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皇上了?”
高衍与离容在别馆中心的庭院相遇,四下无风,夕阳将静止的竹影投到二人身上。离容眼神呆滞,像是久久未从震惊与恐惧中缓过劲来。
半晌后,她眼中分散的光芒重新汇聚,视线焦点落在了高衍身上。
“皇上……很好,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伺候,清静得很。虽然患了风寒,嗓音有些沙哑,但目光清炯,步伐雄健,想来没有大碍。……对了,皇上是记得我的,听宫女说,皇上下朝后从不见外臣,算是为我破例了。皇上与我叙旧时,还特意屏退了下人。唉,原本我想再送几回糕点的,皇上却说不必了。也罢。我此行的任务已经达成,明日便启程回扬州。……”
听了离容的话,高衍心中浮现四个字:这不可能。
让萧旸来去自由,无人监管,这不是他认识的高义。目光清炯,步伐雄健,也不是他认识的萧旸。
离容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听懂了。
当厨娘告知她送进皇宫的糕点中加了蜂糖时,所有怪异的、模糊的直觉终于连缀到一块,变得清晰起来。
萧旸是最挑食的,曾说花糕和蔬饼里不可放糖,因鲜花时蔬中自有甜味,加三分酪浆调味足以。
她今日见到的皇帝虽然面色枯槁,但隐藏于皮肤之下的肌肉却没有呈现与之相协调的下垮之势,反而有一种向上飞扬的神采。
他不是萧旸。
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年纪都很轻,想来入宫不久,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萧旸。
他上朝时有冕旒遮面,与朝臣的距离又大,自然无人看出端倪。
他下朝后不见外臣,大概也是怕露出马脚。
他装病而不肯吃药,是想用沙哑的嗓音蒙混过关。
至于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出自谁手,答案恐怕就在那两个养于宫中的江湖术士身上。
她原来根本就想不到用糕点的甜度去测试皇帝的真假,没想到厨娘误打误撞,让她发现了这个险些使她小命不保的真相。
所以问题来了:他是谁?
他一见离容,就说“你这丫头倒是没变”,这是否说明他从前认识离容?离容在洛阳的时候并没有结交什么人,与高义相关的,更是五个手指数得过来。
他以为离容是来帮高义传话的,或许正因如此,他才破例私下见了离容。可他为什么这么觉得?就因为离容从前是高衍府上的丫头吗?高衍与高义兄弟失和又不是什么秘密。离容既曾是高衍的下人,理当更被提防才对。
容貌可以伪装,身材却是真实的。这样的身长,这样的骨架,这样驾轻就熟的演技,外加沙哑嗓音中隐现的一丝熟悉感,让离容想到了一个人:
卞敏之!
是的,就是那曾化妆成侍婢居于高衍府中的卞敏之。他当然认得离容,并且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觉得离容是高义的人——当时高义阻止了他对离容下杀手。他显然以为,离容的命是高义救的,不管她是知恩图报也好,被高义胁迫也罢,总之多半会成为高义的手下。
“这下便通了。”高衍站在阴影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呵,反过来想想,终于可以想通了。”
不是萧旸下了圣旨不让高义回京,而是高义不想回去。
不是皇帝觉得三分之二的中军可以守住长安,而是高义认为全部的中军也不足以抵挡匈奴。
不是通过不修城墙来安定民心,而是长安城将像洛阳一样被丢弃——当然也就不必费那功夫了。
但是弃都而逃的耻辱却不能记在高义账上,背锅的人得是当今圣上。所以高义弄了个假皇帝在宫中,演一出皇帝忌惮权臣使之无法归京,最终因御寇无力不得不弃城而逃、投奔权臣的好戏。
当然,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下旨把高义挡在六百里外的皇帝,会是高义的人假扮的。
不仅如此,这段时间里还会有很多人上书,请皇帝进一步贬抑乃至诛杀高义,这就是让朝中反对高义的势力打破沉默而浮出水面,使高义看得一清二楚。
这步棋,极阴险,极罪恶,足够高氏族灭一百次。但只要成功了,高义的地位就再也无法撼动!
这,才是高衍认识的高义,也符合离容从他身上嗅到的野心与疯狂的味道。
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真正的萧旸生死未卜,就算他还没去西天报道,想必也不在长安。
她今天私下与假皇帝会面了,还否认了自己与高义有牵连。如果卞敏之疑心自己暴露了,她肯定不能活着走出长安!
卞敏之打发了离容后,立即动身去到城外的西山。
这里有一间名为“无渊”的道观,是高义与他互传消息的地方。毕竟,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大都督与皇帝的联系如此频繁密切。
正殿当中元始天尊像的腕关节可以活动,卞敏之照例使随从候在观外,自己则径直向前,欲查看神像手中的密匣。机关还未打开,余光便瞥见空荡荡黑漆漆的大殿深处走来一个人。
“大……都督?您怎么来了?”
高义立于神像的暗影中,回道:“子衡来京,呵,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三公子并未求见。”卞敏之回道,“但我见了那个丫头,大都督可记得?曾经被您救下的丫头,叫离容。我还以为她是来替您传话的?”
“那个丫头不简单。”高义眉头一皱,问道,“你平时也是这幅精神抖擞的模样吗?”
“大都督放心,小的平时——咳咳咳……”卞敏之立即假装有轻微的驼背,并掏出帕子,捂嘴咳了几声。
“呵,差强人意。若是我,一眼便能看穿。子衡也一样。至于那个丫头……”高义有些犹疑。
卞敏之回道:“大都督,恕我多言,不过是一个丫头,就算她看出来了,她又能如何?一刀结果了她,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呵,你有所不知,这丫头看似普通,却有两个男人在争。”高义面露轻蔑,笑道,“一个新任兵部尚书,一个正要改迁的冀州别驾。对了,她还有个哥哥,是曾带兵守住洛阳、现任寻阳太守的季伯卿。这些人,将来可都是朝中股肱,社稷之臣。倘若她已发觉你的身份,必定会告知子衡。这样她再有个三长两短,就得算到我头上来了。”
卞敏之真后悔没趁离容回到别馆之前取了她的小命。现在想杀她,却是投鼠忌器。
“那大都督……可是要想办法收买她?”
“收买?呵,不必。”,高义稍稍回想了当日地道中发生的事,脸上轻松地一笑,安抚紧张不已的卞敏之道,“这丫头头脑很清楚,这件事,她敢告诉高衍,却不敢告诉萧馥。别忘了,她是我母亲认的干女儿,这必要抄家灭门的罪行一旦暴露,难道她会有活路吗?聪明人都是最会装傻的。”
“……大都督,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卞敏之拱了拱手,恭敬地问。
“别来这套,想问便问。”
“大都督有容人之量,且善于兵行险着,却可曾想过养虎为患的道理?”卞敏之还是对离容的存在耿耿于怀,“小的以为,行非常事,当如履薄冰,宁枉而勿纵!”
高义似乎对卞敏之的建议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拍了拍卞的肩道:“你说得没错,从前萧子钊就是这么做的。不敢信人,不敢用人,不敢不杀人。他将宫中禁卫全换作自己的亲信,把朝中反对他的人打压得半句话都不敢说。他猜忌能臣,刚愎自用,结果是为他做事的人尽是谨小慎微的庸碌之辈。若身在太平盛世,他或许还能再折腾个十数年。但如今世道不同了。北方我们呆不住,这是大势所趋,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巴蜀、荆楚、江南一定要守住。在虎狼环饲之中,如何退敌,如何安国?靠那些在我面前大气不敢出的犬彘一般的小人吗?呵,不行。我要让这朝堂上有龙争虎斗,若苍天佑我,我必能险中求胜。若哪天我无法驾驭这些我亲手提拔的人,终于死在兄弟之手,命丧故旧刀下,哈哈,那我也认了!”
说罢,高义转身,大步离去。
卞敏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对这份霸者之气肃然起敬,同时又不得不为高义这种赌徒一般的疯狂深感忧虑。
谁说高义、高衍兄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