对方,也是他缠着安妮,非让她在他面前取悦自己。麦克越想越兴奋。“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要是结了婚,我就一辈子困在这儿了。”话虽如此,他却感到自己的意志渐渐薄弱。
安妮起身脱掉裙子——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衣物:内衣只有礼拜天才能穿。她的身体瘦削而结实,双乳纤小扁平,胯下阴发浓密。和麦克一样,安妮的肌肤也因煤灰变得发灰。麦克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妮迈进浴盆,骑在他双腿上。“现在轮到你帮我洗洗了。”说着她将肥皂递给麦克。
他缓缓在手上搓出泡沫,双手轻放在安妮的乳房上。乳头又小又硬。安妮低沉地呻吟着,抓住麦克的手腕往身下推,推过平坦坚实的小腹,推向下体。沾满泡沫的手指在她腿间游戏,感受着浓密的卷曲与荫蔽下柔软的肌肤。
“说你不走,”安妮央求着,“来吧,到我身子里来。”
麦克知道,如果他此时就范,这辈子也就看到头了。眼前的一切似真又似梦。“不行。”他拒绝道,声音却细如耳语。
安妮越靠越近,伸手将麦克的脸搂在胸口。她将身子越放越低,直到全然压在他身上,性感的嘴唇轻触那肿胀下体露出水面的一端。“答应我。”
呻吟中,麦克放弃了挣扎:“我答应你。求你……快……”
可怖的碎裂声中,门豁然敞开。
安妮一声尖叫。
四个男人闯进来,充斥狭小的房间:罗伯特·詹米森,哈利·拉切特,另外还有詹米森家的两个看守。罗伯特戴着佩剑,身上还有两副手枪,其中一个看守带着火枪。
安妮从麦克身上下来,跳出浴盆。茫然与恐惧中,麦克哆哆嗦嗦站起来。
持火枪的看守瞅了瞅安妮,色眯眯道:“表兄妹俩挺热乎啊!”麦克认识他,此人名叫马克阿里斯泰;另一个也不陌生,正是恶霸泰纳。
罗伯特冷笑道:“你们管这叫表兄妹?依我看这些挖煤的玩乱伦是家常便饭。”
被人硬生生闯进家门,盛怒中麦克忘记了恐惧与疑惑。他强压怒火,挣扎着保持克制。他身处危险境地,而安妮也可能受到牵连。他必须冷静,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麦克瞪着罗伯特:“我是个自由人,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闯进我家?”
马克阿里斯泰依旧死死盯着安妮赤裸的身体,她浑身湿答答冒着热气。“我真有眼福啊。”他厚颜无耻道。
麦克转过头,用低沉的声音道:“你敢动她,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看着麦克赤裸的双肩,马克阿里斯泰知道:这人说到做到。他心一虚后退一步——手里还抱着枪。
泰纳比同伴个头大,也更没脑子。他伸出手猛抓安妮湿漉漉的乳房。
麦克二话不说一下子跳出浴盆,死扣住泰纳的腕子。他人还来不及反应,泰纳的手已被麦克强推进火堆。
泰纳挣扎着大叫,但怎么也摆脱不了麦克的掌控。“放开我,”他哀号着,“求求你,行行好!”
麦克一面死不放手,一面大叫道:“安妮,快跑!”
安妮抓起裙子夺门而出。
一只枪托重重砸在麦克后脑勺上。
麦克这下火了。安妮已经脱身,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松开泰纳,抓着马克阿里斯泰的外套一头撞在对方脸上,撞得马克阿里斯泰鼻子鲜血横流,疼得嗷嗷大叫。麦克突然转身,赤脚猛踢哈利·拉切特的下体,拉切特俯下身子,连连叫喊。
每次麦克打架都是在井下,他早已习惯了在狭窄空间里作战,但此时一人对四人,毕竟寡不敌众。马克阿里斯泰又给了他一枪托,一时间麦克站立不稳,脑子昏昏沉沉。拉切特从身后抓住他,挟制住他的双臂。他刚想摆脱,罗伯特·詹米森那把明晃晃的剑指住了他的咽喉。
片刻后罗伯特下令:“把他捆起来。”
他们把赤裸的麦克扔上马背,押回詹米森堡丢进储藏室。他手脚捆着,一丝不挂地躺在石地上打哆嗦。周围尽是滴着血的兽尸——有鹿,有牛,还有猪。他试着挪动身子取暖,可手脚被束缚着,怎么动也暖和不起来。终于,他挣扎着坐起身,后背靠在死鹿的皮毛上。麦克哼了一阵歌儿,给自己打气——从威尔斯太太家周六聚会的歌谣唱到赞美诗,接着又哼了旧英王时的几首抗争小调……能唱的都唱完了,麦克却觉得无比颓丧。
几记枪托让他头痛欲裂,但更让他难过的是这么轻易便落在詹米森家人手里。他真是蠢到家了:拖了这么久还没走,以至于给了敌人还手的机会。就在对方计划着如何打倒他时,他却陶醉在表妹的温柔乡。
揣测对方的阴谋无济于事。即便他不冻死在储藏室,詹米森家也会把他送到爱丁堡,给他安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如同多数罪名一样,这一项也位于死罪之列。
夜幕降临,门缝里投射的光线逐渐暗淡。马厩里敲响十一点的钟声,找他算账的人来了。这次来了六个,而麦克已无心反抗。
给矿工们打工具的铁匠大卫·塔格特将一个铁项圈套在麦克脖子上,就像吉米·李那个一样。这种耻辱无以复加:它向全世界宣布,戴项圈的人是他人的财产;这个人低人一等,与牲口没什么两样。
他们给麦克松了绑,丢给他几件衣服——一条马裤,磨秃了的法兰绒衬衣,还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马甲。麦克草草换上,还是没暖过来。看守再次捆住他双手,押着他骑上一匹小马。
一行人来到矿上。
再过几分钟,周三午夜的开工时间就到了。马夫正套上新马,准备拉桶提水。麦克心知肚明:看来他是要跑“路子”了。
他哼了一声。这种折磨耻辱至极,令人尊严尽失。此刻若有一碗热粥,一堆旺火,哪怕只是片刻温暖,麦克都愿意付出生命。然而这一整晚他却只能在户外受冻。麦克想过委曲求全,可一想到詹米森一家得意的样子,他便坚定了意志,大吼道:“你们没权利这么做!没有权利!”看守们哈哈大笑。
他们把麦克押到井口,就站在牲口日日夜夜、周而复始踩出的圆圈中。麦克挺直腰板,高昂着头,眼泪却近乎夺眶而出。他被拴在马具上,面对着马匹,这样便无法闪躲。马夫一挥鞭子,马儿立马小跑起来。
麦克被迫后退着小跑。
他几乎立马跌倒,马停下脚步。马夫又是一鞭子,麦克勉强及时站起。他开始掌握后退跑的诀窍,一时得意间又滑倒在冰泥中。这一次马没有停步。麦克侧身着地,扭动着身躯想躲开马蹄的踩踏。他在马的身畔坚持了一两秒,终究失去控制,滑入马的身下。马蹄踏在他的腹部,踢打他的大腿,然后才停了步。
他们逼麦克站起,又在马身上抽了几鞭子。肚子上的那一脚实在要命,他左腿无力,却又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后退奔跑。
麦克咬紧牙关,试图保持节奏。他眼见其他人遭受这种刑罚——吉米·李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没被折磨死,但都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疤:吉米·李的左眼就有因马踢留下的伤疤;每每想起受辱的情形,吉米内心便燃起愤怒的火焰。麦克也会挺过去。疼痛、寒冷与挫败感令他几乎麻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如何站立不倒,躲过致命的马蹄。
跑着跑着,他渐渐与马有了默契。他们都受人束缚,被迫兜着圈。马夫一挥鞭子,麦克便稍稍加快脚步;他一摔倒,马儿似乎也暂时放慢脚步,让麦克有机会重新站起。
他知道,矿工们已陆续来到山上,准备午夜上工。他们吵吵嚷嚷,跟往常一样打趣逗乐。当在井口看到麦克时,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一有人打算停步,看守便掂着手里的火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麦克听到吉米·李的高声抗议,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三四个矿工围住吉米,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走,免得他惹祸上身。
渐渐地,麦克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运煤工人也陆续抵达,妇女和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上山,然后和男人们一样陷入沉默。麦克听到安妮的哭喊声:“天哪,他们让麦克跑‘路子’!”詹米森的家丁拦着不许她靠近,但她仍不罢休,“埃斯特到处找你——我这就去叫她。”
不一会儿,埃斯特也赶到现场。看守还没来得及阻拦,她便挡住马的去路,将一大罐温热的甜牛奶送到麦克嘴边。他大口饮下这救命的甘露,几乎呛着也不管不顾。没等埃斯特被看守拉走,一大罐牛奶已被麦克喝得干干净净。
那一夜简直度秒如年。看守们放下火枪,围坐在马夫取暖的火堆前。作业还在继续:运煤工将成筐的碎煤倒在井口外,然后返回井下,无休无止地重复着。趁着马夫换马的空当,麦克得以有片刻喘息,可替了班的马跑得更快了。
一时间,麦克忽然意识到天亮了。再过一两个小时,矿工们将结束工作。可这一个钟头却无比难熬。
山坡上来了一匹小马。麦克侧眼见骑手下了马,站在原地盯着他。他一眼便认出了莉茜·哈林姆。她依然穿着做礼拜的那件黑色皮草大衣。难道是来看他笑话的?麦克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真希望她赶紧消失。然而再看一眼,那张灵秀的面孔上看不到嘲讽,而是同情、愤怒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感。
另一匹马随后出现,来者正是罗伯特。他低声朝莉茜表达着不满,而莉茜的回应却清晰可闻:“这简直是野蛮人的做法!”煎熬中的麦克真是无限感激。莉茜的愤怒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这些衣冠楚楚的乡绅贵族之中,还有人相信他人不该受此折磨。
罗伯特愤然反驳了几句,但麦克没听清。争吵之时,矿工们陆续从井下返回。然而他们并没有回家,而是聚集在井口周围默默地看着。倒完煤的妇女也没有返回井下,而是加入了沉默的人群。
罗伯特下令让马夫勒马。
终于停了下来。麦克想硬撑着站直,然而两腿却不听使唤。他跪倒在地。马夫上前想为他松绑,但罗伯特抬手制止。
他提高嗓门,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麦卡什,你昨天说你离满工还差一天。今天补上了。即便按照你那歪理,你也算是我父亲的财产了。”说着,他转身面对人群。
还没等他张口,吉米·李大声歌唱起来。
他的高音纯净透亮,熟悉的赞美诗响彻山谷。
伛偻孤人形影悲,
忍痛挨苦泪目催。
山路崎岖乱石密,
苦难十字身上背。
罗伯特恼羞成怒:“闭嘴!”
吉米毫不理会,自顾自唱起第二段。同伴们纷纷加入,甚至有人唱起和声,数百人汇出嘹亮的声浪。
寸断肝肠戚无尽,
草木皆悲哀叹迟。
他日朝阳东山起,
便是神迹再现时。
罗伯特无奈转身,蹚着泥路牵了马,抛下义愤填膺的莉茜扬长而去。他骑马下了山,简直火冒三丈,身后矿工们的歌声如惊雷般震动山谷。
莫怜今时苦无尽,
凯旋之日尚可谋。
一朝圣城崛地起,
炼狱众生皆自由。
11
一觉醒来,杰伊便打定主意向莉茜求婚。
母亲做此提议不过是昨天的事,但这念头却很快在他心中扎了根。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甚至是命中注定。
如今,他反倒担心起莉茜的态度。
杰伊相信莉茜的确对他有好感——多数女孩都对他有好感。但莉茜急需经济扶持,而他一文不名。虽然母亲说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然而,兴许莉茜宁愿选择未来更有保障的罗伯特。一想到莉茜可能嫁给罗伯特,杰伊就觉得反胃。
可惜莉茜很早就出了门。杰伊心情迫切,迫切到等不及莉茜返回。他冲到马厩,看到父亲在生日时送他的白马“雪暴”。杰伊本发过誓,这辈子也不会骑它,但他终究抵不住诱惑。他牵着雪暴上了格伦高地,策马走在溪边软嫩的草地上。食言是值得的,杰伊仿佛驾驭着雄鹰,迎风翱翔。
飞驰中的雪暴实力尽显。踱步或慢跑时它有些不知所措,尥蹶子发脾气,略难驾驭。尽管如此,如果驰骋起来快如闪电,小跑耐不住性子也就情有可原了。
回来的路上,杰伊一心只想着莉茜。她一直都与众不同,连儿时也不例外——俏丽、叛逆、令人着迷。如今的她更是举世无双:莉茜的枪法在杰伊结交之人中无出其右,她赢得了赛马,下得了井,扮得了男装,把一桌人骗得团团转——杰伊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当然,莉茜可没那么好拿捏:她任性,有主意,还有点以自我中心。比起多数女性,她更敢于挑战男性权威。然而所有人都会原谅她——谁让她太过光彩照人,小脸儿一扬,一笑一怒间字字与你针锋相对。
回到马厩,杰伊刚好撞上哥哥。只见罗伯特一脸阴沉。气头上的罗伯特张牙舞爪,脸红脖子粗,跟父亲愈发相像。杰伊问:“你这是怎么了?”罗伯特把缰绳扔给马夫,话也不说,气呼呼进了屋。
就在杰伊拴马时,莉茜也回来了。她看起来也不高兴,然而脸上的愤怒与眼中的灵动却让她显得愈发迷人。凝望中,杰伊深深为她陶醉。我要定了这个姑娘,他暗下决心:她只能是我的。他当即便准备求婚,可还没开口,莉茜下马便问:“我知道不守规矩的人应该受罚,但也不该用酷刑,不是吗?”
在杰伊看来,对犯人用刑天经地义,但在莉茜面前他可不会实说,更何况她还在气头上。“当然。你这是从矿上回来?”
“简直惨不忍睹。我要求罗伯特放人,但他拒绝了。”
她跟罗伯特吵架了。杰伊收敛起得意:“这阵势你没见过吧?其实经常有人跑‘路子’。”
“我可没见过。真不明白,我怎么会对矿工的苦日子一无所知。想必因为我是女人,大家都护着我,让我远离残酷的现实。”
“罗伯特貌似很生气。”杰伊试探道。
“工人们唱起赞美诗,他想制止却没得逞。”
杰伊暗自得意。看来罗伯特在莉茜面前出了洋相,我的胜算越来越大了。
莉茜将坐骑交给马夫,然后与杰伊结伴进了城堡。罗伯特正在大厅与乔治爵士议事。“真是胆大包天了,”罗伯特道,“无论如何,决不能轻饶了麦卡什。”
莉茜哼了一声,杰伊见表现的机会来了,便对父亲建议道:“依我看还是放了麦卡什吧。”
罗伯特斥道:“你少胡说八道。”
杰伊想起哈利·拉切特的话:“这人不是个省油灯,还是别留下的好。”
“他公开和我们作对,”罗伯特反驳道,“决不能放过他。”
“你没有放过他,”莉茜道,“他明明受了非人的体罚!”
乔治爵士解释道:“伊丽莎白,这不是非人的体罚。你要明白,这些人比我们禁得起操磨。”还不等莉茜反驳,他便转向罗伯特,“不过也对,他的确受到了惩罚。现在矿工们都明白,即便年满二十一岁也别想走,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我在想,要不就低调地让他消失。”
罗伯特还是不肯罢休:“吉米·李以前也不安分,还不是被我们抓回来了?”
“这回不一样,”他父亲道,“吉米·李有勇无谋——他这种人当不了领袖,不用太操心。麦卡什可是有能耐弄出大动静的。”
“我可不怕他。”罗伯特道。
“这种人很危险,”爵士继续道,“他能读会写,在矿上还负责防爆,也就是说在工人中有号召力。据你刚才所说,他已经快成英雄了。如果我们留他在这儿,只要有口气,这小子就会继续闹事。”
罗伯特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丢面子。”
“那就在面儿上做好看点。”爵士说道,“把桥上的守卫撤了。麦卡什可能会翻山,咱们不追就是。工人们知道他逃跑不要紧——只要让他们明白这不是理所应当就行。”
“好吧。”罗伯特道。
莉茜赞许地望着杰伊,背着罗伯特比画出“做得好”的口型。
“用餐前我得洗个手。”罗伯特说着消失在房间尽头,气还是没消。
乔治爵士进了书房。莉茜用双臂搂住杰伊的脖子,给他一个深情的吻:“你做到了,你给了他自由!”
莉茜的大胆令杰伊瞠目结舌,然而他很快回过神。他搂住莉茜的腰将她拉近,低头再度亲吻她。这个吻有别于前,吻得更缓,更深,更刺激。杰伊闭上眼睛,沉浸在快感之中,全然忘记他们正身处整个城堡最显眼的地方——家眷、宾客、邻居和佣人会不时经过。幸好他们走运,没有人经过打扰。四唇分开,两人得以喘息,四下里依旧空无一人。
杰伊惶然意识到:现在正是求婚的机会。
“莉茜……”一时间他真不知从何说起。
“嗯?”
“我只想说……你不能嫁给罗伯特。”
莉茜立马答道:“只要我想,没有我不能做的。”
这么跟莉茜说话当然会碰钉子——永远别指望能命令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准儿罗伯特接吻比你还厉害呢。”说着,莉茜顽皮地咧咧嘴。
杰伊笑了。
莉茜把头靠在杰伊胸前:“我当然不能嫁给他,尤其是现在。”
“因为……”
莉茜看着他:“因为我要嫁给你——不是吗?”
杰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
“你就是想问这个吧?”
“还真是。”
“你已经有了答案,可以再次吻我了。”
一时眩晕中,杰伊低头将脸贴近她。嘴唇一遇到嘴唇,莉茜便张开了嘴,用舌尖暧昧地探索,戏逗着进入对方的世界,真是让杰伊又惊又喜。他好奇在此之前莉茜究竟吻过多少男孩儿,不过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他同样激烈地回应着,下身不由得渐渐发硬。杰伊有点难为情,生怕莉茜发现。两个人紧贴彼此,她一定有所察觉。莉茜怔了一怔,仿佛不知该如何是好,随后居然再次义无反顾地紧贴上去,仿佛急切地想要感受一样。对杰伊而言,这又是一个惊喜。懂行的姑娘他也见过——在伦敦的酒馆和咖啡厅,随随便便就跟男人这样耳鬓厮磨;而莉茜不同,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一般。
门开了,而杰伊没有察觉。只听罗伯特大喊:“这是搞什么鬼?”
两人松开彼此。“冷静点,罗伯特。”杰伊道。
罗伯特怒不可遏:“该死,你这是干什么?”
“没关系,哥哥,”杰伊道,“我们俩订婚了。”
“你这个浑蛋!”罗伯特咆哮着就是一拳。
杰伊轻松躲开了罗伯特的拳头,他依旧不依不饶。上一次兄弟俩打架还是在小时候,杰伊没忘记罗伯特的大块头,也知道他反应慢。一阵躲闪后杰伊终于出手,与罗伯特厮打在一起。令他没想到的是,莉茜居然跳到罗伯特背上,一边打他头一边大叫:“放开他!放开他!”
杰伊哭笑不得,根本无心恋战。他放开罗伯特,却被对方一拳甩在眼角,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眯着伤眼的他发现,罗伯特极力地挣扎,想摆脱背后的莉茜。虽然脸上疼痛难忍,杰伊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莉茜的母亲慌忙赶来,阿丽西亚与乔治爵士紧随其后。震惊中哈林姆夫人厉声道:“伊丽莎白·哈林姆,赶紧放开人家!”
杰伊站起身,莉茜也松了手。三位家长一时间哑口无言。杰伊一手捂着伤眼,对哈林姆夫人行礼道:“哈林姆夫人,我很荣幸能与令爱订婚。”
过了好一阵子,乔治爵士怒道:“你这该死的蠢货!休想让我再养你!”
大家各自回房,关起门讨论自家危机。哈林姆夫人同莉茜上了楼,乔治爵士、杰伊与阿丽西亚则进了书房。罗伯特独自气呼呼去了别处。
杰伊强忍着不还嘴,他没有忘记母亲的建议:“我敢说格伦高地交给我打理的话,肯定比交给哈林姆夫人强。那里的地产少说有一千亩,创造的效益肯定够养活全家。”
“蠢货,那可轮不到你——格伦高地早就抵押了。”
父亲的蔑视令杰伊颜面扫地,他羞得满脸通红。母亲开口插话:“杰伊能想办法续贷。”
乔治爵士略显吃惊,说道:“这么说,你跟你儿子是一条心咯?”
“你什么都不给他,想让他像你一样自己争取。喏,他争取到了一样——莉茜·哈林姆。你有什么好埋怨的?”
“是他自己争取,还是有你帮忙?”
“我又没带她下井。”
“也没在走廊里亲热。”爵士的语气有所缓和,“唉,他已经二十一岁,估计咱也拦不住他们。”他面露狡黠,“反正格伦高地的煤矿最后要落入我们家。”
“那倒不尽然。”阿丽西亚道。
父子俩都大惑不解地盯着她。乔治爵士问:“你什么意思?”
“那是杰伊的地产,你开的什么矿?”
“别傻了,阿丽西亚——那片地下蕴藏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搁着不用简直天理不容。”
“兴许杰伊会把开采权交给别人呢。很多股份公司都想开新矿——我听你说起过。”
“难不成你还要跟我的对头联手?!”乔治爵士大嚷道。
阿丽西亚毫不退缩,杰伊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她好像忘记了莉茜的反对立场。杰伊说道:“可是妈妈,莉茜她——”
阿丽西亚瞪了杰伊一眼,让他住嘴。“兴许他宁愿跟你的对手做生意。你在他二十一岁的生日上羞辱他,他凭什么还向着你?”
“就凭我是他父亲!”
“那就有点父亲的样子!祝贺他订婚,像家人一样迎莉茜进门,体体面面办一场婚礼。”
爵士看着妻子:“这就是你的目的?”
“不全是。”
“我就知道。还有什么?”
“他的结婚礼物。”
“阿丽西亚,你到底想要什么?”
“巴巴多斯。”
杰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真没想到母亲这么有心机。
“没门儿!”
母亲站起身。“好好想想吧,”她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你自己也常说,蔗糖产业不好做,利润高但太费事——降水时多时少,奴隶害病死亡,法国人压你的价,浪大又容易翻船。煤炭的钱好赚,挖出来卖就是了。用你的话说,就像从自家后院拿钱一样容易。”
杰伊欣喜若狂——也许还真能心想事成呢。可是莉茜怎么办?
爵士说道:“巴巴多斯是留给罗伯特的。”
“那就让他失望去,”母亲道,“杰伊又不是没失望过。”
“那个种植园归罗伯特继承。”
母亲向门口走去,杰伊跟在她身后。“乔治,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第一次了,你那些答案我都清楚。可如今情况变了。你想要杰伊的煤矿,那就等价交换。他的价码就是种植园。你不答应,煤矿就不归你。就这么简单,你可以慢慢考虑。”说完,阿丽西亚扬长而去。
杰伊跟着母亲来到走廊,他小声道:“您真厉害!可莉茜是不会答应在格伦高地开矿的。”
“知道,知道,”阿丽西亚不耐烦道,“她现在嘴硬,以后就改主意了。”
“如果她硬要坚持呢?”
“到时自有办法。”
12
莉茜身披毛皮斗篷下了楼。皮草太长,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还是拖地。她必须出门透口气。
城堡里剑拔弩张:罗伯特与杰伊互不对眼,母亲生她的气,乔治爵士也被杰伊气得暴跳如雷,而爵士夫妇俩也是充满敌意。连一顿晚餐也吃得紧张兮兮。
她穿过大厅时,罗伯特从阴影中走出来。莉茜停下脚步望着他。
“你这个臭娘们!”
对女士而言,这种咒骂最难听不过。然而,莉茜没那么容易被脏话吓住,再说,罗伯特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以后你我也算是兄妹了。”她好声好气道。
罗伯特一把捏住莉茜的胳膊:“我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偏偏选那个阳奉阴违的浑蛋?”
“放开我!我爱他。”
罗伯特的脸愈发阴沉,手也越捏越死:“我告诉你,即便得不到你,格伦高地也铁定是我的。”
“你休想。等我结了婚,那里就是我丈夫的财产。”
“你走着瞧。”
莉茜被掐得疼痛难忍:“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罗伯特放了手:“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说完转身离去。
莉茜裹紧披风走出城堡。云间透出几抹清亮,月亮也出来了。借着月光,她寻路下坡朝溪边走去。
她一点也不后悔拒绝罗伯特。他并不爱她。如果爱,遭到拒绝会伤心,但他没有。罗伯特没有为失去莉茜而痛苦,他只是气自己被弟弟比了下去。
然而刚刚与罗伯特的遭遇还是令她后怕。他和他父亲一样冷酷无情。格伦高地当然不能交给他,然而他会怎么做呢?
她把罗伯特抛在脑后。现在如愿以偿了:她得到了杰伊,甩掉了罗伯特。她迫不及待地想筹备婚礼,布置新居,真希望能马上和他一起生活,与他同床共枕。
莉茜既激动又害怕。她从小就认识杰伊,可成年后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数日,草率结婚未免太莽撞。可她转念一想:婚姻本就有几分不计后果——不在一起生活,谁也无法真正了解自己的伴侣。
母亲很伤心。她做梦都想让莉茜嫁入豪门,不再省吃俭用。然而她也必须接受:莉茜也有自己的追求。
钱的问题莉茜并不担心。乔治爵士想必终究不会太亏待小儿子;即便不然,他们也可以住在格伦高地。一些苏格兰地主正将鹿林清出来,想找人租出去牧羊。他们俩可以先试试看,多赚点钱。
无论如何,今后都是好日子。莉茜最欣赏杰伊的冒险精神。他心甘情愿地骑马穿林,带她下矿井,甚至想到海外殖民地生活。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杰伊还惦记着他那份巴巴多斯的产业。一想到海外生活莉茜就兴奋不已,简直不亚于对结婚的期待。据说海外的生活自由而安逸,没有英国上流社会那些繁文缛节。她想象着摆脱衬裙与撑裙束缚,剪掉长发,成日肩挎火枪、骑马驰骋的日子。
杰伊有什么缺点呢?母亲说他爱慕虚荣,自我陶醉,可她认识的其他男人还不是一样?起初,杰伊在父亲和兄长面前的消极被莉茜视作软弱;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向她求婚,正是他对父兄的反抗。
莉茜来到河边。这里并不是山林小溪。这条河宽足有三十码,而且水深流急。月光洒在汹涌的河面,点出一道道银白,仿佛破碎的嵌花图。
空气十分清冷,连呼吸都令人刺痛,好在有皮草取暖。莉茜背靠一根粗壮的老松树桩,凝视着奔腾不息的河流。她看向河对岸,只见远处岸边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那东西并非正对着她,而是在上游处。起初莉茜还以为是野鹿——它们经常在夜间活动。它的头很大,瞅着并不像人。可定睛一看才发现:还真的是人,只是头上绑着包袱。莉茜很快就明白了:这人走在河岸处,脚下的冰层碎裂,人跳入水中。
包袱里一定是他的衣服。可是谁会在寒冷冬天的大晚上跳到河里?也许是麦卡什躲过了桥上的守卫。一想到河水多么冰冷刺骨,裹在皮草里的莉茜便不由得打哆嗦。很难想象一个大活人如何能游过河去而不被冻死。
理智告诉莉茜应该马上离开。停在原地看一个男人裸身渡冰河只会惹祸上身。不过好奇还是战胜了理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头在水中稳步打着斜。河流太急,他只能跨斜线过河,但步调并没有乱——此人似乎很强壮。据此推断,他应该会在莉茜所在之处上游二三十码的地方登岸。
然而,正当他行至河心处时,突然危险来袭。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河面猛扑——一棵大树倾倒而下。危难临头,那人才察觉到。一根粗枝打在他头上,双臂也搅在枝叶当中。眼看那人沉入水下,莉茜倒吸一口凉气。她在乱丛中寻找着那个人的踪影,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麦卡什。树越漂越近,就是不见人。“千万别淹死。”莉茜小声祈祷着。断树从她身边漂过,依旧不见人影。莉茜想跑回去叫人,可距离城堡少说有四五百米距离:若等她跑回来,人早就顺流而下漂出老远,生死未卜。她想,也许还是应该试试。正当莉茜在原地踌躇不定时,就在断树后一码左右的地方,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包袱居然还好端端地绑在他头上,只是人划起水来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稳健了:他手脚并用,又是摇晃又是蹬踹,激得水花四溅,同时不住地大口喘着粗气;那人嘴里嘟嘟囔囔,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莉茜下到河边,冰冷的河水浸湿了绣鞋,寒意直逼脚底。“往这儿来!我拉你!”那人似乎没听到,继续在水里扑腾,仿佛刚刚险些溺水,这会儿只顾着喘气。不一会儿,他似乎有所镇定,莉茜连忙又喊:“往这儿来,我帮你!”他呛得更加厉害,头也没在水里。再次冒头,他毫不犹豫朝莉茜的方向而来,尽管扑腾得费力,却离救援越来越近。
莉茜跪在泥里,完全顾不得身上的丝裙与披风。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那人越靠越近,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莉茜抓住他一个腕子,双手使劲朝岸上拉。他倒在岸边,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莉茜转而抓紧他的手臂,蹬脚抠住泥地再次用力。那人手脚并用一起使劲,总算扑腾着上了岸。
只见他湿答答地倒着,一丝不挂,气若游丝,仿佛不敌健硕的渔夫,最终深陷捕网的海怪。不出她所料,救上来的人果然是马拉奇·麦卡什。
莉茜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过去的两天里,他经历了井下爆炸,遭受了非人的酷刑,居然还有胆子有力气横渡冰河逃跑!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家伙。
麦卡什仰面朝天大口喘着气,浑身不住地哆嗦。他脖子上的铁项圈不见了,莉茜纳闷:他怎么弄掉的?湿漉漉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泛出点点银光。这还是莉茜第一次面对男人赤裸的身体。她依然记挂着麦克的安危,却也忍不住满眼惊奇地盯着那根阴茎:健美的双腿间黑发浓密,簇拥着褶皱满布的喉管。
若是再不起身,他兴许会冻死在河岸。莉茜跪在麦克身边,解开绑在他头上的湿包袱,一手放在他的肩头。他冷得像死人一般。“快起来!”莉茜焦急道。没反应。她用力摇晃麦克的身体,感受着皮肤下大块大块的肌肉。“快起来,不然你会冻死的!”她双手用尽了全力,然而麦克丝毫不动弹,莉茜也无可奈何——那身体重得像石头一样。“麦克,别死。”她抽泣着说道。
终于,麦克动了几下,四肢撑地徐徐起身抓住莉茜的手。莉茜用力一拉,麦克挣扎着站了起来。“谢天谢地!”莉茜小声道。麦克重重地倚着,莉茜竭力支撑着不摔倒。
得想办法给他暖暖身子。莉茜打开斗篷,用身体紧贴着麦克,双乳隔着丝裙感受着扎心的寒冷。麦克依附着他,宽厚结实的身体吮吸着来自她的温与热。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也是莉茜第二次感受到这强烈的亲密感,仿佛深陷热恋一般。
湿漉漉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暖不过来,莉茜必须想办法帮他擦干。她需要块布——任何可以当毛巾用的东西。她想到了身上的亚麻衬裙:反正穿了好几条,不如脱一件下来给他擦身。“你自己站得住吗?”咳嗽中麦克勉强点点头。莉茜松开手提起裙子,轻轻解下一条衬裙。尽管麦克无比虚弱,莉茜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用衬裙帮他擦拭全身:先是脸和头发,接着转到后背和臀。她屈膝擦干两腿,起身帮他转身以擦拭胸口,却意外地目睹麦克身下直挺的阴茎。
莉茜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反倒充满了好奇。自己的魅力能令男人有如此反应,莉茜有些沾沾自喜,然而不仅如此,身体内某种深层的痛感也令她喉咙发干。这有别于亲吻杰伊时的狂喜,亦无关调戏与爱抚。她突然害怕麦克会一把将她放倒在地,扯烂衣服强行占有她,更令她恐惧的是,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真对不起。”麦克咕哝道。他转身弯腰,捡出一条湿答答的粗花呢裤子,拧了拧水穿在身上。莉茜恢复了镇定。
麦克又拧了拧衬衫。莉茜想,如果穿着湿衣服,天不亮他就得被肺炎要了命。可也不能让他光着身子。“我回城堡给你找两件衣服来。”
“别!会被人怀疑的。”
“我可以避人耳目——况且,下井时的男人衣服我还留着呢。”
麦克摇摇头:“我不能久留。一走起来,身上就暖和了。”说着,他攥了攥花格毯子里的水。
莉茜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毛皮斗篷。斗篷很大,麦克穿着正合适。这东西价值不菲,以后都不一定有机会拥有第二件,但这能救他的命。她试着不去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那就把这个穿上,毯子先拿着,找个地方晾干再用。”莉茜不由分说给麦克披上斗篷。他迟疑了片刻,感激地把斗篷穿好,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裹在里面。
莉茜从包袱里找出靴子,接过麦克递来的湿毯子塞进包里。她摸到了那个铁项圈,拿出来发现:锁圈被打破,铁环也已弯折。“你怎么弄开的?”
麦克蹬上靴子:“溜进井口的铁匠铺,用塔格特的工具撬开的。”
这种事一个人肯定做不来,莉茜想。他妹妹一定帮了忙。“为什么还带着它?”
麦克不再哆嗦,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光。“提醒我永远不能忘,”他狠狠地说,“永远!”
莉茜将铁环放回包袱里,又在底层摸到一大本书。“这是什么?”
“《鲁滨孙漂流记》。”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麦克接过包裹准备上路。
莉茜想起杰伊已经说服他父亲放过麦卡什:“那些看守不会追你的。”
他定睛看着莉茜,眼里既有希望,也有怀疑。“你怎么知道?”
“乔治爵士觉得留下你是个祸害,还是眼不见为净。他在桥上撤了守卫,不想让矿工们察觉你被放走;虽然他知道你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跑,但也不会追你。”
一脸疲惫的麦克有所释然:“谢天谢地!那我用不着担心治安官的人了?”
脱去斗篷的莉茜不禁瑟瑟发抖,但心里却暖烘烘的。“走快点儿,路上别停,”她嘱咐道,“要是在日出之前停下,你一准儿没命。”他会去哪儿?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
麦克点点头,接着伸出一只手。莉茜与他握了握,没想到麦克将她的手举到苍白的唇边吻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
“祝你好运。”她小声道。
麦克借着月光在山谷中前行,路上水洼密布,靴子踩着冰碴咯吱作响。多亏了莉茜·哈林姆的毛皮斗篷,他的身体迅速温暖过来。除了自己的脚步,周围只有沿途的流水声作伴,而他的心中高唱着自由之歌。
离詹米森堡越来越远,麦克也渐渐回味起与莉茜·哈林姆的那场怪异,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遭遇。一个丝裙绣履的大小姐,顶着两个女仆花上一个钟头才打理成形的头发站在河边,看着他一丝不挂地游过河来。她肯定吓了一大跳!
上周日在教堂,她就像个不可一世的苏格兰贵族小姐,一无所知还自以为是。然而她居然有胆量接受麦克的挑战,到井下一看究竟。而就在今晚,她两次救了他的命——第一次将他拉上岸,第二次则将披风给了他。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用身体贴着他给他取暖,跪下身子用衬裙给他擦身:全苏格兰还有哪位小姐会为一个矿工如此尽心?麦克回忆起莉茜在井下倒入他怀中,忆起她双乳的柔软与重量。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麦克不禁一阵难过。真希望她也能找到一条出路,最终逃离这弹丸之地。她生性喜好冒险,理应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一群雌鹿借着夜幕的掩护在路边吃草,见麦克靠近便拔腿开溜,如同一伙幽灵,留下麦克孤身一人。他近乎虚脱。跑“路子”比想象中的还要伤身体。血肉之躯经过这样一番折磨,一两天内根本无法恢复。游水过河原本轻而易举,无奈碰上树倒,搞得他更加筋疲力尽。被枝子打到的头部依然疼痛难忍。
幸好今晚不用走太多路,只要到达克雷吉——六英里以外的一个煤矿村就算大功告成。他可以在母亲的兄弟艾伯舅舅家歇歇脚,天亮再上路。没有詹米森家穷追不舍,他大可以酣然入睡。
清早,就着火腿饱饱喝上一肚子热粥,然后便可以向爱丁堡进发。到了爱丁堡,只要有船愿意雇他,他一定二话不说马上登船,无论驶向哪里——管他目的地是纽卡斯尔还是北京,只要能离开就行。
想到未来的冒险,他不禁嘴角上扬。以前最远不过是到二十英里之外的科茨镇——麦克甚至没去过爱丁堡。他不住地告诉自己:就是到异国他乡他也心甘情愿,仿佛对那些地方了如指掌一般。
他沿着满布车辙的泥路向前,一股凝重感油然而生。他离开了唯一的家——一个目睹他降生,目睹他父母死亡的地方。他丢下了埃斯特——他的朋友和同伴,真希望能尽快将她也带离苦海。他丢下了安妮——教会他亲吻,也教会他如何如乐器一般摆弄她身体的表妹。
麦克也知道这是必然。打记事起,他就一直梦想着逃离。想当初他是何等羡慕小贩戴维·帕奇,如今他如愿以偿了。
他如愿以偿了。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便欢欣鼓舞——他逃出来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是未知,等待他的兴许是贫穷、苦难与危险,但至少不会在矿井下受罪,不会给詹米森家当奴隶。明天,他将是自己的主人。
行至弯道时他回头遥望:詹米森堡顶部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然隐约可见。麦克暗下决心:绝不回头。他欣喜若狂,居然在泥路中央哼着小调,绕圈打起了转儿。
跳着跳着,他停下步子自顾自笑笑,随后沿山谷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