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羽很早就醒了,她看见窗外的天空还未亮。天空仍是黑色的,但地上坐落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银色的。
雪下了一夜,直到现在也没停。
外面没有电灯。没有高楼。只有雪的矮房子、雪路、雪树和雪山。
林沐羽坐在床上,呆呆注视着一根没被点燃的蜡烛。
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确认自己还在猫说的“咕哩(谷里)”,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还都不是梦,于是傻呵呵出声乐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是遇见了精灵,虽然她不知道猫能不能成为精灵。她知道自己远离了家,远离了城市,甚至是远离了现实。
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她觉得现在是好的,很好的、非常好的。
她盯着未燃的蜡烛,心想只要它一燃着,那就是猫醒了。
♢
“猫,你是什么?”林沐羽拿着晦给的一个比她巴掌都大的红豆包,问道。
她一直等到天亮,蜡烛也没燃起来,于是她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发现猫早就起来坐在小厅里看书了。
“……猫。”晦回答。
“噗。”林沐羽笑了一声,她咬了一大口豆包,顺便发出“啊呜”一声,然后嘴里塞的满满的,艰难地嚼着。
晦放低了书,露出双眼迷惑地看着小孩,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笑。
“唔系缩,说……粗了猫还系哈。”林沐羽困难地说着,因为嘴里太满,几块儿红豆馅掉了出来。“唔鸡道你是猫啊。”她看见晦的神情越发怪异,便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难以分辨,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未等她笑出几声,一下子噎着了。
没呛着就是个不错的事情了。
晦的脸皱了起来,他拿着书,用书柔软的书页在林沐羽的喉咙处向上一刮,眼前这个噎得半死的小孩就把食物吐了出来。“吃完了再说话。”他说罢,继续看书。
林沐羽趴在桌上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元气,她上气不接下气的重复道:“我是说,除了猫还是啥……我知道你是猫……”说完又忍不住,边咳边笑起来。
“吃饭。”晦道。
林沐羽眼珠转了转,乖乖吃豆包。
等她吃完了,并且自己把桌子上掉的豆包碎屑都清理好,晦才放下了书。
林沐羽睁着大眼睛等晦回答。
“人类大多叫我们妖。”晦说。
“妖?”林沐羽惊奇,“妖精啊!”
“嗯。”晦应道。
“那你会飞吗?”林沐羽又问。
“不会,鸟虫会飞,他们修炼久了飞行能力会更厉害,但我们走兽植物得学。我没学。也只有很少的不会飞的妖学会飞翔。”晦说。
“啊。”林沐羽点点头。“你一定是好妖精了。”她笑着说。
晦不应,也不看林沐羽,又看书了。
林沐羽自觉无趣,她闷了一会儿又问:“香肠好吃吗?”
她看见晦放下书,金色的眼睛里有些复杂的情感。许久才听见晦的回答:“你还饿?”
林沐羽摇头,她“咯咯咯”笑了起来。
晦看着林沐羽,忽然一双金目盯住了林沐羽脖子上戴的东西:“你不要戴了。”
林沐羽看了看,只看见那块儿发光的石头,于是她问:“为什么?不好看吗?它可是会发光的啊!”
“不要戴,把它摘下来。”晦没有回答小孩的疑问。
“但是哥哥叫我戴着,不许摘呀。”林沐羽说。这可是两袋糖啊!
晦眯起眼睛,问:“你哥是谁?”
“林晟碹。”林沐羽说,她看着晦,又笑嘻嘻道,“猫,你比我哥哥还好看。”
晦的脸冷下了七分。
林沐羽不笑了,她不禁害怕起来,她不知道晦为什么生气。晦一定是生气了。
难道,难道有人会因为别人的夸赞而生气吗?她不明白。
“晟碹?”晦说,他冷声道,“那你就更不该戴了。”
话音未落,林沐羽只觉得脖子一痛,那根细绳就断开,连着石头被晦拿在手里。
“你要干什么!?”林沐羽惊呼,“把它还给我!”
“这东西要不得……你真是他妹妹?”晦见林沐羽扑了过来,向旁边一闪,就让她扑了个空。
“还给我呀!”林沐羽从地上爬起来,又去夺。
“他还给你什么了?”晦又问。
“哥哥只给我了一个东西就是这石头!吃的不算吧!”林沐羽叫嚷着,左抓右拿,却都被晦躲开了。“猫!”她大叫一声,眼圈儿鼻头儿一红,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晦怔了怔,他回想起长老的话:“这块指石已经有几百年了,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谷的内外都有重重的障,它的主人也没什么找来的可能了。”
如果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吗?”晦问。
“不知道!把它还给我!”林沐羽喊着,张牙舞爪。
晦略显无奈,他将石头给了林沐羽。“如果你说的那人来了,谷里的众妖是要杀了你的。”他看着不断系着断了的绳的林沐羽,森然道。
他不是不信长老的话,而是他担心林沐羽口中的这个人真的来。虽然这个人也定是落魄了的,但尽管如此,活过少年的妖都会怕的。
林沐羽一边抽咽着,一边系绳,不说话。
“别系太紧……勒了脖子。”晦缓了缓说。
林沐羽头也不回,“哒哒”奔入里屋,重重关上了门。
晦皱起眉头,金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疑惑与少许焦虑。他没接触过什么人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那个人类孩子说话。
他有到孩子关着的门前,听见里面微弱的抽泣声。
“不要把晟……你哥哥的名字对别的妖说。”他说道。
屋里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孩子似乎“噢”了声。
晦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了房子。
“我叫林沐羽。”
“噢。”
“你也是妖精吗?”
“……”
“和猫一样吗?”
“晦?不,我是树。”
林沐羽看着面前大概有五米高的绿色的“人”,愣了愣,然后点点头,“看出来了。”
树在深而繁琐的纹路里生出一张苍老的脸,淡绿的眼睛细细眯起。“你出来做什么?”树说。他的声音闷闷的,从他身体中心穿出来。
“猫……猫让的。”林沐羽说。
“晦没有同意。”树缓然道,闭上了眼睛。
林沐羽用棉被裹住自己,默不作声。她从房间出来,发现晦不在,于是用被子包着自己跑到了外面。
不下雪了,但天气也更冷了。林沐羽站在雪里,雪将她的脚丫埋住,她的脚已经开始痛了,她现在树下打冷颤。
“把被子放下。”树说。他闷闷的声音中似乎有些无奈。
林沐羽皱皱小鼻子,说:“可是……很冷呀!”
树睁开了眼睛,淡绿的瞳子里闪着笑意,他微微摇曳,不说话。
林沐羽还是将被放到了地上。
树开始唱歌,他苍老的声音中融着温暖,他枝干上无数苍绿的叶“沙沙”响起。
雪中生出无数丝线般的藤蔓,它们攀上林沐羽纤小的身子,交织成一套衣服、鞋子、手套、帽子。
林沐羽享受着最有生机、最清新的温暖。她看着树,呆站了许久,才想起来说“谢谢”。
“回去吧。晦会生气的。”树道。
林沐羽想了想,说:“你了解猫吗?”她看见树眼中有疑惑,于是她又问:“我是说,你为什么说猫会生气呢?”
树沉默起来。
一只小麻雀落到树上,它看上去很孤单,但却很神气,它咂咂嘴,缩起脖子眯起眼睛要睡觉。然而就在此时,一小群麻雀嘻哈着飞过来,穿过树的枝条和苍叶,其中一只还将欲睡的小麻雀撞了一下,叫嚣着飞去了。
林沐羽以为被撞的小雀会掉到地上,但它却在半空拍起翅膀,尖叫着向群鸟冲去。
林沐羽不禁轻笑起来。
“你知道一个人吗……他叫庄周。”树说。
林沐羽没听过,她便摇摇头。
“庄子。”树又说。他见孩子又摇头,叹了口气,“以前,我在的地方有个池塘。他与友人论鱼之乐,就像你问我怎么知道晦的喜怒一样。”
林沐羽看着树,不知其云。
“孩子,你在这里快乐吗?”树问。
林沐羽不晓得。她觉得快乐,因为这里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鲜有趣的。她觉得不快乐……她总有一会儿会想起她的家,她的亲人,在她看遍妖谷之后,她一定更会如此。
但林沐羽还没看遍谷,她第一反应似乎是快乐,这种模糊的感觉让她点头。
“那去玩吧。”树说。他看着小孩跑开,又回头向他挥手说再见。
树活了七千年。他最开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只是在岁月流转中感受着大地微乎其微的变动、风无常的吹拂、雨不倦的浇灌还有雪无息的冰冷。
他甚至不知自己在生长。
直到……他记不得是何时,他听见了声音。
雨落、风习、鸟兽鸣、天地动……后,来了几个人。
树还没有眼睛,他只是听。
起初他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树自有树的优势,他日益聚天地灵气,生长缓却实,少日便听懂许多。
树听那两人的相论,他懂语,却不解其意。
待那人离开了,又过许多年岁,他才想通其中一些道理。
庄周曾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树却深感惭愧。
他明白了庄周的一些话,他不再拼命生长,而是顺应着天道。根向下扎,仍汲着天地之灵,他日益智慧,却不见他样貌如何增长。
有妖来,那时他已能言。
妖问他为何不化形,何必仍做一棵树,永生伫立于此。
他只微笑着,不语。
七千年,春秋不数,落叶无踪。树知晓他的根系在生长,在枯竭。
他总有一天会死去,像那千年前还盈着清水的池塘如今已了无痕迹。
树淡绿的双眼深深望着前方,随后,他那张久经沧桑的脸缓缓散去,一双明目也隐去。
你也是妖精吗?那个孩子似乎又问。
不,我是树。
♢
小小的孩子怎知树的智慧呢?
林沐羽在谷中行走,在雪中打滚,自在快活。
在谷中,望得见环绕的群山,却似走不尽。
众妖瞧见人类大摇大摆走在谷里,就围上来看。
但大多看看后就觉得无趣,便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两个孩子样的,一男一女。
林沐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走,但他们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样子,而且笑盈盈的,问道:“你们是什么?”
两个孩子就说:“我们是双胞胎,不是……是龙凤胎。”说罢,他们相视一笑。
两个孩子头发银白,一袭白衣,在雪中像是雪人儿。他们的眼睛大大的,漆黑又有神。
“我叫阿仓。”男孩说,他碰了碰身边的女孩又道,“她叫阿鼠。”
“那不就是仓鼠吗?”林沐羽反应很快,她说着,语气略带埋怨,“我叫林沐羽。”
“你好,林沐羽。”阿鼠说,她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对儿小酒窝可爱的不得了,“你去树那里了吗?”
林沐羽吃了一惊,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说:“是啊,你看见我的衣服,所以就知道了。”
“我看不清你的衣服,但是我们知道你身上有树的味道。”阿鼠说。
他们即便是变成了人的样子,视力仍没好到哪去。
“树和你说什么了?”阿仓问道,他是喊的,看上去很兴奋。
林沐羽眨了眨眼,说:“他说了一个叫庄周的人。”
“啊,是庄子。”两个孩子一起说。
“对,是他。”林沐羽笑起来,“但是我不认得这个人。”
“你若认得……说不准是见鬼了。”阿鼠微笑着。“树很崇敬那个人,我也只听过一点关于庄子的事情。”
“我听远飞而来的大雁说,你们人类在学校会学到的。”阿仓耸耸肩。
林沐羽听仓和鼠又说了许多,她突然问:“你们为什么叫树'树'?”她其实是问树有没有名字。
“他就叫树。”阿仓摆手,“他只是树。”
“他不是妖精吗?”林沐羽很惊奇。
“不是,他是树。”阿仓又说,他沉思一会儿,阿鼠在一旁哼起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他是最有智慧的,我们请他做长老,他只是笑,不应。”
“那,这岂不是很没礼貌?”林沐羽轻轻地问。
别人请求的事而不做,对别人而言,不是一种不尊重吗?林沐羽这样认为。
“不呀,他不应,所以他是树啊!”阿仓喊道,但他又说不出道理,“反正……后来长老就是白老头了。”
“是昨天在你身边的那个人。”阿鼠插话道,然后继续哼歌。
林沐羽想起那个白发苍苍,话语苍老,面容却不老的人,她问:“白老……头,他是什么?”
“是雕像。”阿仓说。“他决策一般都会先问树,再去做选择。”
“他真是雕像!”林沐羽惊诧道。
“是啊。”阿仓眨眨眼,“这里有许多生灵,都是你知道的!”
林沐羽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她突然一转身跑开了。
“沐羽,你去哪儿?”仓和鼠一起喊道。
“我去问问树多老!”林沐羽回答,“一会儿再找你俩玩儿!”
仓和鼠站了一会儿,仓沉思,鼠哼曲儿。
“她会回来找我们吗?”仓打断鼠的曲。
“不会吗?”阿鼠笑着。
阿仓也笑起来。“她真是快活!”
“那就让她留下来吧。”阿鼠唱道,“只要她不会觉得腻。”
“树怎样决定,我们就怎样决定?”阿仓又问。
阿鼠想了想,她黑珍珠般的眼瞳闪了闪,“树是智慧的,但他知道自己是树,所以……”
“所以?”
“所以他不会说话。”
阿仓像刚才的林沐羽一样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仓和鼠站在一起,在雪里如同两个可爱的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