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多吃点。”万弗萱将一筷子肉夹到季伯卿碗中。
季伯卿板着脸,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他应酬少,平时都是一人一菜,三餐都很简单。现在府里供着个大小姐,不得不加个菜。两人同案而食,还得听万弗萱不停地唠叨,真烦。
万弗萱习惯了自说自话,也不嫌季伯卿总闷声不吭。她看看周边没人,小声在季伯卿耳边道:“我知道,你会发兵去建康的。打仗很累,你多吃点肉。”
季伯卿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要胡说。”
“谁胡说啦!”万弗萱又做贼似地看看周围,确认没人,才小声说,“你每天骑马从东城门出去,回来头发上、马蹄上都沾着芦苇屑,身上还有水草的腥气,肯定是去鄱阳湖的什么小湾湾里了吧!我打听了,周围郡县的船工都被人招走了,啧啧,瞒我?也不想想我这一路来靠什么赚钱!”
季伯卿短叹一声,也夹了一块肉搁在万弗萱碗里。万弗萱欲开口,他就再夹一筷。总之想堵住她的嘴就对了。
万弗萱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边吃边用油乎乎的嘴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哎呀,我居然知道了这么重要的机密,看来除了杀人灭口,你就只能、只能……那什么了。”
季伯卿瞥了她一眼,问:“什么?”
万弗萱风卷残云似地扫完碗里的食物,说了声“没什么”,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去。
她走街串巷,问了一路,方向搞错了五六次,才在傍晚时分找到城西的山神庙。
在门口的神婆手中买下平安符,大步进殿,跪在菩萨面前,万弗萱小声祷告道:“菩萨菩萨,求你保佑离容的哥哥出征得胜,不要断手断脚。他们兄妹相见时,两个人都要平平安安……”
菩萨的塑像庄严而和蔼,仿佛在对这个善良的姑娘露出慈笑。
萧馥是让离容去广陵报信的,但离容不会忘了另一件——运粮。距离上次运粮已隔了十五天。照理说,她前天就该出发。
其实自去年陆南生率军屯驻广陵后,那两万流民就在当地开垦荒田,种下小麦。因去年冬天暖热,小麦长势喜人,眼看就有收成了。考虑到流民无需纳粮,广陵一带又土壤肥沃,过了今年春天后,广陵军自给自足应该不是问题。
离容想着江东要打仗,接下来的日子未必有时间抽身去广陵,于是自作主张,调集了比平时多三倍的粮船,一口气把小麦丰收前所需的粮食全送过去。
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顺江东下,疾行如风,不出半天,就到了目的地。
“这!……你在造船?”离容人还没跑到陆南生跟前,就远远地大声问道。
她举目四顾,但见一大片轻舟小船在晚风中随波轻晃,粗略估算,至少能运五千人渡江。
陆南生跟萧馥的约定是不可渡江,私造船舰,无疑是毁约之举——
这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因为离容来的日子跟约定的不同,所以广陵军的船舰没来得及全部藏起来。
陆南生大步向离容迎去。他想过了,如果离容因此事而无法向萧馥交代,那么干脆就不让她走了。反正每个月这两地分隔的十几天,他也等得心焦。
只是,比起跟萧馥反目,他更怕自己失去离容的信任。正准备跟她解释,却听她发了第二问:“你听说鲜卑的异动了?”
离容语气中似乎没有责怪的意味。陆南生点点头。
见陆南生神色凝重,离容反倒笑了。她叹了口气,说:“唉,你私造船舰,我擅运军粮。雌雄大盗的名分,我俩是要坐实了。”
陆南生这才发现离容带来的运粮船比平时多三倍。
“走。”离容拉起陆南生的手,“王爷要见你,就今晚。”
从离容下船到再带陆南生上船,除了招呼两个亲信同行,陆南生一个字都没说。直到在船舱中坐定,一片漆黑之中,陆南生方开口道:“你看到这么多船舰,不让我解释一下么?”
“不用说了,听天由命吧。”离容道,“如果这次的危机,王爷靠自己安然度过,你就别想再呆在广陵了。若是他自己搞不定,得靠你,那么等他让你造船,黄花菜都凉了。是吧?”
三言两语,明白通透。陆南生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用解释。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感觉。
“你不怕……我连累你么?”陆南生问。
要逆流行船到约定的河段,还需两三个时辰。船舱里没准备油灯,只有从外漏进来的一点月辉。摇橹声如此和缓,平添惬意的气氛,但实际的情况却是紧张又糟心。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离容脑袋后仰,靠在舱壁上,先是若有所思,后又语气轻松地说,“但我想,两个人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里,做那么多决定,总会有出错的时候。将来谁害死谁还说不定呢,哈哈。之所以要找个伴儿,不就是怕自己搞砸的时候,一个人兜不住吗?”
小船在平静的江水中奋力向前,时而遇到一点风浪,船舱里的两人不得不跟着左摇右晃,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陆南生顺势将离容揽在怀中。
真奇怪,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从不觉得有什么寂寞孤单,看着别人娶妻,还笑他们自寻麻烦。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女子,竟真感到自己一个人是不完整的了。
一个人生活的感觉太虚无了,好像时光不停从身上滑过,没有留下一丝印迹。虽然他也有同僚,有同学,有属下,有朋友,但那些人发出的声音,都好像是包裹着自己的隔膜之外的喧嚣,没法打破他心中的寂静。
寂静有寂静的好处,寂静使人专注。习惯了寂静的人总是能达到超过平庸者的成就的。
但他现在不习惯寂静了,因为有一种声音能进到了隔膜之内,在他的胸膛中发生回响。这仿佛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旋律,使冷清的生命有了温度。
“你真好。”陆南生想了半天,只说出这三个字。
“我运气好。”离容笑道,“遇到陆公子这么个瞎了眼的,不嫌弃我是丫鬟出身,还觉得我有很多优点。”
“我可不瞎。我只看重我认为值得看重的东西。别人看重什么,与我无关。”
“你看重什么?”
“呵……怎么说呢。”陆南生顿了一下,认真地说道,“我前半生手握书卷,后半生提起屠刀。虽是为世情所迫,但午夜梦回时,也曾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人是魔……你,你让我相信,我可以是更好的人。”
“你不是说我‘用心若镜’吗?我只是照出了你原本的模样而已。”离容从陆南生怀里钻出来,用自己的脸颊贴了一下陆南生的脸颊,然后又帮他整整衣冠。
“不管这次的事情结果如何,你都别回去了。”
离容点点头。
“……”
……
船到约定江段时是寅时整,船上除了离容和陆南生,只有两个陆南生的亲随。
离容已经乘船乘得晕乎乎了,外加时值深夜,困得要命,便在陆南生怀中昏睡了一路。
陆南生的亲随之一叫朱迈,他举着火把在船头张望。另一个叫郭俭,他刚把船固定在磊磊岛边。这岛果然是十丈见方,一览无余,坦坦荡荡,磊磊落落。
江雾依然浓重,月色亦是清冷。几人在凉飕飕的风中等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被无边夜色裹得紧紧的感觉,就好像飘荡在鬼境,周遭浑然不似人间。
朱迈张望了半天,忍不住问陆南生:“陆公子,这周围什么都看不见,王爷的船会不会划错方向?”
陆南生回说:“江南多的是经验老道的船公,不会出这样的错。”
时间继续流逝,朱迈火把上的油膏都快燃尽了。
等到卯时一刻,江雾变薄,天色已有发白的迹象。
离容感到情况不妙。三人都望向陆南生,等他发话。
闭目养神的陆南生终于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回广陵,准备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