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皇上可是还记得小女,您忘了,我们见过的
春去秋来,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它说不清、道不尽,但切实地潜在人的心眼里、胸腔里,不痛,不痒,却又百转千回、荡气回肠,总教人惴惴地不能够痛快。
御花园最不缺的就是争妍斗艳的花,正如宫闱中的女子,穷其一生,极盛一时,放眼望去,深红的绯红的、靛紫的粉紫的,有的素净淡雅,有的嚣张热烈,每一个花骨朵儿都洋溢着秋的味道。
百花虽好,但唯有颜色亮丽、姿态端正的秋菊,颇能使人眼前焕然一亮、为之振奋。
“秋海棠开得浓,金桂又过于冷清,月季多刺,芙蓉少性,最耐不住寒旱。唯有这秋菊,既耐得了燥热,又捱得了阴寒,祛湿热,入药引,煲凉茶,做膳食,包罗万象,高风亮节,方才是名副其实的花中君子。”
一名穿着紫深衣、白罗裙,身姿绰约,头挽远山髻,样貌大方的女子轻轻地捏拿着一朵并蒂的菊。
沁人心脾的不止是花香,还有美色。
她是赵端容,赵恒山最宝贝的孙女,她虽自幼丧母,但却在祖父的栽培下,不仅模样生得亭亭玉立,而且品性优良,知书达理。
“世人皆喜大富大贵之花,可小姐您独爱秋菊,不知这宫里是否还有您这样性情相投之人哈?”
婢女鼓乐笑嘻嘻地打着趣。
“鼓乐,你休得笑我。”
赵端容恬静地笑了笑。
“老太爷让小姐进宫,本就是替小姐的终身大事盘算嘛——小姐,您还不好意思啦?”
“你这样伶牙俐齿,将来谁还敢要你?我不过是见景生情,略有见解,你倒生出好多有的没的来。”
赵端容也不恼,柔柔地轻笑着。
她的每一个颦笑里,都流露着与生俱来的大家风范。
宫祈仪和宫祈佑正专注地谈着事,一面穿过长廊迎面而来,赵端容往后退了退,欠着身恭迎他们走过。
他与她擦肩而过,扑鼻的花香也来到他的嘴边,清而不浊,雅而不俗。他这才停住脚步,看了看她,一朵金蕊盘丝的秋菊别在发髻旁,秀色可餐。
“小女端容,给皇上请安。”
她得体地揖了揖,自然而不谄媚,拘谨而不呆板,言行举止落落大方。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无穷。”他指了指她发边的花:“在你这倒也不落俗套。”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小女喜爱的是菊花的气节,爱菊,故而慕菊,我时常以菊花的品行勉励自己,宁静致远,淡泊从容。”赵端容有条不紊,如吐芬芳。
“你刚说你叫什么?”宫祈仪不由得问。
他素喜秋菊,而知音难觅。
“小女姓赵,名端容。”
“哦,是你。”
他如同被泼了瓢冷水,兴致全无。方才在长生殿,已尊为太后的花蜀绣正好提及要让他充盈后宫,好为大储千秋万代开枝散叶。其中,就包括将赵恒山的孙女,赵端容,立为淑妃,仅次与后位和贵妃。
为这事,宫祈仪正烦透了。
而这个赵端容竟不偏不倚地出现了。
“皇上可是还记得小女?”她浅浅地笑着,抬起眼望着他说:“您忘了,我们见过的——十年前的花朝节,就在这个御花园中。”
“朕不记得了。”宫祈仪淡淡地回,便转身径直地走了。正如从前,他也是在她面前这样的一个转身,横亘十年光景,如雁过境,似水无痕。
其实,他是记得的。
但他厌恶联姻交好,厌恶被操纵、把持,以及一切由不得自己的人事,于是他将她“连坐”在厌弃的荒野里,甚至连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不愿意。
“小姐,这皇上也太傲慢了……”鼓乐忿忿不平地嘟囔着:“不记得便罢,偏还忘得这般理直气壮的呢!”
“鼓乐,不得无礼。”赵端容默默地注视着宫祈仪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道:“皇上他是个仁慈亲善的人,只不过他有他的威严和格局。你万不可妄加诋毁,知道吗?”
“是,奴婢知道了。”鼓乐轻答。
赵端容笑了,思绪洋洋洒洒地远去,犹记那年春光明媚,花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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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花朝节。
那日,赵端容刚好满八岁。
一场暴风雨来得十分急,如同赶集似地,齐刷刷地往人间各就各位。
她蹦蹦跳跳地去找姐姐玩,途经御花园,忽而风雨交加,她便躲在亭台里避着。园中,有名约摸八九岁的皇子正在费了劲地爬树。狂风骤雨,那棵树大的很,他双手环抱不住,脚下又因打滑而使不上劲,只见他落了爬,爬了落,如此反复,锲而不舍。
他这是要作甚呢?赵端容不由得细细地盯着宫祈仪看起来。
在数次的尝试中,他像是找到了诀窍似地,一溜烟儿蹭到了树冠的中间。郁郁葱葱的叶丛里,隐约看得见一个新筑的小巢,三四只嗷嗷待哺的幼鸟伸长了脖子“啾啾啾”地叫着。
宫祈仪笑了,一把就鸟窝摘下来。
赵端容不由得有些许地落寞,她也说不上为何,兴许是怜悯,是鄙夷。
“每逢雨时,成鸟便都会出门觅食,待它归来,举家被倾、妻离子散,于它而言岂不是灭顶之灾?”
她见他抱着鸟巢奔过来避雨,便忍不住旁敲侧击地说。
“是啊,正是如此。”
他别过头看了看她,回答道,那清朗的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淋漓的汗水。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我祖父常教导说,飞虫走兽皆有故土难离之情,生而为人,理应怀有哀矜勿喜之心,锄强扶弱之善。”赵端容振振有词,小小的模样里透露着大无畏。
“是啊——”宫祈仪颇为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风雨骤然而至,这新巢只怕是经不得吹打的,雏鸟年幼,插翅难飞,我所能为它们尽力的便唯有如此了。”
“你原是担心它们被风雨打落吗?”赵端容会心地笑了笑,如释重负:“我差些误会了你,对不起。”
“你并未行差池错,无须道歉。”
“我祖父常说,佛曰过,善恶乃一念之差也。我以一己之念,定他人是非善恶,这本就是错的。”
“你祖父是谁?”他好奇地问。
眼前的小姑娘看着极眼生,谈吐见识又不似是寻常的宫婢。
“我祖父是当朝的宰相,他姓赵。”
“哦——这我是听说过。”
“是吗?”
“是的。”
“那你是住在这宫里的,对吗?”
“嗯,正是。”
“我时常听祖父讲起皇宫里有趣的事儿,有时在梦里都会想看看皇宫是个怎样的地儿——你住在这样美的地方,真是好极了!”
“如你所说,飞虫走兽尚且故土难离,生而为人,自然较之更甚,这座皇宫无论富有或贫瘠,强大或弱小,它于我而言就是家园。”
………………
趁二人相谈甚欢,秋雨渐停了。
御花园的天空如同被洗净了般,晶莹透彻,花草树木间弥漫着新鲜的雨水味,圆滚滚的露滴“倏”地滑到叶尖儿,一溜烟儿钻到泥土地里去了。
“雨停了。”赵端容依依不舍:“我得回走了,说不定姐姐她已经回去了。”
“好,小心路滑。”宫祈仪细心地叮嘱着,挥了挥手目送她转身。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回头。
“一定还会的。”他笑着说。
她这才欢喜地离去了,待她走到长廊的尽头,回过头才发现他又利索地爬上了树,小心翼翼地将鸟巢放回了枝丫间。他瘦削而欣长的背影,孔武有力。
嗯,一定还会再见的。
她对自己说着,这才转过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