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
已子夜,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街头巷尾孤独地挑着,照着夜归的人。
其实,又何尝有几个夜归的人?整个洛阳城似乎已被冻结起来了,连远处的打更声也已是硬邦邦的,似乎只要伸手在空中一抓,便可以抓住那打更的声音。
一只野狗疯了似的从狭窄的巷子里箭一般地穿射而过!
没有人看到这只受惊了的狗,就像没有人看见有一个正缓缓地向“风云庄”走去的人影一样。
说他是人,只是因为他有影子,若是他没有影子,那么谁都会说这是一个鬼,一个阴森恐怖的鬼!
他身着一件雪白的长袍,长袍不知是何物织成,似乎格外厚实沉重,于是便直直地垂了下来,竟无一处皱痕!
可怕的是他的脸,他的脸竟是画出来的!
似乎他的五官全被削平,所以便在脸部肌肉上画上了鼻,画上了唇,画上了眉毛……
唯有那双眼睛不是画的,但那双眼睛格外凹陷,里边竟有一种绿色的光芒!
鼻子是平板僵硬的几根线条,唇边是平板僵硬的几根线条,眉毛则是两根平直的一抹黑线!
但这样的鼻,这样的唇,这样的眉毛竟也会动!当那个鬼一般的人在“风云庄”门前站定时,他的鼻、唇、眉毛便动了动——如果那也是鼻是唇是眉的话。
他在笑。
说他在笑,是因为人只有喜怒哀乐等不多的几种表情,而他的表情最接近笑了:唇角向上牵,双颊的肌肉堆作一堆,眼眯起来少许。
这是一种连狗也害怕的笑容!
他轻轻地叩响了“风云庄”的朱漆大门,他叩得那么轻,那么斯文,在这样的深夜,不知主人能否听清?
但他似乎早已断定“风云庄”的人一定未入睡,第二次叩门时,还是那么轻:嘭,嘭嘭嘭,嘭嘭……
没有人应,也没有人来开门,但门缝中有一抹幽淡的光渗透出来,洒在地上,似乎也被这凛冽的寒光冻得轻轻颤抖了。
“风云庄”的庄院里响起了一声狗叫声,叫声很不欢畅,显得格外刺耳。
那人的眉毛挑了挑,然后便伸手去推那厚实高大的朱漆大门,门应声而开了,“吱”的一声,响声在这样的寒夜中,闻之有深入地狱之感。
那人跨入了“风云庄”庄内。
一阵木屐声在庄院中回荡着,嘭、嘭、嘭,每两声的间距都是相同的,平板而毫无变化。
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在庄院中响起木屐声,“风云庄”的人为何竟不起身查看?
“风云庄”不是名满洛阳吗?
但那人却并不意外,他径直向灯光最亮的大堂走去。
大堂的门也开着,所以那人一踏上大堂前边的走廊时,便已看到大堂的北首端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面。
如此寒夜,他为何不早早入寝,而要独自一人孤独地坐在那儿?也许他的衣裳穿少了,脸色显得极为苍白,他的嘴唇也已发青,一双纤瘦的手紧紧地握着椅子边的扶手,下意识地抚摩着,那上边竟有一层湿漉漉的汗。
当木屐声在大堂门外停止时,他抬起了头,本是苍白如纸的脸竟不可思议地有了一种红晕,一种极不正常的红晕。
中年汉子开口了,声音极为嘶哑:“无面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全风云?”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道:“我是第四个?”
那人道:“不错,排在疯尉迟之后。”
中年汉子的眼中竟有了一种淡淡的欣慰,只是这种欣慰被更多的恐怖所掩盖着而已,他嘶哑地道:“你杀人从来没有失手过?”
“无面人”缓缓地道:“过去没有,今晚也不会有。将来,就不好说了。”
全风云的脸部表情终于不再太过于僵硬了,他笑了笑,虽然生涩了些,但总算笑了,他嘶声道:“据说你所杀的人的武功,都是由低到高?”
“无面人”慢慢地向大堂里走去,边走边道:“你太好奇了。不过,我的规矩是每当我将要杀死的人向我提问时,我都是有问必答,但只回答五个问题,你已问了三个了。上面的问题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是的。”
全风云的脸色变了变,强笑道:“有意思,在我之后的人又是谁?”
“皇甫皇!”
全风云的脸色又变了变,嘶声道:“你倒真是狂妄得紧,皇甫皇叱咤江湖数十年,从未有过败绩,你竟连他也一并算上了。”
“无面人”冷声道:“这就不是你所需要操心的事,凡事总有一个开端,皇甫皇从未败过,只不过是因为他未遇上我。”说到这儿,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睛中光芒大炽,声音变得格外冷,“第五个问题,你还问不问?我不能让你活过子时!”
全风云的拳头握紧了,骨节在“咔吧咔吧”直响,但他还是强自忍住了,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面人”笑了,他那平板僵直的线条牵动起来,显得极为诡秘,只见他缓缓地伸出左手,高高举起,然后将无名指紧紧地内扣于掌心。
全风云脸色大变!他一脸惊骇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无面人”道:“这是第六个问题!”
“题”字未落,他的身形已暴起,一抹寒芒自他右手电射而出,疾然射向全风云的前胸!
全风云的身子已陡然拔地而起,如轻雁般飘然斜掠,“锵”的一声响,一柄寒光四射的短枪已赫然在手!
同时,四周突然响起一片寒刃破空之声,数十个人影向“无面人”疾扑而上,出手便是全力一击,招式狠辣异常!
“无面人”那宽大厚实的长袍突然暴涨,如一片白云般将“无面人”的身形全罩在里边,十数人的兵刃便已齐齐地向那长袍招呼而去。
刃过袍碎!这本是万物相克之真理,但令人奇怪的是,长袍非但未碎,竟连一丝裂痕也没有!
每一把刃器砍向或刺向或劈向长袍后,竟全都不可思议地滑开了!
是滑开,而不是弹开,似乎他们所攻击的是一块柔软但韧性十足的冰!
世上当然没有柔软的闪光冰,那太匪夷所思了,但天下间能有这样一件让兵器滑开的长袍,岂不是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数十个人几乎是同时地愣了一愣。
其实,这一愣的时间极短,仅在电闪石火之瞬息间,但就是这么极短的一瞬间里,“无面人”已完成了数十个动作。
当长袍甫落之时,已有四人倒下!
每一个人的眉心处都有一点淡淡的红色,一点致命的红色!
“无面人”手中已有一件极为怪异的兵器,它很像锥,但比锥细得多,似是玄钢所炼,光芒含而不露。
在这件似锥非锥的兵器前端,还有一抹红色。
没有惨叫声,没有怒吼声,剩下的九个人再次扑向“无面人”,这次,他们已吸取了教训,不再只顾进攻了,而是相互配合,有攻有守,分进合击。刹那间,“无面人”已被困于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寒刃划空之声鼓荡于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风云庄的“风云十三杰”无一不是青年中的好手,方才只是因为那件长袍太过神奇,众人一惊之下,才吃了大亏,如今却是大为不同,一时劲风涌袭激荡,九个人配合得极为默契!
“无面人”似乎已有些穷于应付,开始节节后退,众人一喜,下手更为凌厉霸道。
当“无面人”退至离全风云仅二丈远处时,全风云双足一点,已如怒矢般向“无面人”射来,短枪点闪如万点繁星,疾如闪电般向“无面人”的后背狂刺而出,声势颇为骇人!
此时,又有两个人双双腾身而起,一柄长剑抖出朵朵光影,疾刺“无面人”的门面,而一根三节棍则“哗啦啦”一声暴响,向“无面人”下盘旋扫而至。
“无面人”已是三面受击,而且每一件向他招呼的兵器都是招式狠辣异常!
又有两柄长刀划空呼啸劈来,劲风逼人。
“无面人”的身形陡然一拧一缩,然后疾然暴长,竟于间不容发之间隙中穿将而出,如一片枯叶被秋风卷扫般飘然掠出,已然避过了三节棍与长剑。
全风云的短枪也落空了,在离“无面人”后背仅有三寸之远时落空了。
“无面人”如鬼魅般避开一剑与三节棍之后,双足一错,他疾然转身,此时,全风云的那柄短枪正是一招递完,停于离“无面人”不及半尺远处。
便在此时,只听得全风云一声轻啸,右腕一抖,那柄短枪的枪尖突然脱离了枪杆,以惊人之速向“无面人”的咽喉扎去!
“无面人”似乎吃了一惊,左掌疾然拍出,竟未拍中,而他的右掌抓住枪头时,已经太迟了,他的身子已缓缓向后倒去。
他的手很大,似乎他只握住了枪尖的极小一部分,而枪尖的大部分已扎入他的咽喉之中了。
在“无面人”仰身倒下时,全风云忍不住仰天大笑。
他如此大笑,不仅是因为手刃了这些日子搅得江湖中人心惶惶的“无面人”,更是在笑自己为何会那般担忧惧怕,“无面人”也不过如此而已,看来,江湖中人的胆子也不太大,如此杞人忧天不只他全风云一人?
就在他的笑声中,“风云十三杰”剩下的九个人中有三个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他们的眉心上竟也有一点红。
三人缓缓倒地后,他们的身后现出一个人来,赫然是“无面人”。
眉毛是画的,鼻子是画的,唇是画的,脸部平板呆滞,一双眼睛深深凹陷,隐隐有淡绿色的光芒在那里面闪动着。
这不是“无面人”又是谁?
全风云惊骇欲绝地向“无面人”方才躺下之处望去,这一望,他才明白过来。
那个被他枪尖扎中的“无面人”仍是躺在地上,右手凑在咽喉处,仍是在紧紧地握着。
全风云的心开始下沉,手一片冰凉,他已明白方才那个人是假的“无面人”。
也许,江湖中传言说“无面人”武功深不可测,并非谣言,方才此人杀了三个人,竟无人察觉!似乎他是像风那样刮进来的,像烟一般飘进来的。
若不是全风云的短枪藏有一生未用的玄机,恐怕连一个假的“无面人”他们都难对付了,何况一个真的“无面人”?
显然,当假“无面人”出手时,真“无面人”便在一旁窥视着,全风云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用来制服假“无面人”的招式是再无用处了。
这如何不让他惊骇欲绝?
在这些念头闪过时,他属下的剩余六人已向这个“无面人”疾扑而上,他们是全风云的骄傲!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的武功已是一流,更因为他们的骁勇!
他们是一群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
但他们的骁勇并不能带给他们好运,“无面人”身形闪过之处,又有二个人倒下了。
全风云又惊又怒,怒喝一声,向“无面人”弹身射去,手中没有枪尖的短枪如怒龙般直捣“无面人”身前十二处大穴!
“无面人”一声冷哼,如细锥般的兵器划空而出,准确无比地迎向全风云之短枪。
“叮”的一声响,细锥锥尖竟恰好与短枪前端对准!两件兵器一撞,全风云只觉手心一热,兵刃几乎脱手而飞!
一惊之下,全风云已闪电般换了四招,每招出击之方位迥异,而且出手快疾如电!
全风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又是四声清脆的“叮当”声响起,全风云的枪杆四招全部被“无面人”封死!
更可怕的是每次都是枪杆与细锥锥尖准确无比地对击一撞,似乎全风云出招时,“无面人”早已算好了一般,便用细锥在那儿等着全风云的没有枪尖的“风云枪”。
全风云几乎已握不住枪杆了,每一次撞击之后,他的气血都更为虚浮,第四次撞击后,他已觉得有一股热血在胸膛内鼓荡汹涌,几欲喷口而出!
显然,“无面人”功力远在他之上,他借每一次撞击之力,将内力沿着枪杆传到他体内了。
他心胆欲碎,已不敢再向“无面人”正面出招,但“无面人”却长啸如鬼,飘身横掠,身躯与细锥绷成一条直线,如贯日长虹般向全风云疾射而来,锥身化作疯狂之寒焰!
全风云这次应变得极为灵巧,只见他双足一点,全身团起,短枪斜斜向地上一点,身躯便借势后掠。
不知为何,“无面人”竟不欺身而进。
全风云身在半空,双目疾然扫视,却见他的手下正惊愕欲绝地望着自己的身后,似乎他的身后有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有一人已惊呼失声!
全风云暗自诧异,他想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
一件冰凉的尖锐之物从他的后脑勺直插而入,发出一声“咔嚓”之声,然后他的前额便有了一点红色!
全风云眼中一片茫然,“无面人”明明还在他的身前,正冷冷地望着他,那么又是谁会从后面袭击他?他努力地想抬起左手,来摸一摸额头,但这已经做不到了。
他便那么直挺挺地向前伏身倒下,在他思绪离开他的那一刹那间,他在嘀咕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在他倒下之后,他的身后已现出一个人,竟赫然是方才已被全风云枪头扎中的“无面人!”
“风云十三杰”中剩下四人的头皮已发麻,一股凉意从他们的脚底下升起,弥漫着他们的全身,于是,他们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喉咙却变得极为干涩!
两个“无面人”慢慢地向四人走去,他们木屐叩击着光滑的地面,发出空洞的声音。
四人一步一步地后退,他们并不怕死,但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一个明明已死了的人,突然又活生生地站了起来,无论是谁,都会被其吓呆的。
空洞的木屐声……
幽深碧绿的目光……
倏地,有一个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恐怖!
然后,四个人便分作两部分,其中两人向这两个“无面人”疾扑而上,而另外两人却已飞速向门外逃去,这便是选择,有些人选择进,有些人选择了退。
但这一次,无论是进是退,都得到了同一个结果——死!
四个人都倒下了,两个人脚朝门外,两个人脚朝大堂,他们便那般头挨着头倒在地上,每一个人的眉心处都是一点致命的红色!
这时,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子时已过了。
两个“无面人”用锥子蘸着全风云的血,在墙上写下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皇甫皇!
次日,整个洛阳城都沸腾了。
全风云真的死了,三天前“疯尉迟”被人击杀时,他家墙上也有三个大大的血字——全风云!
三天后,全风云便真的死了。
而疯尉迟之前是郁道僧,郁道僧之前是“霜雪刀”仇九天,每一个人的死状都一模一样,都是在前额眉心处有一点利刃扎入头颅之后留下的红色。
杀人者全是“无面人!”
在“无面人”要杀人之前,他不但在前一个杀人现场写血字,而且要提早一日,送去一张催命帖,催命帖上只有五个字,其中有三个字是:无面人。另外二个字便是标明的时辰。
仇九天的催命帖上写着:卯时,无面人。
仇九天在卯时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这不能怪他太过疏忽,因为江湖中从未出现过“无面人”这个名号,而他的一把“霜雪刀”已是出神入化,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不去提心吊胆。
所以,他便死在床上了,连起床的机会都没有。
郁道僧的催命帖上写着:午时,无面人。
郁道僧也死了,死于一驾马车上。
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所以收到催命帖的时候,他并没有盲目托大,尽管他的“无常鞭”据说已可跻身当世十大使鞭好手之列,但他也不愿盲目冒险。
那天午时,洛阳城中同时有三十辆装饰得极为豪华的马车由各个城门向外驶去,每一辆马车都是珠帘低垂。
没有人能看到里边的情景,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能看得出哪一辆马车上载着郁道僧了。
但他仍是死了,死得与仇九天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么干脆利落且准时!
没有人能知道“无面人”是如何从几个不同方向疾驰的马车中找到郁道僧的,纵是找到了,那时间也应当花去了不少,但“无面人”竟真的能在午时将郁道僧杀了。
第三个是“疯尉迟”。
前面两个人的死已震动了洛阳城,所以当疯尉迟收到催命帖时,很快便已被洛阳及洛阳附近的武林中人知道,“无面人”在杀人前先警示两次,分明便是对武林成名人物的挑衅,偏偏前两个人都死了,所以洛阳的武林中人已自觉地将“无面人”视为公敌。
当“无面人”的第三个目标是“疯尉迟”时,众人已决定要保住“疯尉迟”,挫一挫“无面人”的锐气。
但最后受挫的却仍是洛阳的武林好汉,因为疯尉迟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
疯尉迟死之前,他的身边至少有上百个武林中人,这百多人围在“疯尉迟”的周围,然后站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没有人相信“疯尉迟”会在这样的保护下为人所杀,除非“无面人”会飞天遁地。
只可惜没有人相信的事,未必就不会发生,疯尉迟也死了。
与疯尉迟一起死的还有三个更夫。
人们在疯尉迟死了之后,才明白“无面人”的整个杀人过程,“无面人”送到疯尉迟家中的催命帖上的时间是酉时,所以众人围在疯尉迟周围,听到打更之声,知道酉时已过,便笑骂着“无面人”,大家就分散开了。
疯尉迟也心有余悸地向自己的家中走去,便在经过一条长巷时,“无面人”如鬼魅般闪现,将他杀死。
而其他人四散走开之后,一些人住的场所离方才聚集之地颇有一段距离,当他们走在路上时,竟然又听到了打更之声,而且也是酉时的更声!
有几个头脑伶俐之人已察觉出情形不对,便召集了几个人一同回转时,疯尉迟已经倒在巷中,后来,他们又发现了几个更夫的尸体!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定是“无面人”先派人将众人聚集地四周的几个更夫杀了,然后由他的人提早打更,而众人一听到更声,定会以为是“无面人”见疯尉迟防得太紧,才无法在酉时下手,所以众人在更声响过之后,便四散而去了。
此时,“无面人”便可以趁虚而入。
这几乎可以算是整个洛阳各门派的共同失败,他们竟被“无面人”略略使了个小计,便被弄得晕头转向。
所以,当有人提出愿为“风云庄”庄主全风云出力时,全风云拒绝了,因为他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无论他如何防备,最终,他都必须直接与“无面人”的兵器对话。
既然如此,那么他又何必不顾颜面地广邀天下英雄?何况,风云庄的名声,也不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
但他仍是不能逃过“无面人”之手。
从他的尸体可以看出,兵器是从他的后脑勺穿进,从前额穿出的,也就是说全风云受到这致命的一击时,他是背对着“无面人”的。
能在全风云未及转身之际便杀了他的人,普天之下,又有几个?
人们越来越不安了。
“无面人”杀了四人之后,既没有劫财,更没有劫色,而且四人都是正派中人,一生未结下什么大的仇家,那么为何“无面人”要选中他们?
世上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杀人,除非他是疯子。
如今,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思索“无面人”杀人的理由,却没有人想得出一个头绪来,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可怕。
一个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的“无面人”,连杀数名成名已久的人物,无论如何,这件事绝对不那么简单。
那全风云家里的墙上出现“皇甫皇”三字时,皇甫皇那间屋子四周的酒楼、客栈、小摊的生意一下子红得一塌糊涂,甚至,在皇甫皇屋子东首已搭起一个戏台,唱得热火朝天。
皇甫皇当然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以他的身份,以他的性格,他是不会出来阻止的,何况,别人愿往这边赶,他又哪有权力阻止?
这一辈子,皇甫皇从来没有怕过,因为他没有理由要怕,他是“刀尊”!从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
这一次,似乎连他也有惧意了,他正在细心地擦拭着他的刀,他已经有八年没有擦刀了。
八年前,他与秋若水决斗时,他擦过这把刀,那一次,他侥幸赢了。
其实,无论是谁,赢了秋若水,都可以说“侥幸”二字,秋若水的武功乃东瀛之绝代武士宫木小树所传,所以武功路子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极为诡异,每招每式都无烦琐变化,但每招每式都是杀招。
胜了宫木小树之徒秋若水之后,皇甫皇的刀便在刀鞘中沉寂八年了,这八年中,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逼得他出刀。
刀未出,对手便死了,既然如此,一向尊重刀的皇甫皇又怎会再拔刀出鞘?
今天,皇甫皇却又拔出长刀,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上等的绸布细心地擦着。
刀身的光芒闪动如秋水,映得皇甫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把在刀鞘中躺了八年的刀,一出刀鞘,仍有隐然之霸气,也属难得了。
刀身上再无一点瑕污了,皇甫皇将刀平举,静静地凝视这跟随了他三十年的刀。
良久,他轻轻地吁了一声,将刀收回刀鞘。
便在此时,他的老家人老魏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他甚至忘了敲门。
未等老魏开口,皇甫皇先平缓地道:“老魏,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老魏颤声道:“来了,来了!”神色极为惊慌。
皇甫皇微怒道:“谁来了?”
老魏这才定下神来道:“那个‘无面人’已将……已将帖子送来了。”他觉得“催命帖”太不吉利,所以便以“帖子”含糊带过了。
皇甫皇暗暗吃了一惊,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有没有人见到‘无面人’?”
老魏道:“没有人见过‘无面人’,因为这张……这张帖子是夹在香纸中的,今晨,刘妈去街市上买来了一叠香纸,方才她准备将香纸裁好叠好,孰料才叠了几个纸元宝,里边便现出了那张帖子。”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白的纸来,递给皇甫皇,他那双苍老枯瘦的手在颤抖着。
皇甫皇接过那张催命帖,默默地看了一遍,忽然问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老魏道:“十一月二十四,鬼节。”
皇甫皇一震,然后,他笑了,缓缓地道:“鬼节?是个死人的好日子,小雀她已经上路了吗?”
老魏点头道:“小姐已经被送出去了,我是按老爷您的吩咐办的,应该万无一失。”
皇甫皇颔首赞许,然后道:“你去置办一副灵柩吧,木料不需要很好,但要结实。”
老魏立即跪伏于地:“老爷武功盖世,何出此言?‘无面人’猖狂了一些时日,只是仗着行踪诡秘而已。”
皇甫皇笑了,似乎很轻松地笑了,只听得他道:“你不必太紧张,其实备下棺木,一半是为我自己,一半是为‘无面人’,再说我已是年过半百之人,早些置办,便早些图个吉利,以求得长寿,夫人不也早已提起过此事了吗?你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老魏有些哀伤地道:“老仆告退了。”
皇甫皇静静地坐着,西首传来一阵阵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没想到这一座戏台是因为自己而存在的,皇甫皇不由有些好笑。
明日,便是“无面人”到来之日,无论是“无面人”死,还是皇甫皇死,都将是震惊武林的大事。
江湖中已因为他们而搅起一场巨大的旋涡,但处于旋涡中间的皇甫皇,反而显得格外沉静。
除了送走他的独生女儿皇甫小雀外,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
用过午饭,皇甫皇便出去了,他要到街市上走走,也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熟悉的洛阳城的街市了。
当他打开自己家的院门时,至少有数十双目光向这边扫射过来,但等皇甫皇细看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过这个普普通通的不起眼的院子,每一个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忙他自己的,其中一个说书之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人间事,本是谜,为什么汉武帝临死要吃梨?为什么杨玉环的嫁妆不涂漆?为什么南平王平日最怕坐席?……”抑扬顿挫,颇为动听。
皇甫皇大口地吸了几口外面冰凉但却又极为新鲜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仍是按以前自己的老规矩,要去“脆心园”坐坐。
一路上都有人打着招呼,这再正常不过了,皇甫皇被人尊为“刀尊”,几乎已技压整个洛阳城,加上他人缘又好,走在街市上,有人打招呼自是难免的。
但皇甫皇却总觉得有点不自然,他从那些满脸关切的笑容和热情的寒暄中看到了一种不自然。
天,虽然没有下雪,但空气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干冷,每一阵风,都像一把刀,深深地切入每一个人的肌肤,皇甫皇紧紧衣裳,继续前行了。
在经过新搭建的那座戏台时,皇甫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去“脆心园”,而要在这儿看一出戏。
也许,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刀尊”皇甫皇并没有害怕,他仍可以平心静气地来看一场戏!
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以信心,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是走向这座戏台了。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皇甫皇吸引过来了,戏台上仍是“嘚嘚锵锵”地响着,是一出“三英战吕布”,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正围着一个头颈上插着十几面彩旗的吕布战得不亦乐乎。
一个留着鼠须的老汉大声地招呼着:“皇甫大侠好兴致,也来这儿坐坐!”
便有好几人也嚷嚷着向皇甫皇打招呼了,人们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要把他让到近戏台的地方,尽管皇甫皇一迭声地谦让着,最后,他还是在最前面的那排长凳上坐下了。
其实,这样露天的戏台子,本无所谓座次,而且在这种露天戏台前看戏的,也多半是山村野夫,哪懂得什么尊卑、谦让?
但今天不同,今天这个戏台子前几乎是清一色的江湖中人,他们必须关注皇甫皇的命运,但碍于面子,又不能整日地围在皇甫皇的院子外,这座露天戏台,来得极是时候,尽管他们并无心看这平平无味的戏,但这样一来,时间便好打发了。
皇甫皇坐定后,众人也安定下来,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已有了不易察觉的改变,人们的目光注视着戏台,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而他们的心思却是牢牢地系在“刀尊”皇甫皇身上了,至于戏台上是三英战吕布还是关公战秦琼,他们并不在意。
皇甫皇努力想让自己能沉浸于剧情当中,但他做不到,有好几次,他想起身走了,但却总觉得有无数双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如千万只无形的手臂一般将他牢牢地按在凳子上。
戏台上的“吕布”越战越勇,四人像走马灯一般游走缠斗。
一个身着绿装,极为削瘦的汉子走到皇甫皇的眼前,一脸讪笑地道:“皇甫大侠,那……那时辰定……了?”
看着削瘦汉子的鼠眉獐目,皇甫皇一阵恶心,但他仍是强忍性子,平静地道:“明日,午时。”
短短的四个字,声音并不大,却能盖过阵阵的鼓锣声,极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都不由心中一震。
他们吃惊的,不是这个时候,而是为皇甫皇的平静吃惊,不由心中都暗道:“人家不愧是刀尊,所谓艺高人胆大,便指的是他这样的人了。”
那个削瘦汉子本还要再问点什么,但见皇甫皇已转过脸去,只好将话咽下,讪讪而退。
皇甫皇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自豪,他心中暗道:“普天之下,收到‘无面人’催命帖后仍能静下心来,看一出戏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吧。”如此一想,他不由把本就挺直的腰又挺了挺,如一杆标枪般在人群中倔傲地立着。
戏已进入了高潮,锣鼓声一声高过一声,“吕布”的画戟舞得如车轮一般,将“张飞”等三人逼得手忙脚乱!
倏地,“吕布”一脚踏空,“啊”的一声惊叫,向台下一头栽了下来!
“吕布”栽下之处,离皇甫皇仅二尺远,“吕布”跌下,并不会撞着皇甫皇,而且戏子的基本功都很扎实,从这么一人高的戏台上跌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是,“吕布”将要栽下之处,恰好有一个三岁光景的小孩坐着,在那“吕布”栽下的一瞬间,他已被吓坏了,木木地坐在那儿。
皇甫皇出手了!
其实皇甫皇不愿意出手,因为冥冥中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在明天午时之前,一切都要小心从事,否则极可能着了“无面人”的道,但同时,他似乎又能听到有人在说:“刀尊又怎么样?关键时刻,他还不是做了缩头乌龟,我料他是不会出手的,他怕节外生枝嘛!”
从“吕布”的一声惊叫起到皇甫皇出手救人,中间只隔着极短的一瞬间,但便是这么一瞬间,皇甫皇已转念无数,然后作了一个关系他命运的决定。
一切似乎都是同时发生的:“吕布”扑通一声落地,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皇甫皇抱着小孩,小孩“哇”地哭出声来。
小孩安然无恙,“吕布”似乎也只是擦伤了一点而已,他已重新爬上戏台,再战“关公”“张飞”“刘备”了。
众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事实上,他们也暗自猜测这戏子摔下来,会不会是一种阴谋,便暗暗地为皇甫皇捏着一把汗。
皇甫皇也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出手救小孩时,已将全身的二十四处大穴关闭,同时运起所有的真力,只要“吕布”一出手,便要受到皇甫皇凌厉一击,他有把握让对方不能一袭得手,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了。
孩子的父亲一脸感激地从皇甫皇手中接过孩子,人也在一旁恭维道:“皇甫大侠好身手好胆识!”
皇甫皇突然觉得再坐下去,便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无味得很,因为似乎每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皇甫皇之所以来这儿看戏,只不过是为了逞一逞他的举重若轻,气定神闲,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这么在冷风中干熬着?
于是,他便起身了,众人立即又为他让出一条道,这让他很不自在,他觉得这种尊重,有点像对一个将死老人的尊重,一种带有同情意义的尊重。
走出人群,寒意更甚,身后的锣鼓声仍是响个不停。
皇甫皇已没有兴致去“脆心园”了,他决定回到他的家中,当他紧了紧手脸时,突然感到自己的左耳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手上有一点殷血,但很少很淡。
他努力地思索,却总是想不起来,这左耳是什么时候有了这处小伤的,可能性最大的自然是方才救小孩时添的,但他却无法知道如何添上的。当时,“吕布”自上而下栽了下来,因为身着戏袍,再加上他那夸张的厚靴,高帽和满颈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彩旗,所以看起来便如一大块花花绿绿的毯子一般直扑而下,覆盖面极广,而小孩便在这块“毯子”笼罩之下。
皇甫皇因为心存戒备,所以他出手救人时,对“吕布”是全力提防的,似乎并未曾让“吕布”挨近过。
幸好,这只是极小的伤口,甚至连血也是渗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于是,皇甫皇只是略微愣了愣,就未再放在心上。
他的夫人和老魏都在一脸焦虑地等着他,见他回来了,都抑不住地笑了,笑过之后,又不由神色一哀。
夫人关切地道:“你……你没事吧?”
皇甫皇轻轻地笑道:“你看我像有事的人吗?”
的确不像,但他的夫人柳飞燕仍是隐隐不安,她乃富家千金,从不谙武功,但皇甫皇对她很尊重,二人感情也很好,柳夫人一向对皇甫皇的武功很有信心,但这一次,她却不安了。
老魏不平地道:“老爷一向处事光明磊落,从不结下什么仇家,也不知这‘无面人’是哪一根筋搭错了,要找老爷的碴儿,虽然老爷早晚是要把那‘无面人’的头一刀剁下,让他做个‘无头人’,但仍是窝气得很!”
皇甫皇突然道:“你怎知我一向处事光明磊落?”语气是冷冷的,冷得就像外面的风。
老魏一愕,柳夫人也吃惊地望着他。
望着他们吃惊的目光,皇甫皇道:“我有点饿了,你们让刘妈早点做饭吧。”言罢,他便走进了他自己的房中。
掌灯时分,皇甫皇走出了他的房间,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疲倦,老魏忙道:“老爷,饭做好了,我见你一人在房中静待着,便不敢打扰你,就让刘妈将饭菜一直热着。”
皇甫皇点了点头,道:“有酒吗?”
老魏有点吃惊地望了望他,道:“有一瓶竹叶青,酒质并不怎么好,要不,我去外头拿瓶花雕?”皇甫皇本是滴酒不沾的。
皇甫皇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竹叶青便竹叶青吧,你让夫人也一道吃吧,可惜雀儿不在。”
显然,刘妈在这顿菜上花了不少的心思,但皇甫皇似乎已沉醉于酒中,一杯接着一杯,脸色越喝越苍白,却总不见有醉意。
柳夫人刚要开口劝阻,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皇甫皇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收缩得如尖锐、冰凉的铁钉,但很快,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缓缓地道:“有四人。”
老魏看了看皇甫皇,道:“要不要去接迎?”
皇甫皇摇头道:“不请自来,便不算客,又何须接他?你去把门打开看看就可以了。”
老魏拨开门闩,一阵冷风从院子里吹了进来,老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当他看清院子里的四个人时,他的寒意更甚了。
门外的四人长得几乎是一个模样:一身玄衣,瘦高的个子,脸色苍白如纸,头上高高绾起一个髻,腰上佩着一把剑,剑没有剑鞘,便那么直接插于腰带之上。
说是腰带,其实只是一根布条而已。
他们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冰冷,怪异!
一进院子后,他们便分作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在院子里站住,每一个人都将身板挺得笔直,似乎他们全不是血肉之躯,这样的寒冷天气,对他们全无影响。
他们一动不动地立于寒风之中,却使老魏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当他要缩头的时候,皇甫皇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身边,沉声道:“青城痴癫剑阵。”
老魏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他与皇甫皇朝夕相处了三十年,平日已听皇甫皇说到过不少江湖中的各种门派,对江湖中事,也算耳熟能详了,听皇甫皇说出“青城痴癫剑阵”时,他不由暗暗吃惊。
青城地处蜀中,离洛阳何止千里?那么这四个痴癫剑客为何要不远千里来到洛阳?看来,他们的消息倒颇为灵通。
青城人尊奉墨翟所创立的墨家学说,一向提倡节俭、坚忍,讲究回归自然,不粉饰,不做作。所以,青城的剑术,也讲究简单、有效。近些年来,青城的声望日见高涨,青城派的掌门人墨山水已隐然有西部霸主之势。
江湖传言墨山水有着深不可测的雄心,但至少到如今为止,墨山水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他们青城派仍是安安静静地偏居一隅,从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更不用说介入其他帮派之争夺中了。
但现在,他们却为皇甫皇破例了。
也许,这便是一种征兆,一种宣告青城派涉足中原武林的征兆。
痴癫剑客并非一人之名,而是四个人共同拥有的名号,这在其他门派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青城派中发生,便没有什么不正常了,因为墨家本就不追求功名利禄,所以,青城派的人也从不陷于一个虚浮的名号之中。
他们四人似乎全然没有看到皇甫皇与老魏,仍是那么静静地立于寒风之中。
院子的门还关着,显然,他们是从围墙上翻越过来的。
在这样的时辰,从别人的围墙翻墙而入,当主人看到他们时,他们竟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这让老魏吃惊不已。
皇甫皇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去了。
老魏气哼哼地关上了门,“砰”的一声。
痴癫四剑仍在外面站着,连姿势也没有改。
他们为什么要立于皇甫皇的院子里?恐怕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是无人知道了。
痴癫四剑显然是墨山水派来的,那么,也就等于说墨山水已听到了与“无面人”有关的事,也知道“无面人”的下一个目标是皇甫皇。
看来,青城的耳目从不闭塞,相反,却是极为灵敏。
但他们的来意着实有点玄乎,因为皇甫皇与青城人从未有过瓜葛,他们来此,意欲何为?
想不通的事情,便不去想,这是皇甫皇的原则,这可以让他少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吃过饭,老魏从门缝向外望,外面已是夜色朦胧了,但仍可隐约看清院子里的四个人影,卓立不动,唯有他们的袍子在风中飞舞着,若不是看着他们进来的,谁都会说他们只是四尊雕像而已。
老魏恨恨地道:“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当天夜里,老魏好几次听到院子里有金铁交鸣之声,但皇甫皇那边却一直毫无动静,老魏只好按捺住性子不动,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一夜的烙饼。
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那么沉得住气,三更时分,他甚至听到院子里“嘭”的一声巨响,似乎是院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但皇甫皇的房中仍未亮灯!
老魏心中极为忐忑,但他相信他的主人,绝不至于会在无声无息中便被制住,所以便没有起身去察看。
只要主人没事,院子里即便闹翻了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近天亮时,老魏才沉沉睡去。
老魏是被刘妈的一声惊叫惊醒的,他的心猛的一沉,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鞋子便往外冲。
刘妈的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当老魏赶到院子里,刘妈正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的脚边有一大堆碎了的碗碟,大概她是要把碗碟搬到井边去洗吧。
再看昨夜的痴癫四剑,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他们的脸色已因为吹了一夜的寒风,而变得苍白如纸。
院子里还有六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是一条高大的猎狗。
而院子的木门,竟已有一个大大的犹如人形般的洞,似乎是有一个人径直从门板里穿过来的,才会留下那么一个大洞。
六具尸体的血都已凝固,黑血凝于地上,如同一条条蜿蜒迂动的黑蛇。
痴癫四剑的剑还是斜斜地插在布织的腰带上,只是剑刃上已有一抹凝固了的鲜血。
刘妈显然是吓呆了,木木地站在那儿,竟不知移动,老魏大声地叫了一声:“刘妈!”她才清醒过来,转身便向房中跑去,她的神色惶恐至极,似乎她的身后有厉鬼在追逐着她。
老魏那么大声的叫唤,其实是为了能惊动皇甫皇,哪知皇甫皇竟还是没有动静!
老魏心一沉,暗道:“莫非老爷他出事了?”如此一想,他把自己骇了一跳,赶紧转身,要去房中查看,却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皇甫皇。
老魏本是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正要开口,皇甫皇却已道:“什么事?如此冒失?”
老魏一指院子。
皇甫皇看着院内的情形,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道:“青城人行事,的确异于常人。”言罢,他又踏上两步,朗声道,“四位青城朋友,为何在老夫院中杀人?”
站在东首的那个痴癫剑客开口了,只听得他道:“因为我们不认识他们。”
皇甫皇饶是行走江湖三十余年,仍是被这样的回答吓了一跳,既然不认识他们,那便无怨无仇了,无怨无仇,还要杀他们,岂不是草菅人命?
老魏先忍不住了,不平地道:“既然不认识他们,那你们就根本没有理由杀人。”
西首的痴癫剑客道:“我们不认识的人,便有可能是‘无面人’!”
老魏道:“是不是‘无面人’,与你们何干?”
南首的痴癫剑客道:“我们同生存于一个天下,便如同生存于一个家中,无论家中哪一个人出了什么事,都与我们有关的。”
皇甫皇听他如此说,不由哑然失笑,他觉得这简直有点胡扯八道,狗屁不通,于是,他笑道:“就算我们共同生存于一个天下,一个大家中,那么今日你们的行为,便算是乱闯不是属于你们的房间了,这,恐怕不妥吧?”
老魏不由暗暗叹服主人驳斥得太妙了,赶紧追问一句:“这恐怕不太妥吧?”
北首的痴癫剑客道:“既然你们觉得不妥,那我们便也不强留了。”
言罢,他们竟真的转身出去了,出院门时,他们甚至连门闩也没打开,便那么直接从门上的破洞中走出去了。
这便是青城人,永远追求直接、有效!
这下,连皇甫皇也有些吃惊了,他没想到痴癫四剑会说走就走,那么他们又何苦在这儿熬了一夜呢?
他觉得自己想得头脑有些大了,仍是想不出什么头绪,老魏却已拨弄起五具人尸及那具狗尸了。
皇甫皇凑上前去一看,那几个人他竟全不认识,从他们的衣着、兵器上也看不出什么,这下,皇甫皇更迷茫了。
“无面人”为什么要来杀我?
痴癫剑客似乎又是来保护我的,那么他们为何无缘无故要来保护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并为此而杀了另外五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这五具尸体是同一个门派的吗?
一切都是一个谜,也许,只有胜了“无面人”,这些谜才会迎刃而解,但自己是否能胜“无面人”呢?
皇甫皇在自己的房中踱来踱去。
离午时越来越近了,皇甫皇越来越心绪不安,他焦躁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一刻也不得安稳。
倏地,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也许,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无面人”在故弄玄虚,其目的,便是为了让皇甫皇心思不定,而对一个顶尖高手来说,心思烦乱时,便是他漏洞最多之时!
如此一想,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坐了下来,高速运内息,安定神情。
很快,他便渐渐进入一种人我两忘,却又洞察一切的境界了。
突然,一种莫名的不适把他从那种境界中拉了回来,皇甫皇一时未发觉何处不适,便再次强凝思绪。
那种莫名的不适再次将他的心思打乱!
这下,他已感到有什么蹊跷之处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适呢?皇甫皇仔细地察看了自己的全身,并无不妥之处。无奈,他只好又从脚下向上摸,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脚、腿、腰、腹、胸、肩、脸、发、耳……
耳!他的手触摸到自己的左耳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起来!
那种隐隐不适之感的根源终于找到了,那是他昨天在看戏时添下的那道小小的伤引起的。
那道伤口小得几乎不能算是伤口,它只是一道擦痕而已,与皇甫皇行走江湖三十年留下的刀剑之伤相比,它简直小得可笑。
但现在,便是这样一个小得可笑的伤口,把皇甫皇搅得心思大乱,当他明白内心烦躁不安的原因时,那种不安便更为强烈了。
他只觉得左耳在渐渐地发热,发麻。热得似乎整只耳朵被放在火锅上烤炙着,麻得让人发痒,先是一点点小痒,后来似乎四肢百骸都是又麻又痒!简直痒到他心里去了。
惊骇之余,他急忙找出一块铜镜,一照其左耳,发觉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妥之处,只是有一条淡淡的几乎看不清楚的擦痕而已。甚至于左耳连他想象中的发红之状也没有,更别说化脓、肿大了。
皇甫皇大惑不解,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左耳,那种又热又麻又痒的感觉渐渐地又向他袭来,越来越强烈!
他发觉镜中的人脸色很不好看,铁青,双目无神,就像……就像一张死人的脸!
“啪”的一声脆响,镜子在地上摔个粉碎!
老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一推开门,便惊叫了一声:“老爷!”
看到皇甫皇并未出事,他方惊魂甫定。
皇甫皇心道:“也真难为老魏,他明知‘无面人’武功神秘莫测,如果自己真的出事了,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又如何能帮上忙?相反,他自己倒会有性命之忧了。”
于是,他便尽量平静地道:“老魏,你去外头替我买块铜镜来,顺便再看看西首那露天戏班子还在不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惦记着戏班子,这显然让老魏吃了一惊,他惊疑地道:“老爷,你……”
皇甫皇微微一笑,道:“我没事的,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便速去速回吧,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呢,去吧,去吧。”
老魏咽了一口口水,道:“那……老仆去了。”
他走出门外,反手轻轻地带上门。
皇甫皇已发觉昨日看戏时,“吕布”那一跤摔得有点古怪,似乎是故意冲着自己来的。
但若说是故作失足,那也未免太巧了,若是皇甫皇未去戏台看戏,而是去“脆心园”了呢?若是皇甫皇去了,但并不坐在第一排呢?即使是坐了第一排,万一他当时没有出手救那个小孩,那么,“吕布”的一切计划,不全部落空了吗?
也许,一切只是皇甫皇自己的猜测,他的左耳,也只是普通的伤而已。
想到左耳,他突然发觉在他没有想到左耳时,左耳并没有又热又痒又麻之感!
莫非,痒的并不是他的左耳,而是他的感觉,他的心?
这时,那种麻热感又向他袭来了,甚至,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为强烈!
现在,已没有铜镜子,他便无法再照镜子,这让他对自己左耳的情况一下子没了信心,心道:“也许,它现在已开始红肿了,说不定便是昨天那小子故作失足,借机划伤了我的左耳,同时,划我左耳之物已淬了毒,才会有热麻之感。”
他忍不住再伸手去摸,似乎手心也被灼了一下。
然后,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他的左眼皮紧跟着跳了一下。
最后,他的左右眼皮全都不由自主地齐齐跳了一下!
这……这是为何?
正当他疑惑之时,外面已响起了刀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