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 (英)安东尼·瑞恩
- 4994字
- 2018-08-28 15:02:12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有兴趣,只是因为无事可做。兄长当政,她在朝中有名无权。如今王兄娶了王后,小雅努斯和德娜确保了他后继有人,身边更是谋臣如云。麦西乌斯喜欢臣子谏言,多多益善,尤其爱听他们唇枪舌剑,相互批驳。但如此一来,他就只能下令搁置此事,待调查清楚之后再议,而调查往往要好几个月才能得出结论,此时早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又有火烧眉毛的大事摆到跟前了。说到底,麦西乌斯唯独不听取亲妹妹的谏言。
别忘了。那是父亲许多年前对她说的,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她正假装玩娃娃。一个男人若是寻求谏言,那么他不是在装模作样,就是茫然无从,缺乏主见。
公道地讲,有那么一样东西,麦西乌斯是相当有主见的——砖瓦。“我要在这儿建起举世罕见的奇观,莱娜。”哥哥如是说。对于重建瓦林斯堡西城区,他有一个颇为宏大的规划,以宽阔的街道与花园取代以前的窄巷和贫民窟。“这是我们的治国之道。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不是苦苦求生。”
她爱哥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虽说她的表达方式并不足取。可她最最亲爱的哥哥简直就是天底下的头号傻瓜。
“女王,你有多少男人?”达沃卡突然发问。
莱娜惊讶地眨了眨眼:“我……有五十个卫兵。”
“不是卫兵。男人……你们称为丈夫。”
“我没有丈夫。”
达沃卡眯起眼睛瞧她:“一个都没有?”
“没有。”她啜了一口酒,“一个都没有。”
“我有十个。”罗纳女人骄傲地说。
“十个丈夫!”娜莎大为震惊。
“对,”达沃卡表示肯定,“他们都没有别的妻子。跟我结婚后就没必要了!”她放声大笑,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娜莎跳了起来。
“说话注意点,女人!”领军将军艾尔·斯莫林冲她吼道,“这等言论岂可当着公主的面讲出来。”
达沃卡翻了翻白眼,伸手抓过一根鸡腿。“梅利姆赫。”她叹道。海上的浮渣,或是冲到岸上的破烂,究竟哪种意思,取决于音调的变化。
“去大祭司所住的山需要几天?”莱娜问她。
达沃卡张嘴咬住鸡腿,伸出十根手指,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还要在马鞍上坐二十天,莱娜内心呻吟了一声,必须叫娜莎再弄些药膏来。
茱莎哭了,恳请留下来。莱娜赐了一只镶嵌青石的银手镯——她专为这种场合收藏了一对——以及一袋十枚金币,以示慰劳,还保证在给其父母的信中多加赞誉,以后也欢迎进宫探望。她说完走向黑貂,娜莎上前安慰起这位泪流不止的朋友。
“你做得对,女王。”身后的达沃卡说道。她的坐骑是一匹强健有力的矮种马。罗纳女人身披厚狼皮,手持一把长矛,矛尖是三角状黑铁,锋刃锐利,映着旭日的金光。“那个太弱了。她的孩子熬不过一个冬天。”
“叫我莱娜。”她翻身上马。这件骑马装从腰部到下摆都打了褶,以便于坐进马鞍,但她依然感到极受束缚。
“勒娜。”达沃卡慢慢地重复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母亲喜欢她祖母。”对于达沃卡口齿不清的发音,她置之一笑。“阿斯莱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含义。我们给孩子起名字是想到什么叫什么。”
“罗纳人的孩子自己起名字。”达沃卡晃了晃长矛,“我杀了个人,从他手里拿到这个,就给自己起了名字。”
“他伤害过你?”
“很多次。他是我父亲!”她仰头大笑,策马前行。
司盖伦关的防御工事由城墙和塔楼组成,每一块巨石屏障摆放的角度却恰到好处,可将进攻一方逼到狭窄的空间内以消灭之。莱娜对于这种设计思路很是钦佩,越往关隘里面走,塔楼和城墙越是层叠而上,即便敌人攻占了一部分工事,防御战依旧可以进行下去。
索利斯领着他们走过十道门,每一道都装有厚厚的铁闸,只有拉起来才能通过。虽说防御工事异常坚固,莱娜却看出他先前说的是实话:兄弟人数太少,无法做到齐装满岗。她发现达沃卡细细端详城墙的时候眯起了眼睛,知道罗纳女人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莫非这是计?莱娜心想,派个探子来这儿摸清守军的虚实。
她迅速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那位双目有神的兄弟警告过,罗纳人对于这片北方大地无所不知。他们知道我们有多么不堪一击,却没有付诸行动,大祭司还传话说希望和谈,不过我是唯一的谈判人选。
他们走了不止一个钟头,沿着弯弯曲曲、狭窄到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小道,穿过层层城墙与铁门。终于,他们来到了关隘的北边。今日风停雨住,阳光穿透乌云,铺洒在绵延无尽的群山之上,只见层峦叠嶂,远方一片灰蓝,那是花岗岩和坚冰组成的庞然大物,令人生畏。
达沃卡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忽的一下吐了出来。肯定是为了呼出我们的臭气,莱娜心想。
罗纳女人驾着矮种马走到队伍最前头,选了一条岩石遍地的羊肠小道,往山谷底下行去。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打手势,就那么径直走下去,看来是指望他们二话不说地跟上来。莱娜见斯莫林满脸疑虑,便点了点头,他显然不大乐意,不过终究没说出口,冲着后头的士兵们吼了一声。
他们翻越过一座座山坡谷地,穿行于一丛丛松树林间,又走了四个钟头。莱娜发现关隘这边有一种荒凉之美,喀都灵城北郊的单调灰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天空变幻莫测,阳光跳跃不定,给石楠花遍地的山坡和嶙峋怪石染上了各种悦目的色彩。或许他们如此拼命地抵抗,就是为了保住这一切吧,她心想,因为,这儿实在太美了。
罗纳女人终于提出休息,娜莎寻了一片石楠花丛,放好丝绸靠垫,又给莱娜呈上鸡肉和葡萄干面包作为午餐,还有一杯库姆布莱干白——她非常喜欢这种酒。甜点是巧克力小蛋糕,存量已经不太多了。
“看起来像兔子粪。”达沃卡说着,疑虑重重地嗅了嗅。她不讲客气,二话不说便盘腿坐下,开始吃喝。看来罗纳人在旅行途中进餐是完全不讲礼数的。
“尝尝看。”莱娜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朗姆酒混合香草味,好吃极了。“你会喜欢的。”
达沃卡小心地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大,一脸陶醉,但随即恢复常态。她用母语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皱起眉头,显然是有些自责。舒适令人软弱。
“你带了武器,”她说着,指了指莱娜脖子上用项链吊着的挂件。“你会使吗?”
莱娜拎起胸前的挂件。那是一把式样简单的飞刀,第六宗的兄弟常用的那种,只比箭镞大一点点。在她所有的名目繁多的珠宝收藏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也是最常佩戴的,尤其在周围没有宫廷耳目的情况下。
“不会,”她说,“只是信物而已。是……一个老朋友送的。”父亲,我恳求您……“不会使的武器带着没用。”她出手快得没人反应过来,只见达沃卡探过身,一转眼就取下了莱娜的链子和飞刀,“来,我教你。过来。”她站起身,走向路边的一棵小松树。
娜莎愤怒地起身吼道:“你这是侮辱我们的公主殿下!联合疆国的公主岂可尚武求辱。”
达沃卡一脸茫然地望着她:“这人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没关系,娜莎。”莱娜站起身,轻抚女官的胳臂,柔声说道,“我们在这儿要尽可能交朋友。”
她跟着达沃卡走向松树。罗纳女人猛地一扯,从链子上拽下飞刀,举起来迎着阳光细看。“锋利,很好。”她手腕一抖,飞刀旋转而出,扎进了树干。
莱娜往索利斯和两位兄弟坐的地方扫了一眼。索利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们,长弓触手可及,箭矢搭在弦上。
“你来,勒娜。”达沃卡从松树那边走回来,拿着刚刚拔出来的飞刀。
莱娜看了看那把飞刀,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年带着它,却从没想过它真正的用途。“怎么做?”
达沃卡往松树的方向一指,“看好那棵树,扔出去。”
“我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那你就扔不中。再扔还是扔不中。一次又一次,扔到扔中为止。然后你就知道怎么使了。”
“真的这么简单?”
达沃卡笑了:“不。确实很难。学习什么武器都不容易。”
莱娜看准了松树,手臂一扬,拼尽全力扔出飞刀。娜莎和卫兵们费了大半个钟头,最后在石楠花丛里找到了。
“我们明天试试大一点的树。”达沃卡说。
到夜幕降临时,他们感觉走了一百英里地,但莱娜知道不过二十英里而已。达沃卡将营地选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之上,可以俯瞰山谷,也方便索利斯和斯莫林布置人手四面防御。斯莫林安排手下围绕营地驻扎,索利斯和两位兄弟离莱娜的帐篷不足十英尺。晚餐是烤野鸡和最后剩的一点葡萄干面包,达沃卡看样子吃得很尽兴,不过一句赞美的话也没说。
“我说,勒娜,”吃完后,她蹲在火堆前伸手取暖,问莱娜,“你讲什么故事?”
“讲故事?”莱娜不明白。
“你的营地,你讲故事。”
罗纳女人提到“故事”这个词时,语气明显加重,如同某些特别虔诚的信徒说起“逝者”。莱娜在研究时注意到大量材料提及罗纳人非常尊重历史,却没料到这种热情近乎宗教崇拜。
“这是他们的习俗,公主殿下。”火堆另一头的索利斯说,“不一定长,但要真实。”
“对,”达沃卡强调,“真实即可。不要你们胡编乱造的那种叫诗的玩意儿。”
真实即可。莱娜在心里暗笑。我有多久没说过实话了?“我可以讲一个传说,”她对达沃卡说,“故事特别奇怪,虽然很多人发誓说是真事,可我没法确认。也许你听了后,能替我判断一下。”
达沃卡默然思索片刻,皱紧了眉头。看起来,这是相当重要的决定。最后,她点点头。“我听,女王。然后我告诉你是真是假。”
“太好了。”莱娜从靠垫上坐起身来,隔着火堆朝索利斯微微一笑,“还有你,兄弟。如果你听了也能说点什么,我真的感激不尽,我管这个故事叫做独眼男人的传说。”
他苍白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流露:“悉听尊便,公主殿下。”
她暂停片刻,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接受过演讲训练,为此没少争取过,因为她父亲特别看不起这种技艺——他喜欢单独谈话。“大约十年前,”她开口说道,“在一座名叫瓦林斯堡的城市里,有个男人声称他统治了所有的不法之徒。”
达沃卡眯起眼睛看她:“不法之徒?”
“瓦利希。”索利斯说。流放,无部落可归属,没有价值,小贼或者渣滓,取决于重音的变化。
“啊。”她点头,“继续,女王。”
“此人生性恶毒,”莱娜接着讲,“奸杀盗劫,无恶不作,据说不分男女,概不放过。他邪恶若此,那么多不法之徒都畏之如虎,于是交钱给他,以求自保。但有个年轻小贼不愿付钱,他目力敏锐,有把飞刀,跟我这把一样。”她拿起飞刀,刀身在火光中红芒熠熠。“年轻小贼把飞刀扎进了恶徒之王的眼睛。他痛苦挣扎,哀号不断,苟延残喘了几日,昏死过去。他的爪牙以为他死了,准备用帆布裹了尸体扔进海港最深处——这是瓦林斯堡大多数恶徒的安息之所。但死亡没有收留他,恶徒之王醒转过来,从此被人称为独眼。
“他怒不可遏,以他的名义四处作恶,只为找到那个年轻小贼,却发现那孩子成了第六宗的兄弟,而他的魔爪一时间还伸不到那里。接下来故事就变得奇怪了,有人说他失去一只眼睛后,生出了强大的力量,黑巫术的力量。”
“黑巫术?”达沃卡问。
“Rova kha ertah Mahlessa.”索利斯对她说。这个只有大祭司玛莱萨知道。
罗纳女人站起来。“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她避开莱娜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中。
“他们不能谈论这种事,公主殿下。”索利斯解释,“言语可成真。他们宁愿黑巫术不要成真。”
“我明白了。”莱娜拉紧身上的斗篷,“嗯,看来我的故事只剩下一个听众了。”
“我以前听过。说什么独眼男人仅凭意志就能束缚别人的行动。胡说八道。”索利斯站起身,拿起弓,“我守第一班,失陪,公主殿下。”他合乎礼仪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开了。
“最后怎么了,公主殿下?”娜莎从帐篷里探出头来,苍白的鹅蛋脸裹在狐狸皮里,“那个独眼男人怎么了?”
“噢,据说不出所料,死得很惨。是第六宗的人杀死的。”莱娜走进自己的帐篷,“去休息吧,娜莎。明天的旅程说不定更苦呢。”
“是,公主殿下。晚安。”
晚安。安不安是无关紧要的,困顿也好,多梦也罢,哪怕时睡时醒,她都无所谓。毛皮如囚牢,她不想再盯着头顶的帆布辗转反侧了。凛冽的北风猛烈地掀动帐篷,帆布以恼人的节奏呼啦啦地翻腾。但她并非因此失眠。这五年来,夜夜如是!她不禁怒气上涌。即便是骑马远行至此,即便是在这片寒冷的荒原。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躺在床上苦苦等待,但睡意从不曾降临,直到被回忆消磨大半夜,耗到精疲力尽,她才能渐渐失去意识。然而,对于这种残酷的折磨,她从没找医师要过安眠药,从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用红花麻醉感官。尽管讨厌,但她选择接受。这是她应当承受的。
当她逐渐丧失了对外在世界的感知,却又不足以带来睡意之时,记忆中的场景便越发清晰可见。那个卧床的老人,垂垂将死,暮气沉沉,难以认出是她的父亲,难以相信那就是国王。
她站在国王寝宫的门口,手中的卷轴已揭开封印。阿尔比兰皇帝一片好心,用的是疆国语言。老人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挪到了她手里的卷轴上,他恼怒地朝床边的御医们摆摆手,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叫喊,真没想到他还能喊这么大声。御医们逃出门去。
老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招了招,她走上前跪在床边。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但语速很快,吐字也很清晰。“这就是了?”
莱娜把卷轴放到床上:“需要我读给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