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这一杯,敬给过往的手足,这一杯,敬给今后的陌路

御书房。

一抹高大的身影阔步地闯来,小陆子费劲也没拦住,一路小跑着追上来。

“佑王殿下!佑王殿下使不得,这可千万使不得啊!殿下!殿下留步!!”

伴随着一阵匆匆的步履传来,小陆子的声音也显得十分地焦急。

他是拦不住的,谁也拦不住。

宫祈仪搁下笔墨,将折子丢进如山的奏折堆里,起身做好了面对宫祈佑的阵势。

从他下决心杀十三起,便知道宫祈佑绝不会坐事不理,毕竟那可是个牛一样的犟性子—人狠话不多,较起真非同小可,亦不可小觑。

“你来了…………”他覆手在身后,如同一座不语的石像,并不见分毫的表情,教人甚至无法揣摩他的气息。

“你应该知道我迟早会来的。”

“朕知道。”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宫祈佑站定在离宫祈仪二三尺来远的地方,就连作揖礼也不行了:“我若直言不讳,恐怕今日有触你为人君的威严,倘若我避而不谈,便与冷血动物无异。”

此时,在天子的面前,他既不俯身自称臣,亦不行君臣之礼,摆明他的话实则是非说不可了。

“小陆子,烫一壶好酒来。”宫祈仪何尝不明白他言行里的愤慨,因此他打算同他坐下来好生地讲:“七哥,我今日还唤你七哥,就像从前朕还未登基之时,我们一边喝两盅一边把话坐下来说。”

“你既还唤我一声七哥,也知我今日来所为何事,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我二人,就事论事,说个明白。”

“七哥可还记得咱们从前,每逢出宫,必去[花间提壶]小酌?你看,朕专门让人打从店里运了些进宫。”

“……………………”

“同样的酒,只不过换一处地儿喝,七哥,你说它这味道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宫祈仪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宫祈佑:“还是说,人变了,酒的滋味也就变了。”

“人如是,更何况酒?”宫祈佑冷冷地说:“今日这杯酒喝不喝得成,怎么喝,全在于皇上你。”

“七哥,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朕。”宫祈仪紧握着拳头,“川”字的眉眼如同化不开的绳结:“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朕!”

“可十三他就非杀不可吗?”

“………………………………”

“他可是咱们最年幼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连架也不曾吵过,你亲自教他骑马、打猎,如今你却非要他死不可!”

“……………………………”

“那日在兮楚,五哥以一己之性命换我二人全身而退——难道他想看的便是眼下这般情景吗?!”

“………………………………”

宫祈仪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宫祈佑。

小陆子端着一壶酒呈上来,就像多余似地杵在二人间,如同置身在硝烟弥漫、一触即发的对峙里。

刚烫好的酒冒着冉冉的暖气,使得人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好。”从宫祈仪一而再再而三的缄默里,宫祈佑已清楚他所得到的答案。

“这一杯,敬过往的手足之情。”宫祈佑端起小陆子手中奉的酒,饮一杯又接一杯:“这一杯,敬今后的形同陌路。”

“你要同朕划清界限。”

宫祈仪这句话不是发问,根本无须宫祈佑回答是与否,他这句带着谴责的陈述,在这空荡荡的书房里显得更加悲凉。

“君臣之间,这样做无可厚非。”宫祈佑说道:“若不这样做,伴君如伴虎,指不定哪天皇上一时兴起,便也把臣给杀了。”

“你无非怪朕不顾及兄弟的情面,可他窃取机密时可曾想过手足之情、君臣之道?”

宫祈仪锁着眉毛,深幽的目光里透着阵阵寒意,仿佛这万人之上的高处就如同一片冰窖。

“如此你罚他便是,仗责,贬职,流放,哪一样不是由你这位君王作主?可你非要他的命不可!”

“……………”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宫祈佑揖了揖,便回去了。

………………………………………………

踏着茫茫的夜色,乘着轻轻的晚风,听着躲在枝叶里的虫鸟的窃窃私语,从皇宫到佑王府的这一路,就像是过了半生似地冗长。

即便如此漫长的路,也不足以使宫祈佑平复下心境。

他带着满眼的疲惫回到了她的窗边——屋子里亮着一点灯,被晚风拨撩着摇曳生姿,忽明忽暗,颜色晕黄如橘,看起来十分暖和。

“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朕,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朕!!”

“你无非怪朕不顾及当日的情分,可他窃取机密时,哪曾念及过昔日的手足之情,今日的君臣之道?”

宫祈仪的质问声徘徊在宫祈佑的脑海里,就像一层笼罩着明月的薄雾,挥之不去。

转念间,宫祈佑又想起了那些策马奔腾、并肩作战的峥嵘岁月,想起了那些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欢愉时光。

“是今夜的月格外亮吗?”屋子里传来了司徒蜓轻柔的问候:“我见你在外头待好一阵了。”

她的声音就像一扇门,温柔地拉他走进一个平和的世界里。

“嗯……”宫祈佑抬起眼,望着那一轮白玉盘似的月。它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只不过那死鱼白的月辉怎么瞧都觉得甚是悲戚。

“与往常没有大不同,只不过还不到望月,所以稍稍暗淡些。”他若有所思地回答她。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能总随着人喜好来变化。”司徒蜓推开门,牵着宫祈佑走到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下来:“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不由得我们作主的,就不必去过问,这样不好吗?”

“平安。”他揽着她,晚风里飘荡着枝头上淡淡的玉兰花香:“平安,你有没有一刻会在想,假如我们是一介补习,男耕女织,粗茶淡饭……”

“再生上三五个孩子,白日里带他们去山坡上放牛羊,去草地上抓蛐蛐儿,天黑了,就给他们唱小曲,陪他们数星星……”

“春天上树摘果子,夏天下河里捉鱼儿,秋天最好放风筝……”

“对!冬天就堆雪人,堆得像我们这样高,用秋日里屯的野果子作眼睛,院子里捡的枯枝儿作鼻子……”

“我会狩猎,平常里打一些野味去集市上换几个钱,虽不像如今这般铺张,但也不愁吃和穿……”

“我会…………”司徒蜓托着下巴,眨着亮晶晶的眼:“我会把孩子们生养得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像你,女孩儿像我……”

“……………………”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动情处,不禁会心地相视一笑。

连同天边的月芽儿也从云中挪出一对眼睛,偷偷地瞅着这对陷入了憧憬中的人儿。

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穿过云,游到了树杈上,忽明忽暗,像极了藏在宫祈佑心底里的那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