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情泪沾臆——遥念世祥

黄世中

美国东部时间16日晨7时30分（北京时间16日19点30分），收到温州大学原人文学院书记周剑平电邮：“世祥今晨7时30分辞世。”

天呀！才47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震惊！疑惑！不解！伤怀！忆念！悲摧！

在这大西洋的海滨，寂寞的特拉华湾，用什么寄托我此时心中的悲哀？打开日记，写下深切的挽悼：

廿三载友朋，纵谭诙谐，一无所忤，昨倏然归往，听瓯江悲鸣水逝，人间顿失作者；

十八载同事，切磋砥砺，全在知心，今惊悉梦思，看雁荡哀咽云飞，天上却添文星。

谈笑风生，行政学术换肩双挑

来美国已经五年多了，今年初回到温州。

1月15日到温大参加“迎春茶话会”，下午在人文学院闲聊，世祥听说了，特地来文学院会一会。知道他已经升任副校长，我说：“学问不能放弃。”世祥说：“肩膀的负荷太重了，没办法，是党员，一切听从指挥。学术研究，是兴趣所在；行政工作，是为大家服务：两头兼顾，只好晚上少睡一些了。”

1月21日晚，前人文学院院长吴其南教授自掏腰包，请我到“得尔乐”小酌叙聊，有原师院院长马大康、原人文学院书记周剑平和世祥三位相陪。吴其南特地带了收藏15年的剑南春酒“宴客”。席间谈起学校近年来的发展和所取得的成绩，大家都很高兴。我们几个人都是心在书本，意在学术，不喜行政管理工作。无奈，大康、其南、剑平都不得不出任校长、院长、书记的工作，现在世祥也不得不走这条路，五个人谈起这事都十分感慨。世祥却谈笑风生，慷慨而风趣地说：“肩力不足，非挑不可，就换换肩；时间不足，非干不可，就少睡眠。已经接受了，就得干好。行政、学术，一个肩膀挑一担，负荷实在太重了。没办法，答应了，就只好往前走；走不动了，就歇一歇。尽量争取挑到底吧！”

没有想到，年初一见，竟成永诀。悲哉！

谦谦君子，借书求学慑于开口

世祥为人很是谦和。大约是20世纪90年代初，他刚分配到温师院中文系不久，知道我藏有香港出版的美国著名学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想借去一读。一个星期天，打了电话，说是想来看看我，参观我的藏书。

世祥来家以后，聊了几句，就急着要看看我的现当代文学藏书。他拿着台湾版《徐志摩全集》五册，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然后轻轻放下。最后他在一个书橱上看到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说：“这书国内还没有出版。”我很得意地告诉他：“作者是美国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权威，1961年就由耶鲁大学出版社以英文出版印行，香港1979年才翻译出版。同丁易、刘绶松、唐弢所编的《现代文学史》很不一样，也远胜过王瑶、司马长风的《新文学史》。其中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等的有关章节，在丁、刘、唐、王、司马几种文学史里都看不到。”

世祥拿在手里，不忍释手；翻了又翻，看了看我，似乎想借读。可是一抬头看见大橱上挂着一个牌子“私人藏书，概不外借”，终于没有开口。看得出，世祥是个谦谦君子，很想借去读一读，却慑于开口。如此谨慎，倒使我有点不好意思，就主动地说：“这书，我现在暂时不会用到，你可以先拿去看看。”

他一听，喜出望外，高兴地说：“那我就先借去了，我会用牛皮纸把封面包好。”我笑笑说：“这是布质精装，不用包了。”这书，他读了半个月就还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想再读这书，要我再借给他，说这一次想参考写两篇文章，能不能放得长一点时间。果然，这一次放的时间足足有一年多。两人比较熟悉以后，一次世祥开玩笑说：“黄老师，这书我真的不想还给你了。”

我说：“那你就留着吧，我正在疏解李商隐的诗，最近十年恐怕也不会转道现代文学。你拿去吧，也算是‘书得其所’了。”

书，应该赠送给爱书的人，赠给像世祥这样急需的人！送给真正做研究而不是休闲、消遣、打发时间的人！

这是我藏书中赠送友人的第一本书。就这样，以书为媒介，我和世祥成了好朋友！

知识渊博，专而不陋广而不杂

和世祥有一点相似的见解：学问应该“专”，但不能太狭窄，如此则“专而不陋”；基础不妨打得“广”一些，但不宜漫无边际，如此则“博而不杂”。世祥研究的范围主要在现代文学和文艺理论。但是他对古代文史也很重视，平时浏览阅读，并不受治学范围的限制。他曾说：不懂古典文学的人，很难研究文艺理论。

一年，中文系到洛阳、西安去旅游。在洛阳游览了白马寺、龙门石窟，在西安看了华清池、兵马俑、乾陵等景点。一路同行，世祥很健谈，说到白马驮经东来，龙门石窟则天塑像的依据，武则天的《无字碑》等，都能持之有据。

我听了，当时心里就想：“不愧是北师大的青年才俊！”

世祥有《鲁迅小说的形式意义》，有《20世纪20—70年代中国文学的审美倾向》，有《鲁迅小说创作研究》，有《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有《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西学背景》等，亦可以算“立言”不朽了。他确实在实践他的“专而不陋，广而不杂”的主张。

人生有时真是很无奈！天妒才俊，有才无命！李商隐诗云：“古来才命两相妨！”难道世祥也应了这种无可稽查之谈？

皇天没有赐予世祥长寿，应赐予世祥再生！

愿天下有才之人都能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才情和才气。

“人生有情泪沾臆”！呜呼，世祥安歇吧，我在大西洋之滨，在寂寞的特拉华湾忆念着你……

（作者系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现居美国）

（本文原刊《温州日报》2013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