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一席话饱含柔情,柔情得离容想吐。
她送走高衍后,背靠着门板深出了口气。
可怕。
二人聊得并不多,但离容已经深刻地体会到,高衍确确实实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直来直去的狷介侍郎了。
可怕。
他会揣摩人心,且做得不动声色。他句句话击中要害,若非离容此前对他有十几年的了解,恐怕这时她已经对他感激流涕、恨不得抱住他一诉衷肠了。
可怕。
他之前在长安都经历了什么?离容只知他被贬官,但不清楚贬官的具体缘由。她曾经猜过,大约是跟太子与先帝同日被害那件事情有关?
原本高衍的立场,离容心里是有数的。就算其他人都觉得高衍这人捉摸不定,离容也可以非常笃定地说,高衍反对高氏夺权。
这判断并不是因为高衍对她说过什么,而是来自她的观察。
从前伺候高衍读书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她面前,高衍不需要有任何伪装。离容眼看他读到谁的传记时扬眉,读到谁的行状时摇头,读到谁的学说时赞叹。年深日久,她当然对他的信念与原则一清二楚。
他的主张,就像他的字一样,“子衡”。他想要的是一种君相和睦的平衡,但这谈何容易?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明达事理的圣主,多得是庸主、愚主、暗主。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安守本分的贤臣,多的是权奸、佞幸、伪君子。但凡有压倒对方的机会,谁要跟你玩平衡?
那么高衍这回改头换面,究竟是他心中的信念变了,还是他达成目的的手段变了?
“阿嘁~!”
离容漫无头绪的思索被自己的喷嚏打断,她这才想起那罐茉莉花膏。
去年她抵达青霜堡时,崔夫人亲手栽种的茉莉花刚刚开放。她一进崔夫人的房门就狂打喷嚏,崔夫人了解情况后,把花送给了蔡氏——
崔夫人不可能不记得她对这个气味过敏。
离容捏着鼻子打开瓷盒,但见乳白色的膏体表层因天气炎热而化出了一层油腻。上面似乎有些模糊的划痕,但看不太清。
她凑近窗边,对着透进来的波光,仔细瞧那一层油腻下的细细刻痕,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三个字,“不可为”。
离容手一抖,但听“哱罗”一声,瓷盒砸到了木制地板上。
没碎,但摔得里面的花膏滑了出来,变成了一坨地板上的白色浆糊。
“我刚才没看错吧?”离容心中自言自语道。
虽然没法再次确认了,但是应该没错。
什么事情“不可为”?是萧馥交代的秘密任务吗?
干娘到底猜到了什么?
离容忽然觉得胸口藏着的密信开始发烫。
扬州刺史府派出的运粮船队正扬帆逆行于长江下游河段,与此同时,高义的船已驶过江州,向中游进发。
扬州船队上发号施令的人是离容,为了尽早达成使命,尽管她已乘船乘得晕头转向,她也没有命船夫多靠岸休息。众人日夜兼程,只是在途经城市时稍作补给,从未停留超过一个时辰。
再行一夜船,便要到寻阳了。
“老张,下一站就是寻阳了吗?”
夜里,离容踮起脚尖站在船头,但见一轮圆月当空,两岸黑影憧憧。
被唤作“老张”的船夫朗声应道:“是的大人,明早就到寻阳咯!”
离容赶紧转身对一个卫兵说:“卫兵大哥,劳你传个话,告诉大家明个儿我们在寻阳歇一天。”
那一百个卫兵已被离容分作甲、乙、丙、丁、戊五组人,轮流值守于粮船上。不负责留守的就可以自由活动。离容的命令传下去后,后方的粮船上立即爆发了一阵振奋的欢笑声。
看来这一路,大家都乏了、闷了。
笑声惊动了高衍,他走出船舱,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风吹得离容两鬓毛躁,她随意一拨柔顺如青缎的长发,回头笑对高衍说:“三哥,我们在寻阳歇一歇,拜访一下老邻居,如何?”
她美吗?
她的肤色不是那种久居深闺的女子才有的雪白。以洛京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的病态审美观之,唯有那种冷色调的白,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等美人特质。
可离容一点也不清冷,她的肤色是那种黄色调的珍珠白,没有一丝病娇之气。不管是在日头下还是月色中,都仿佛有内在的光彩透出来。
高衍看着离容笑立江风中,洁白的月辉映在她晶亮的眸子里,饱满的双唇好像沾了露水一般,边缘处有一个诱人的反光点,一时间他心襟摇荡,喉头发紧,血液上涌至胸膛、脸颊、耳垂,火烧似地难受。
他突然发现,他在两京繁华中见过那么多内外兼美的名门闺秀,在花街柳巷沾染过那么多柳娇花媚的红粉妖娆,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离容这样光芒四射。
她吃苦耐劳,坚忍、好学,聪慧又善良。她身上有自己险些失落的正气,她眼中有自己已然失落的阳光……而且,她竟然还长得挺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觉?
“老邻居?……”高衍喃喃重复道。他当然知道从前的国子博士季伯卿如今在寻阳做太守,只是因为他看着离容,一时大脑空白,没反应过来。
“季伯卿?”高衍终于想起来了。他往离容走了两步,在她身旁立定,低头道:“原本我以为他是萧子钊的人,没想到……后来母亲跟我提过他。”
离容双手扶着船舷,脚一踮一踮,好像在原地上下跃动一般,兴奋之情难以自抑。
“你知道了?”高衍问,“你和他的渊源?”
离容连连点头,回道:“他是我哥,是我哥!”
听离容的语气如此欢悦,高衍心头一酸。他真是疯了,连离容亲哥的醋他也吃。
话说回来,高衍在面对陆南生时,好像反倒没有强烈的醋意。因为他并不认为陆南生一定能成为离容一生的伴侣。
相知过又如何,欢爱过又如何?高衍如今把男女之事看得很淡。他深知两人相处起来会产生的矛盾实在太多了,弄不好就是兰因絮果,浓情蜜意终成过眼云烟,曾经最爱的人甚至可能成为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喜欢二人眼下的距离。离容没法推开他,因为他是“三哥”。他可以在义兄与情人的边界游曳,随时趁虚而入。
但当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美好设想恐怕不会成为现实。
因为离容有自己的大哥。对离容来说,季伯卿那儿,才是真正的“娘家”。只要季伯卿存在,离容就不需要以他这个不尴不尬的义兄作为心中港湾。
“小兔子。”高衍冷不丁地一声呼唤,听得离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离容装傻道:“哪里有兔子?”
高衍俯低身子注视离容,道:“小兔子,是你。”
离容胃里翻江倒海,起初是因为晕船,现在是因为眼前人。她心里想道,这个高衍,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妖男了?
可怜高衍俊朗的五官在离容眼中都变了形,她此刻觉得高衍奇丑无比恶心无比。
可怜高衍身上的香粉气息在离容鼻中都变了味,她此刻觉得高衍臭不可闻,只想一脚把他踹下船。
“别这么叫我。”离容正色道,“……那个,嫂子有一回来问我,‘小兔子’是谁。我说你小时候养过兔子。”
高衍心中咯噔一声,目光转冷,朝离容逼近了一步,质问道:“所以,你知道?”
高衍索性双臂撑在离容两侧,让她无处可逃。甲板上的其他人见状,都识趣地退入了船舱。
离容现在真想把匕首拿出来捅他一个对穿。她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向高衍,冷冷地问:“知道什么?”
高衍压抑着怒气道:“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可你装作不知道?!”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疯了吗!?”离容胸口剧烈起伏着。有一种生气,叫做气成结巴,气得语无伦次。
高衍凄惨地笑了,对自己阴影笼罩下的人儿说道:“我也觉得我疯了。就你这臭丫头,出身卑贱,样貌普通,我堂堂高家三郎,怎能娶你为妻?……
可是母亲非要把你放在我身边。五年,十年,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天天看着你。我讨厌你的时候是在想你,咒骂你的时候也是在想你。为了折腾你,我什么事都差你去做,结果却是我什么事都离不开你。
我不敢承认,当你关心我的时候,我心里竟在偷乐。我不敢承认,虽然那些高门闺秀样样比你强百倍,但她们看在我眼中就是一个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只有你是唯一鲜活的、小兔子。……
当大哥下令迁都时,我本该反对,但我没有,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洛阳。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敢面对一个埋葬着你的地方。我想彻底忘记你。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怎么忘得了……忘记你,就像忘记我自己!”
离容木然看着眼前人,但见一滴晶莹滑落,无声地落在甲板上。
高衍赶紧别过头去,但这个角度刚好迎着月光,于是脸上泪痕被照得更加清晰了。
他匀了匀气,继续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叫你出城为母亲祈福,在你包袱中放了许多银钱。我原意是想让你逃走,但你没有逃。那一次我太气了,我气你没走——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是气我自己。
那一次我以为你会走,想到你会远走高飞,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反而焦躁恼怒,摔了很多东西。我气,我气的是自己竟然怕你逃走。”
离容心尖颤动,她眼中的高衍终于不再扭曲、丑陋,而是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尘封的斑斓记忆重又浮现于脑海中,心里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一点她想得没错——高衍确实是个大变态。一旦认识到这个前提,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高衍已经松开双臂,但他好像能用目光把眼前人钉住。离容看他那副哀如心死的神情,一时也忘了要逃开。她对眼前人的防备心已渐渐松懈。
“所以呢?我不明白你想要怎样。”离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她觉得如果她是高衍,她会把这些话烂死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说。
“我什么都不想要。”高衍回,“我只是觉得,你欠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心里,有过我吗?”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离容明显听出高衍喉头颤抖。这种似有若无的哭腔,让离容没敢立刻说出“没有”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答道:“喜不喜欢其实是一种幻觉,一阵幻觉过了,就像风去无痕,没有必要去追究风是否来过,也无法追究。三哥,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