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中的建筑美学

读岛田庄司的书,总会情不自禁地为这位天才折服。如果他不写推理小说,一定是位出色的评论家;如果他不写评论,一定是位出色的音乐人;如果他不搞音乐,一定是位出色的建筑师。读过《斜屋犯罪》,相信没有人会对这样的断言表示怀疑。

日本北海道的最北端,可以俯视鄂霍次克海峡的悬崖上,有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名为“流冰馆”。因为整个屋子有五度的倾斜,人们习惯地称之为“斜屋”。这座建筑如果出现在黄金时代的古典本格小说里,一定会被极度鄙视。但来到属于新时代的新本格时期,这一设置便成了点睛之笔。

本格和新本格有什么区别?玩笑回答:一间密室之内,有人死于非命,凶手人间蒸发,此为本格派;有人死于非命,凶手人间蒸发,并在尸体四周建密室一间,此谓新本格派。这绝对不是说新本格派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主要因为强悍的诡计早已在半个世纪前被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一班天才开发殆尽。后世不想出一些“先杀人,后建密室”的非常规手段,实在无法延续本格推理小说的香火。

所以,在新本格派创作者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许多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新元素出现。例如,岛田庄司的作品中有完美女神阿索德的传说(《占星术杀人魔法》)、有吞噬生命的千年食人妖树(《黑暗坡的食人树》)、有男女尸体拼接而成的恐怖魔鬼(《眩晕》)、有人头狗身的怪物横行(《魔神的游戏》)……而在以岛田庄司为偶像的后辈创作者中,这种离奇的设置更是被演绎得登峰造极。绫辻行人的“馆系列”、京极夏彦的“妖怪系列”、森博嗣的“科幻系列”……这些元素在“纯粹的诡计”日渐衰落的今天,对推理小说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

《斜屋犯罪》中的奇异建筑也是这些元素中的一个。所不同的是,这种元素可以“反复使用”,产生的影响要远比其他元素深远得多。它的出现,很自然地将现实中的外界空间和犯罪发生的内部空间隔离开来,给阅读者一种进入“异次元”的感觉。在这样一个空间下,无论发生多么不可思议的犯罪,都是合情合理、不难想象的。

受《斜屋犯罪》的启发,“病态建筑”在新本格推理中大行其道。绫辻行人的《十角馆杀人预告》、歌野晶午的《长屋杀人事件》、我孙子武丸的《8之杀人》、二阶堂黎人的《恶灵之馆》和《恐怖的人狼城》等,都是发生在奇异建筑中的犯罪。这些作品无不是从岛田庄斯的《斜屋犯罪》中得到了灵感。有了一座架空现实的建筑,创作者就可以天马行空的执行自己的“谋杀攻略”了。从这个角度看,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对新本格派的发展和兴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一方面,并不能因为新本格派推理融入了许多奇幻的元素,就断言其已经与古典本格派推理“恩断义绝”。恰恰相反,“继承”才是新本格派的主题。黄金时代的光芒是无法被忽视和掩盖的,那个时代的光荣传统也就很自然地被传承了下来。而“暴风雪山庄模式”,就是最突出的代表。

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或是一栋被暴风雪围困的庄园,若干个心怀鬼胎的人相聚一处,谋杀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人的数量越来越少,人的精神完全崩溃,在这种模式的推理小说,会令阅读者有一种无处逃遁又不想罢手的心理落差。真相已不重要,因为结果无人生还。

暴风雪山庄模式本身就带有一种逻辑上的矛盾。与世隔绝,谋杀不断,凶手必然就在其中;但人却都要死去,连凶手也不例外——这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杀人不难,杀光却不是那么简单。

暴风雪山庄的源头已经无从考证,但毫无疑问,其巅峰之作是1939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的《无人生还》。这一模式注定是一种特殊的模式,它在创立伊始,就被演绎到了极致。这也为后来企图“攻克”暴风雪山庄的创作者制造了难度。

还好,岛田庄司的《斜屋犯罪》做得不错。

相比于岛田庄司的另一部经典作品《占星术杀人魔法》,《斜屋犯罪》的场景设置要更成功一些。前者有关女神阿索德的传说直接涉及到故事的核心内容,而且具有非常强烈的时间间隔感,比较容易限制情节的展开。而《斜屋犯罪》所提供的,只是一个完全架空现实的“犯罪舞台”,没有时间的隔膜,更加没有种种不必要的限制。“斜屋”这座暴风雪山庄成为了一个彻底的便利条件,小说的内容并没有因为创作模式的限制而产生抄袭或僵化的感觉。

之所以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难以逾越,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所有人物和事件都被“女王”从那一刻起牢牢地束缚在了那座孤岛或那座暴风雪山庄里。创作者不能将更多的构想付诸实施,因此,这类小说的创作之路越来越窄,直到岛田庄司突破了这点。在这本《斜屋犯罪》中,海峡上的山庄不是被动的没有生命的犯罪承受者,而是一个自身有着特点、有着“生命力”的犯罪承载者。“斜屋”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在以往的“暴风雪山庄”模式里,庄园是A还是B是无所谓的——但在《斜屋犯罪》中绝对不是这样。没有“斜屋”,就没有以后所有的精彩。这就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永远居高临下俯视着暴风雪山庄,永远不会将自己禁锢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建筑里。

《斜屋犯罪》,是传承,是创新,更是颠覆。


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