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省港澳大众文化与都市变迁
- 程美宝 黄素娟
- 2516字
- 2020-08-29 04:39:54
前言
近十年来,我把较多精力投入到华南粤语地区大众文化研究,并逐步聚焦到以16~20世纪“省港澳”三个都会城市为中心的分析视角。十年来,我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研究,发表和编撰了好些文章和专著,完成了数篇相关的博士、硕士学位论文。我们的研究主要依托两个研究项目来进行:2009~2012年由我主持的以“近代省港澳大众文化与都市变迁”为题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以及从2014年起由我主持的题为“全球史视野下的岭南社会与文化”的广东省高等学校高层次人才项目。借着这些项目的资助,我得以组织研讨会,汇聚研究兴趣相近的学者,集思广益。2012年9月,在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的支持下,我组织了“省港澳大众文化与都市变迁”学术研讨会。会议以“省港澳”为名,参加者大多来自省(广州)、港(香港)、澳(澳门),由于好些因缘的、历史的原因,自然而然地也邀请到来自上海、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学者——在本书的一些讨论中,或多或少地反映了大凡论述“省港澳”,便不能忽略“沪”,而由两座“金山”所象征的美洲和大洋洲,也是许多来自四乡再经省港澳外出闯荡的人的目的地。无独有偶,该次会议在广东省中山市三乡镇某宾馆举行,旁边就是近代著名买办郑观应的家乡雍陌村。郑氏生于雍陌,但大半生活跃于上海,又在澳门建置大宅寓居多时,这样的经历,也是许多中山人的写照。我们身处这家现代化宾馆的会议室和客房,很容易会忘记其实我们身在乡村,但这个乡村并没有因为它是“农村”而与世界隔绝,因为它连通澳门,与香港也不过是一水之隔。我们要理解这些人及其时代,不应独去他们的家乡“寻根溯源”,而必须首先从省港澳出发,才能一窥他们的大世界。
该次会议后,我们得到部分与会者的首肯,征集了他们的文章,加上编者个人的几篇相关论文,加以修订,组合成眼前这本书的格局。我们从城市规划和现代景观讲起,是因为不论是省城(广州)、香港还是澳门,都是“都市”,自然也都经历了一个城市建设和规划的过程,到19世纪末,形成了某种十分类似的现代景观。三地既是珠江三角洲的铁三角,自远古迄唐宋都是海上瀛洲,自明清乃至近现代要拓展商住范围,都得靠填海(河涌)造地。省城的西关和长堤、澳门的下环、香港的西环,以至20世纪下半叶香港新界沙田海两岸因填海工程而长出一条“城门河”,均是城市发展的结果(见“城市规划与现代景观”各文)。这些商住地区往往也是娱乐场所云集之处,而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省港澳及四乡最流行、最具商业价值的大众文化,则莫过于戏曲和电影。清末广州、澳门和香港的戏院便分别集中在西关、下环和西环。当我们把目光集中在投资者或经营者时就会明白,某企业或商号“位于”何处,不应轻易被定义或定性为“广州的”、“澳门的”或“香港的”。何贤家族“二战”后在香港经营的戏院便是一例(见“演出场所的建造经营”各文)。毕竟,不论是工商学绅、贩夫走卒、歌伎名伶还是党徒盗匪,其在省港澳间的流动聚散,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都不会因为三地分属三个政权而有所限制。个人的去或留,往往是基于对摆在眼前的选择的衡量,而非对意识形态取向的考虑(见“人群聚散与资源流动”各文)。
都市的变迁也反映在大众文化的演化上。游泳健身并非都市独有的活动,但在运动场按照游戏规则举办区域性或全国性竞赛,在备有一定设施的场所游泳,并且要遵循一些公共规矩,则无疑是都市人的玩意儿。香港的南华会和上海以粤人为主的精武会,正是此种活动的积极推手。即便是“传统”的武术,经过现代媒体(铅印小说、电影、电视)的包装,也能再造传统、生产英雄,造就像“黄飞鸿”这类风靡省港澳以至海内外的形象(见“竞技运动与身体政治”各文)。知识分子热衷宣扬的民族意识,在20世纪往往表现为革命话语,通过在城市新兴的博物馆和展览会向大众传播。有时候,对民国政局时弊的愤慨、对现代市政建设的不满,无须通过国语新文学来表达,而可以像廖恩焘般,用粤语旧诗体来冷嘲热讽(见“革命话语与民族精神”各文)。
当粤语书写“还原”为口语,再经空中电波广播,地域就更加不是区隔和分类的准绳了。本书大多数文章以省港两地为主要研究对象,但正如前文所说的,要更确切地理解20世纪中期以前的省港澳,不能不关注大上海。19世纪中期开埠之后,沪上因为有大量的广东人当买办做生意,可以处处听到“广东声音”,这种以“省城白话”为标准的“广东声音”,在各种音乐玩家的同乐会中流传着,在戏园或戏院里逐步发展着,再依靠广播技术的兴起通过空中电波得以无远弗届地远近共享。然而,随着1949年中国政权的变易,港澳和广州越走越远,就连“广东声音”也变成有“大陆腔”和“香港腔”之别,粤剧发展也有两地分途之势。有趣的是,由上海和华南影人共同成就的香港电影事业,在20世纪80年代逐渐摆脱上海甚至华南的烙印逐渐树立起“香港特色”,时至20世纪末,竟然是通过将“由沪而省而港”的《七十二家房客》,用借尸还魂的形式演化为《功夫》去表达,并且获得票房上巨大的成功,最后片中更隐喻着香港电影借大上海做大中华梦,全面进军内地市场(见“粤人之声的扩散变易”各文)。
也许,“省港澳”中的“省”就是在香港的“大中华意象”中逐渐消失,而越来越被“粤”所取代的。一字之差,象征着一个多世纪里发生的种种政治社会变迁;这种变化,也体现在身处省港澳各地不同世代的每个个人的认知和表达上(见“导言”)。就好像这本书一样,诸位作者遍布省港澳沪,老中青俱全,各人书写的历史,受其身处的现实所牵引;其感受的现实,又为其认识的历史所形塑。读者在阅读本书时必定会发现,在相对于“港”的论述中,不同作者在“省”“粤”“中”,甚至“西”等字眼的采用上各有不同,在某些方面与“导言”隐含的主张颇有相左,我也曾为此感到纠结。不过,后来将全部文章读完,不但感到从诸位作者的讨论中获益良多,更觉得这样的差异,恰恰印证了我所指出的近百多年来发生了从“省港澳”到“粤港澳”种种事实与言辞之变化并非无的放矢。“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可以预计,这本集众人之力结成的小书,也将成为日后研究这个地区曾经有过的论述的一个样本。如此,则“省港澳”也好,“粤港澳”也罢,都没有什么可揪心的了。
程美宝
识于九龙塘香港城市大学
2016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