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我不怨,因为这个孩子本就是我偷来的
树上的蝉开始叫了。
一声,两声,三声…它仿佛能这样曲不成调地唱上一整夏。
花蜀绣一下子老了许多,长生殿的气焰也像烧尽了,徒留着偌大的空架子,这一静下来,人就连一日的蝉鸣都数得清。
“太后,皇后来了。”
锦瑟俯下身,耳语道。
“我知道了。”
花蜀绣往身后的榻椅靠上去,将自己舒展得更惬意些,她怀里的雪球倏地跳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给太后请安。”
花解语拘了拘身子,吩咐人将一支千年长白山人参奉上。
“难为你还记挂着本宫。”
花蜀绣的眼睛扫过参,又如针般落在花解语的身上。
“从前在花家,我叫您一声姑母,而今您是大储的太后、我的母后,于情于理,解语哪能不记挂着您老人家呐?”
花解语像是塑了金甲的石像,俨然是泰然处之的模样,恁凭是多尖锐的刺刀,也不能中伤她毫厘。
“嗯。”
花蜀绣轻飘飘的鼻音里暗藏着汹涌,她微微地睁开了眼,半眯着眼瞧花解语,浑身散发着猎物出击前的危险信号。
“我寻了雪球许久,原来它一直在太后您这里。”花解语伸出手去摸圆滚滚的雪球。
“它是如何在这里的——”花蜀绣微微直起背,带着一丝压迫趋向花解语:“难道皇后当真不记得了?”
“我自然还记得。”花解语凤眉轻轻一挑,缓缓地抽回手,拍了拍衣裳上的金丝凤尾纹:“但太后您最好是忘了。”
“本宫虽然老,但也不糊涂。”花蜀绣微翘起食指,轻轻地拍打着另一只手背:“无论是你父亲,还是那个孩子——本宫不说,不代表本宫不知道。”
椒房殿漫天礼花缤纷绽放的那日,雪球一路寻觅着来到了长生殿,在各个角落里晃悠,仿佛在搜罗着什么。
到夜里,锦瑟从内院抱了陶儿出来玩,雪球便疯了似地扑过去。
后来锦瑟从陶儿的襁褓里取出了一颗夜明珠大小的薄荷丸,觉得惊奇,经太医细查了才发现雪球对薄荷尤为敏锐。
“那您都知道些什么?”
花解语撇了撇嘴角,细微的唇纹里透露出她的不以为然。
“那孩子命比纸薄,也就罢了。可本宫万没想到……”花蜀绣敲打的手指停在半空中,良久,像是垂死了,又无力地落下:“你竟会狠到对你的生父下手。”
“姑母这话可是怪我的意思?”花解语沉下眼皮,顿了顿,阴柔地望着花蜀绣笑了笑:“这些不都是您教我的吗?”
“我从未教你弑父。”
“我六岁那年,随姑母您去紫竹山祈福,就在城南庙外,一个濒死的乞丐求我将手中的糯米糍给他。那日,姑母您把我拉到一边,在糯米糍中放入一枚玉扳指。”
“………………”
“那乞丐吃得急,囫囵地将玉扳指吞下了,便面色紫青地死在我脚下。您说,倘若我一开始便不起善心,他就吃不到糯米糍,更吃不到玉扳指——心善,它是吃人的刀——姑母您说过的话,不记得了吗?”
“呵…”花蜀绣只觉得满目疮痍,这光怪陆离的世间仿佛重了影,她在花解语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轮廓:“你的确像我。”
“不,我与您不同。”花解语徐徐地转过身,望着了无边际的苍穹:“您与父亲一生为花家而活,而我要的只是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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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的荷花陆续地开了。
微风袭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荷香飘然而至,在荷叶浓密的绿中,探出朵朵亭亭玉立荷花,有的灿烂地微笑,嫩蕊摇芳;有的遮着眉眼,娇羞低语;有的妩媚着轻风,轻歌曼舞;有的青睐着游人,柔情四溅……
夏织衣穿了身浅白的长裳,披着一件青绿色的罩衫,高梳的发髻里斜插着一支藕白的玉钗子,整个妆扮与初夏相得益彰。
“娘娘,小心脚下的台阶。”唐袭舞搀扶着夏织衣:“走上去就是莲心亭了。”
“好。”
一级又一级的石阶,仿佛每踏上一层就离春天更近些,扑鼻而来的荷香直挺挺地灌进心里去了。
“娘娘……”唐袭舞望着莲心亭里的赵端容和鼓乐,欲语还休:“我们到了……”
“…………”赵端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唐袭舞不要说出来。
风很柔,像一双巧手,拨撩着夏织衣素净的脸庞。她的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心看得十分满足了。
赵端容就站在她对面,静得仿佛一阵穿墙的风,一个无息的影。
“真香。”夏织衣面朝荷湖,深深地呼吸:“袭舞,这里深浅如何?我想采一片莲叶、二三支莲花,带回去养在清水里。”
如此,她便可以把整个夏天都留在凤栖宫了。
“叶儿长得密,看不见水势,不过挨着亭落有几支荷花开得极好,奴婢这就去采来。”
“袭舞,你千万要留心,实在摘不到便算了。”
“好,娘娘您坐会儿。”
“我就这样站着罢。”
“……………”赵端容用眼神吩咐鼓乐去帮唐袭舞,而自己静候在夏织衣的身旁。
只见那二人把竹竿小心地抛入水中,轻轻地移向最近的荷花,一点点、一点点……不料唐袭舞手一松,荷花又溜回了原来的位置。
鼓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朝湖面看了看,又想了想,指着荷花说:“这荷花根在水里了,来!”
她们又重新试了一遍,当荷花快要够过来的时候,鼓乐连忙说:“把荷花的根拔掉。”
“好。”唐袭舞急忙按照她的话去做,用力一拔,荷花便飘飘悠悠地到了面前,淡淡的、清香袅袅地钻进心肺,而她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哎呀!”
“嘘。”鼓乐急忙伸手抓住唐袭舞,示意她莫惊慌。
“袭舞!”夏织衣失明后,听觉愈发地敏锐了,她无措地往前扑去,脚下的石子却让她仰面重重地摔下来:“袭舞?!”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赵端容毫不犹豫地接住夏织衣,二人在荷香里沉沉地倒下了。
一滩鲜红的血色爬上了地面…
赵淑妃小产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各宫各院的人往九阳宫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姐姐…”
“我在。”
夏织衣陪在赵端容的榻前已有半日的光景了,连喝口茶都省了。
“我的孩子呢?”
赵端容噙着泪花问。
“他……他还会回来的……你还这样年轻……”
夏织衣哽咽着,一句话说得断续不成章,此刻她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太医说,淑妃小产伤身,此后难以再孕。
“………………”
“………………”
无端、无尽、无边、无际的沉默仿佛一片黑乌乌的天,汹涌的泪化作滂沱大雨冲刷着她们。
“姐姐莫要掉泪了,我不怨,也不苦。”赵端容紧闭着眼,自己却泪如雨下:“我错了…这个孩子本就是我偷来的,而今老天爷要收她回去,今天是神仙也留不住,我明白,我错了…”
“不…不…”夏织衣紧紧地拉住赵端容的手,使劲地摇着头:“你从未没做错过,而是我太执着,把祈仪当成是自己一个人的…可如今我放手了,我真的放手了……”
“…………………”
宫门外的宫祈仪伫立了良久,终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前她流着泪求他放过,他以为她在置气,本还想明日出宫带上她,一起回桃花溪吹吹风也极好。
到如今才发觉这段感情里,他在计划着未来,而她在计划抽身而退——那便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