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指摘汉学家的治学原则和方法

清代汉学的学术宗旨,借用钱大昕和阮元的两句话可做概括。钱大昕在为戴震作传时说:汉学“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钱大昕:《戴先生震传》,《潜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710页。阮元序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则称:“我朝儒学笃实,务为其难,务求其是”,“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阮元:《阮序》,见《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1983,第1页。择其要者而言,清代汉学以“实事求是”和“由训诂明义理”为治学原则和方法,尊崇汉儒,好古务博,重视考据。

清代汉学的治学原则和方法,虽是针对宋、明以来的空疏学风而发,却具有反宋学倾向。比如,凌廷堪曾持“实事求是”之说攻击宋学:“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理义之学是也。”凌廷堪:《戴东原先生事略状》,《校礼堂文集》卷35,第317页。汉学家对宋学的排斥与批判,引起了宗宋学者的不满。晚清时期,宗宋学者对汉学的指导原则和理论方法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还击。

“实事求是”之说,自清代汉学家重新揭橥以来有着广泛影响,因此成为宗宋学者集矢的重点。曾国藩在师从唐鉴之初,对汉学多有微词。道光二十五年(1846)底,他在为唐鉴《国朝学案小识》作跋时写道,朱熹“即物穷理云者,古昔圣贤共由之轨”,后世不以为然,喜为新说,以至“每变一说则生一蔽”,汉学家的“实事求是”说就是其中之一:“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也。”曾国藩:《书〈学案小识〉后》,见唐鉴《清学案小识》附录,第1~2页。贺瑞麟指出,汉儒讲“实事求是”虽好,然比朱熹的“即物穷理”却稍逊一筹,至于清儒讲“实事求是”,则仅得汉儒末节:“汉儒专讲训诂,更不十分照管义理,所说实事求是,亦自不错,然无朱子即物穷理工夫,又何以得其是耶?程、朱亦是依训诂说经,然必以义理通之,所以极为的当。至本朝考据家宗实事求是之说,何尝有差,但只讨论得许多粗迹、名物、器数,更不向义理上讲究,所以不免支离破碎,此汉学、宋学之所以异。”贺瑞麟:《经说》,《清麓遗语》卷2,光绪三十一年正谊书院刻本。他认为“实事求是”有各是其是的弊端,而“即物穷理”非但不是虚理,反而较“实事求是”更为征实:“实事求是或未免各是其是,而于事物当然之理容有差者。若即物穷理则实事自在其中,亦即所以为行地也。”贺瑞麟:《清麓答问》,《清麓遗语》卷1。朱一新认为,清代汉学家讲实事求是,轻视大义,或别立宗旨,有割裂圣道之嫌。他指出:“不知宗旨不可与言学术……汉儒谓之‘大义’,宋儒谓之‘宗旨’,其揆一也。”“必博考宋、元、明、国初儒者之说,证以汉儒所传之微言大义而无不合,始可望见圣贤之门庭。汉儒所谓实事求是者,盖亦于微言大义求之,非如近人之所谓实事求是也。”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1,第13~14页。

对汉学家而言,由文字音训以明经达道既有方法论意义,又是思维模式和治学原则。夏炯、唐鉴、方宗诚等人站在理学立场上对汉学家的“由训诂明义理”思想进行了抨击。

夏炯指出,戴震“谓训诂明则古经明,古经明而我心同然之理乃因以明。一时所称好学之士承其议论,无不谓由声音文字而后通训诂,由训诂而后通义理。岂知训诂、义理卓然两截,《尔雅》《释诂》、《释言》、《释训》惟如切如磋数句释诗词,于义理有阐发,其余不过诠释字面,于义理何涉?……盖义理虽具于古经,而欲深明其旨,洞悉其渊源,断非读宋儒之书无从入手,汉儒只能解其字义、考其篇章句读,其于道茫乎未闻也。”夏炯:《书〈戴氏遗书〉后》,《夏仲子集》卷3。夏炯判训诂、义理为两截,认为由训诂而通义理之说根本不通。唐鉴承认文字有明道之功,但“不能自为之”,必须以“四书”、“五经”、程朱学说为宗尚,否则便迷失了目标和宗旨。他指出:“夫文字者,人情之所由达,至道之所由明,是非不得而淆疑,信不得而乱者也。故用之于名物则名物著,用之于象数则象数昭,用之于治体则二帝三王卓为典型,用之于学术则前圣后贤直接统纪,此皆文字为之。然而文字正不能自为之也,‘五经’、‘四子书’尚矣,周、程、张、朱等遗书尚矣,其他或史或传皆各有所发明,亦多人间不可少之文字。”唐鉴:《训蒙千字文序》,见何桂珍《何文贞公遗书》中册,光绪十年六安求我斋刊本。刘蓉在论述义理与考据的关系时指出,义理之学高明广大,“其高可至于圣贤,最下亦不失为善人君子”,汉学家专事考据而“不惟正鹄之求,则且弯弓终日而莫知的之所向,况望其有一中之得哉?”刘蓉:《与曾子植书》,《养晦堂文集》卷4,光绪丁丑思贤讲舍刻本。他认为汉学家不明义理,惟埋首考据,如同无的放矢。方宗诚则以本末来形容义理与考据的关系:“通经博古之士,搜奇索赜,争以著述名于时,然多濡染西河毛氏之习,好攻诋程、朱,排屏义理之学。虽其考证名物象数训诂音韵之间,亦多有补前贤所未逮者,而逐末忘本,搜寻微文碎义,而昧于道德性命之大原,略于经纶匡济之实用,号为经学,而于圣人作经明道立教之旨反晦焉。细之蒐而遗其巨,花之摘而弃其实,岂非蔽与?”方宗诚:《校刊〈汉学商兑〉〈书林扬觯〉叙》,《柏堂集后编》卷3,《柏堂遗书》第59册,光绪七年刻本。他认为汉学考据“细之蒐而遗其巨”,如同摘花弃实,舍本取末。朱一新曾较全面地就训诂、明经与求道的关系作了评论。他认为,文字有明道之功,但不能喧宾夺主,舍道而言文:“近人以训诂为门径,此特文字之门径耳。圣贤道寓于文,不通训诂不可以治经,即不可以明道。然因文以求道,则训诂皆博文之资。畔道以言文,则训诂乃误人之具。”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1,第14页。像唐鉴、刘蓉、方宗诚、朱一新等人这样以道器、本末范畴来评价义理与考据关系者在宗宋学者中具有普遍性。

汉学家认为愈近古而愈确信,又每以考据自负,指责宋学空疏。晚清时期,宗宋学者对汉学崇尚考据、好古务博的学术特点提出了尖锐批评。陕西学者李元春指出,并非凡古皆是,也并非考据能解决一切问题,其中有诸多不可考不可据者,考据“断不如朱子说理为真”:


考据者右汉学而左朱子,彼谓汉儒近古,其所讲说者皆有传授。夫近孔子而解经者孰如《春秋》之三传,然盟蔑盟昧,其地各异,尹氏君氏,其人云讹,此类疑窦犹不可胜数,何论汉儒?吾尝思之,生数千年之下欲讲明于数千载之前,圣人已远,简编多缺,兼以伪书日出,将一一而考其实,有可据必有不可据其据者,有可通必有不可通。有不可据不可通是终不能尽考其实也。故断不如朱子说理之为真。嗟乎!朱子岂不知考据者哉,但不如今人考据之凿耳。诋朱子者以为所见无几,甚者击之无完肤,直若斥为千古罪人。吾以为彼真千古罪人也。李元春:《学术是非论》,《桐阁先生文钞》卷1,光绪十年同义文会刻本。


针对汉学家指责宋学空疏,李元春则辩护说,程朱理学左心学而右汉学,体用兼备,不偏不倚,是义理与考据结合的典范,而汉学本为矫明末心学空疏而生,却矫枉过正,走上了支离破碎的歧途。他在读戴大昌《驳〈四书改错〉》后说道:


宗陆、王者喜顿悟简洁,而讥朱子为支离。不知朱子非支离也,今考据家则多支离矣。然读书惟穷理与考典,典有不可不知者,非详考何以明,特考之而不尽可考,则必以理明之。理学家每不究心典故,惟朱子为博洽。抑岂迥无疏脱,乃考据者或指其失,至毛西河作《四书改错》直如唾骂,击朱子无完肤,颇取朱子所不用者而反用之以相剌,且本暗于理,亦欲效颦妄言。李元春:《语录钞》,《桐阁先生文钞》卷12。


宗宋学者对汉学的这些批判有助于深化对汉学、宋学的认识。一方面,宗宋学者从维护程朱道统出发,他们所依据的理论、所阐发的道理基本上是沿用前人成说,体现了晚清时期宋学的保守性。另一方面,这些批评从治学原则和方法上立论,揭示了汉学与宋学的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击中了汉学的弊端,这对于区分汉学与宋学的异同,评判考据学的得失,具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