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两心无芥蒂

“因为我平庸。”贵胄子弟都想证明自己天性不凡,但离容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她说,“因为我是普通人,而你不是普通人。”

离容之所以这样回答,不是她自谦,也不完全是为了哄高衍。她想,高衍可是崔夫人的儿子。崔夫人的儿子一个镇边,一个当国,高衍难道会比他们差吗?以高衍从前的心性,要做成大事恐怕很难。但他现在不一样了。

他吃了苦头,走过弯路,从前他不屑了解的心计与手段,他已一样一样地学了起来——是高义给他上了重要一课,他会不会青出于蓝?

高衍自嘲道:“呵,我倒觉得,跟你相比,我才是庸人。我庸人自扰,很羡慕你这样的心无旁骛,明白通透。有时我觉得,你更像母亲的亲生女儿。”

离容见他眼中流露羞惭之色,叹了口气,否认道:“你想错了。”

高衍饶有兴趣地问:“错在哪里?……还请女夫子赐教。”

“什么心无旁骛,明白通透?我只是没有精力想别的事情,也没有诱惑找上我的门。你生在大贵之家,面对的是纵横交错的通衢大道,各色各样的锦绣前程,所以你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我,小时候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只有干娘是我的指路明灯。我的路就两条,要么做一辈子丫鬟,要么听从干娘教诲,看看能不能用圣贤书改变后半生的命运。我不要做一辈子的丫鬟,就这么简单。……三哥,可以容我再说两句吗?”

风雨都有加急的趋势,但高衍与离容依然行得稳站得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任性自然的修道者若见了他俩,必要嗤笑他们这种儒生的装模作样。

高衍发现自己不只喜欢看离容,还乐于听她说话,说什么都行,于是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我是女流之辈,头脑平庸,见识浅薄,看人看事多凭直觉,如果我说错了,还望三哥不要见怪。”离容先自贬了一通,才继续说那可能会冒犯高衍的话,“我觉得三哥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偏好?你总爱惦记自己没有的东西。以前你一心想要豪门婚姻,有了豪门婚姻又开始回味总角之谊。其实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难道你拥有的东西,真的不比那些你没有的东西强吗?你说羡慕我,难道你真的愿意与我易地而处?若说三哥与我最大的区别,当然就是没有我的‘平凡’。平凡的人生很简单,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没有很多事情可想。就好像是一条直路,一目了然。然则所谓曲径通幽处,不平凡的人注定要多经历一些弯弯绕绕,多忍耐一些起起伏伏。三哥,你就是不平凡的人,为什么不接受这样的自己呢?”

这样的话,以离容从前的身份,是绝不敢跟高衍说的。话中有一点责难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关切与开导。高衍不愿承认他有多么贪恋这些抚慰之语的温存。

他沉默着走了二十余步,才突然开口道:“呵,这声三哥,我倒是越听越习惯了。”

这声“三哥”,不只高衍听得习惯,离容也叫得越来越习惯了。两人相处的气氛逐渐向知己知彼且心无芥蒂的方向发展。好像经历了那一次不堪的对峙之后,已经没什么不能说。

前方雾雨中隐隐出现泊船的轮廓,这段脚程即将到达终点。

“如果……我是说如果。”高衍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如果陆南生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不能娶你为妻,你……你愿意成为他的妾室吗?或者不是做妾,而是平妻。总之他不属于你一个人,你能接受吗?”

离容从容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她曾经想过,自己与陆南生未必能够终成眷属。她太喜欢陆南生了,喜欢到觉得嫁给他这件事有点不真实。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可以嫁给他,但却是做妾,她愿意吗?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可是若按照之前高衍说的,她已是身不由己的棋子,那么或许为了政治上的联合,她将来必须顶着崔氏之女的名分嫁入陆家,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丈夫。这样的命运,她能不能忍得下去?

眼中的雾气散而复聚,这种可能性光想都让人心寒。

她像呓语一般地自言自语道:“我……我可以不接受吗?”

高衍跨上甲板,回身对离容道:“如果你不愿接受,三哥可以让你不接受。”

说罢,他向离容露出一个神采飞扬的笑,这笑容中透露出的自信,让人情不自禁就信了他能做成一切他想做的事。

离容回过神来,竟对这个曾经想杀自己的人有几分感激。

雨水让甲板有些滑,离容跳上去后,脚底跐溜一下,人往前跌去,摔得膝盖生疼。

高衍笑着看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对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不扶你了。你的情人不在,你自己得小心点。”

离容被高衍一口一个“情人”说得有点害臊,她含笑撅了下嘴表达不满。

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跟高衍如朋友一般交谈。好像之前在洛阳生活的十余年,都已是上辈子的事。

高衍进入自己的舱室后,又一次展开了他今早收到的情报——这是一个萧馥压着不敢让离容知道的情报。

慕容部举兵南下,号称要攻打建康,结果却是直向广陵扑去。广陵本来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因这地方已无财可抢无民可掠,且地处下游,渡江又困难,占了城也没太大的意义。

慕容部此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拔掉陆南生这个戍守江北的眼中钉,为将来南侵做准备。

他们算准了萧馥不会援助之。

但萧馥其实是打算援助陆南生的,没别的原因,唯怕此消息传入离容耳中,离容把心一横,向高义揭发他的图谋。但萧馥得到消息略晚,行动起来更慢。由于广陵军缺少粮储,萧馥每次派人运去的粮食又十分有限,导致广陵军困守孤城,几乎要以野果为食。就在这时,陆南生率死士突出重围,向桓翀求援!

桓翀已发展为江淮间第一大流民军团,他愿意帮陆南生,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嫁妹。

桓翀的妹妹桓燕,据说是追随兄长驰骋江北的女中豪杰,与陆南生有过数面之缘。桓翀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除了他英雄惜英雄、想跟广陵军结盟之外,妹子本身已芳心暗许,也是一大原因。

广陵城内两万守军命在旦夕,陆南生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经过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快要到魏兴郡了。听说高义真的就屯兵在那里,没有返回长安。

抵达魏兴的前一夜,离容在舱室中闻到东西烧焦的味道。她循着烟味找来找去,找到了高衍房门前。

“笃笃笃、笃笃笃——!”

离容急促地敲门,她以为里面着火了。

高衍开了门,离容探头一看,才知是高衍在火盆里烧东西。

“你在烧什么?”离容皱眉道,“烧衣服?”

白色的衣服。

高衍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做官这事太脏。”

离容这才发现,一向好着白衣的高衍今天穿着一件墨蓝色的袍子,像厚重的夜雾,幽暗的深潭。

不会再有人看到白衣高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