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季已显露深情的凉意,很适合分别,很适合送行。很适合一转身就是遥遥无期的再次重逢,很适合“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的生死两茫茫,很适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怅惘。
夏知秋要回法国,有人要买她的画。
庄之言和美惠去送行,那是一场必然要到来的分别。
夏知秋站在一步之外,用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美惠,说了声:“美惠,妈妈走了。”没有想象当中的拥抱和痛哭,也没有喋喋不休的嘱咐和叮咛,分别是如此的言简意赅。
美惠一脸的不屑一顾和漫不经心,似乎夏知秋的离去只是一个转身,一转身又回来。母女一场的情感竟是这样疏离,令夏知秋悲伤。
“美惠,跟妈妈告别吧。”庄之言低声说道。他不想让告别显得缺乏该有的诚意,缺乏该有的程序。
美惠看了看庄之言,心里在说不就是告别吗,不用大动干戈。但是爸爸鼓励请求的目光,让她不得不走到夏知秋的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妈妈,再见。”
尽管美惠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是夏知秋听到了,她突然抱住了美惠,眼泪顷刻间滚落了下来。“美惠,对不起。”这算是道歉吗,就算好了。虽然有些仓惶,有些意外。夏知秋浑身颤抖,血往上涌,她欣慰地笑了。她要带着这笑离开这里,她要让这笑成为她的回忆,成为她的纪念。
也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太过意外,也许就应该发生这样的不测,才会让别离变得不同凡响,变得深刻难忘。夏知秋晕倒了,在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之后她就晕倒了。
“妈妈,你怎么了?”美惠喊道。
庄之言赶紧走向前去,把夏知秋搀扶到座椅上。
“没事,没事。”夏知秋连连摆手道。“把药给我。”她指着行李箱身旁的一个包说道。
“给。”庄之言赶紧把包递到她的手中。
夏知秋迅速地摸到那个药瓶,然后倒出两粒小白药片,吃了下去。“没事,太激动了。”她说道。
“怎么了?”林亦舒也来到机场,看到这番情景,禁不住跑了两步。这很不符合林亦舒端然安静的性格,竟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跑,人在情急之中是可以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吃了药就好了。”夏知秋看到林亦舒还是一番紧张的样子,就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我看还是过几天再走吧。”庄之言说完还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美惠。
美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看出了爸爸的用意。虽然她曾经一度恨过夏知秋,那是因为她还小,还不太懂得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尽管现在她也不甚懂得,但是看到妈妈这番情景也害怕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又病情发作,加重,怎么办?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恻隐之心在心中萌芽,于是她走到夏知秋的身边,怯生生地说道:“妈妈,还是等几天病好了再走吧。”
说实话,夏知秋听到美惠这样说,心里的宽慰油然而生。她的愧疚之情更是难以言表,要是当初不离开的话,美惠就能获得一个孩子最应该得到的那份母爱,那份呵护。
可是同时夏知秋的心里也有另外的一种感情在剑拔弩张,如果不是因为林放想送给她一个礼物表示庆贺,他也就不会接受那次私人演出,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那是她最不想触及的地方,每一次想起来她的心仿佛都要再经历一次披荆斩棘。这么多年这种痛并没有消失,变小,而是不断地增厚,结痂,再结痂。
夏知秋一想到这件事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仿佛是长在心上的罂粟花,只要有适合的时机就喷射出毒液遍染全身,于是她酗酒,妄语,幻觉,她的病情在日复一日地加重,直到不得不看医生。她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只是她不想轻易地接受她得抑郁症的说法,她在同命运做着最后的抵抗。只是可惜付出的是身体的代价,健康的代价。
夏知秋看了看美惠,她的心痛防不胜防地又一次袭击而来,她失去了理智一般,手迅速地落在了美惠的一侧脸颊上。
美惠大叫了一声,“啊。”然后退后了几步,开始哭泣。
庄之言看到这一幕惊呆了,一把抓住了夏知秋扬在空中的那只手,喝道:“够了,你必须留下来。”说完就示意林亦舒把机票退了,他也终于明白了美惠怕她的理由了。美惠口中的妈妈打她,竟然是这样来势汹汹,连个前奏都没有,直接就到了高潮部分,无论是谁都会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吓傻掉,何况像美惠这样一个柔弱敏感的小女孩。
庄之言看到了夏知秋眼中的愤怒,不甘,更看到了她思念成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暗流涌动,然后就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吞没沙滩,以及岸边无辜漫步的人。林放成了她心中永远都解不开的一个结,他死了,可是活着的人却对他恋恋不忘,总该有一个解释才能显得合理,那便是夏知秋还爱着林放。
一个爱字足以让人的生命暗淡失色,也足以让人放射出万丈光芒。夏知秋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人的感情说到底是有限的,给出去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少。夏知秋却全部给了林放。
林亦舒把票退完回来了,看到夏知秋的样子,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中抽离出去,她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仿佛时光瞬间在她的身体上提前碾过许多年。
“为什么要退我的票,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我要走,要走。”夏知秋歇斯底里地哭道。
“林亦舒,你把美惠送到陈染那,我刚打了电话。我送夏知秋去医院。”庄之言吩咐道。他为了避免美惠再受到伤害,再受到惊吓。
“行。”林亦舒答应着。“我送完美惠,就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我不用你管。庄之言,你放开我,我一点都不爱你,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为什么?”夏知秋怒吼道,像是发了疯的一头狮子,用力挣脱庄之言的手,毕竟论力气女子怎是男子的对手。“放手,放手。”她怒不可遏地喊着,吼着。
庄之言任凭她如何反抗都没有松开他的手,他知道一旦松开手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他听到了那句相当刺心的话“我一点都不爱你”,他还是忍了又忍,他想不能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就当他又一次可怜她,帮助她,这是一个普通朋友此刻都该做的事。
庄之言把夏知秋推进车里,给她系上安全带,锁好车门,坐进驾驶室绝尘而去。
夏知秋一声不响地望着车窗外,仿佛与刚才的她判若两人,但是她的眼神依然空洞,毫无生气,有一种被称为绝望的东西在眼中不断地膨胀和壮大,突然她抓起庄之言的手臂奋力地摇晃着,“对不起。我不该打美惠,对不起。”然后她就如释重负地哭。
庄之言把她的手拿开,只能安慰道:“没关系,美惠不会怪罪你的。只是以后不要打她了。”
“我是情急之下,情急之下,对,情急之下。每当想起林放,我就想打人。”夏知秋重复道,她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迭,“我突然想到林放死的时候那张脸写满了恋恋不舍,他很有音乐天赋,他的音乐梦想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有多遗憾。”说完后她低声饮泣,气若游丝一般,仿佛生命即将终结。
“你累了,睡会吧。”庄之言看到夏知秋眼睛微闭,一脸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