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生的帐子与普通兵卒的相比差不了太多,只是略大一圈。此刻有三个军医守在塌前紧锁愁眉,而真正在离容身上探来探去的,却是一个女眷营来的大婶。
大婶刚进帐子的时候也有几分焦急,片刻之后,便换作气定神闲的模样。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那三位年纪偏轻的军医,瞧着他们恭谨求教的神情,不禁有些想笑。
“没事儿。”她说。
桓燕也觉得应该没事儿,这一屋子的人真是小题大做,谁还没个痛经了?她不耐烦地驱赶军医道:“月事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回去吧。”
三位军医中年纪稍长的韩济没有理会桓燕,而是喜上眉梢地对陆南生说:“陆公子,崔记室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流血可能是因为路途颠簸,但没有大碍,那个……”
“怀孕!?”桓燕惊得张大了嘴,原本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掉到了脚边。
“需要什么安胎药,立刻叫人去抓。别处的药材不好,去建康城中的杏水堂买最好的,顺便……再请两个专门为孕妇看诊的大夫过来。”陆南生先吩咐了韩济,再看向李婶,问,“李婶,依你看,崔记室这身子骨……怀孩子,可有危险?平时需注意些什么?应该尽量在床上躺着,还是多下床走动?”
离容身子骨并不弱,但跟自己一比,陆南生就老觉得她弱。他知道三位随军的年轻大夫都只是精于外创,对怀孕生子不怎么有研究,因而索性问更有经验的李婶。
“她的身子骨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她又骑马又坐船,一路从长安赶到这儿吗?就这样折腾,孩子都没掉,呵,看来她的身子骨,比很多人都强。”李婶大咧咧地答道,“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最重要的不是身子,是这个——”李婶指指离容的脑袋,“你看这女娃,都神志不清了,还一脸的倔。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她没事。不过她现在见着红呢,得在床上躺两天。等血止了,该走路走路,该晒太阳晒太阳,没忌讳。”
陆南生虽不敢尽信李婶的话,但还是对她道了谢。当三位军医叫人请来李婶时,陆南生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李婶是女眷营中负责接生的,军医让她来,多半是因为离容怀孕,这点陆南生猜到了。不过那出血的情形让他几乎认定了离容是小产,于是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等离容醒了该如何安慰她,没想到,结果是大喜过望。
在塌边坐下,大掌轻抚睡梦中人的小腹,陆南生的心跳这才有些缓下来,但人感觉还是飘着的,好像一个嗜酒的人刚刚饮了最香醇的芳醪,那兴奋的劲道在每根血管中跃动。
桓燕拿狗尾巴草搔了搔离容的前额,一脸嫌弃地说道:“你这傻子,跟我唧唧歪歪半天,连自己有身孕都不知道!傻瓜!”
陆南生想让她闭嘴,她却立刻将矛头指向了他:“你居然喜欢这么唠叨的女人,想必你也很爱说教,本小姐不要你了。”
说罢,她跑出帐去。跑着跑着便开始哭,一直哭到太阳落山才回营。当然没回陆南生的营帐,而是叫郭俭给她另外安排了住处。
离容醒来的时候,只见夕阳的暖光透进来,帐子里红彤彤的,陆南生伏在身旁。
她想起了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月事了……军中是不是忌讳这个?说是不吉利。”
陆南生眼角含笑,问:“你猜帐子里有几个人?”
离容左看右看,也不知陆南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问:“还有第三个人吗?”
陆南生点点头。
“在哪儿?”
陆南生戳戳离容的肚子。
“……啊!”
离容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难怪她这些日子又是头晕又偶尔想吐,她一直以为是晕船的缘故,没想到……
那刚才流血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不会不会,看陆南生的表情,就知道一切安好无恙。
“你干的好事。”离容嗔怪道,“这下我怎么跟干娘交代……”
“需要怎么交代?大不了就说是我强迫你的。”陆南生一脸的无赖,“好了,既然已怀上陆氏的子孙,那就是时候考你《陆氏家训》了。”
“什么《陆氏家训》?你又没给看过《陆氏家训》。”离容急了。她想,就算要考,考试前也得给她准备的时间,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嘛。
“考你一遍你就知道了。”陆南生上了塌,一本正经地问,“孩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离容想了想,试探性地答道:“孩子重要?”
“错了。”陆南生佯装生气道,“是我重要。我比孩子重要,记住了?”
离容没好气地在他胸口捶了一记,无奈道:“还有呢?”
陆南生说:“现在换你问我,孩子重要还是你重要。”
离容觉着这真是幼稚极了,但还是照着问了一遍。
“孩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陆南生将眼前人揽入怀中,握着她的手道:“你重要。”
离容在陆南生胸口钻了钻,好像要把脸上的笑意都擦在他身上,擦干净了,方抬头问:“还有呢?”
陆南生耸肩道:“没了,就这两条。”
“这叫什么家训?”离容撅嘴问,“你定的?”
“不不,我爹定的。”陆南生赶忙否认。
离容恍然大悟。原来陆南生前二十年都在吃爸妈的醋,现在总算有机会报在自己的崽子身上了。
仔细一想,这家训虽然简陋,但恐怕还真是家庭和睦的真谛所在。如果父母能够珍视对方,又怎么会不疼爱二人共有的孩子?
“对了,桓燕在哪儿?”离容忽想到一件正经事,“邢量远的信,我认为是圈套。我得跟她也说清楚,免得咱们没被套住,倒把桓将军给套了。”
陆南生认为离容的判断虽不一定正确,但肯定有其道理。既然要与桓翀结盟,那么当然就该把己方获得的情报全部告知他。
于是他出了帐子,请人找来桓燕。
“哎呀我不要听她唠叨了!”
郭俭好不容易才把桓燕哄来,桓燕内心是不愿来的,她不想让帐中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桓小姐,请坐。”
离容欠身让了让,示意桓燕坐在床榻上。陆南生则立于一旁。
离容取出邢量远的信,先将药方的奥秘解释了一番,然后问:“桓小姐,令兄对邢量远这个叛将,可曾作出评价?”
桓燕斜眼瞥了一下离容,抖着腿道:“说他很能打,要尽早宰了他,不然鲜卑人如虎添翼。差不多就这样。”
离容听桓燕这样一说,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既然他在鲜卑军中前途无量,我认为他没有理由回归大晋。”
桓燕右眉一挑,歪着头问离容:“那他写这玩意干嘛?”
离容答道:“我猜他打听到了我与陆将军的关系,想借此机会向陆将军显露自己有意归晋的假象。你知道,慕容部视广陵军为眼中钉,这次硬拔没拔下来,他们就想用离间之计。等下次交手,陆将军派人去跟邢量远营中劝降,鲜卑人就趁此机会让他们安插在大晋的奸细说陆将军与邢量远私下交通,从而污蔑他有意投敌。”
桓燕闻言一惊,叹道:“你的情郎好阴险啊!”
“他不是我的情郎!……”离容隔着薄毯掐了桓燕一把。
“哎唷她掐我!”桓燕赶紧向陆南生告状。
陆南生心想,掐你一把怎么了,离容说不定就是被你气流血的。
“我是孕妇,你不能掐我。”离容笑着拉过一只陆南生的胳膊,说,“你掐他解气吧。”
她看出桓燕刚才哭过了,同为女子,这种真心错付的委屈,她能感同身受——应该让她出出气的。
桓燕也不客气,撸起陆南生的袖子就狠狠咬了一口。
“呃!——”陆南生吃痛出声,但为了给媳妇挡灾,他没话可说。
桓燕看着那排鲜红的牙印,心里舒坦多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会让我哥去劝降的。你这傻瓜,不要整天跟念经老太婆似的说个没完,你肚子里的娃听了都烦。切。”桓燕原本因憋屈而皱紧的眉眼舒展开来,她蹭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回头一笑,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陆南生和离容同时看向桓燕。
桓燕指指床榻上的离容,对陆南生道:“我说她,不是你!”
说罢,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