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那年伞搁西楼,雨初停情难收

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榭,不远处雾气沼沼,杨柳依依。湖心伫立着一处极雅致的亭落,怪石嶙峋,碧瓦飞甍,轻纱妙曼。亭檐上挂着一块名为“芳华亭”的匾,亭未央搁置着一方极古典的七弦琴,司徒容芷着一袭缟素浣青纱,纤纤玉手如行云流水般地轻抚过弦面,只听那琴音如高山流水般,时而潺潺细流,时而铮铮豪放。

“以娘娘如今的琴色,臣已经没有更多可教给您了。”说话的正是京城第一乐师,墨秦。墨家与花家本为大储景帝的左膀右臂,而后墨氏因善种蛊而被牵连进十三皇子生母一案,墨家顷刻间浩浩荡荡如山崩,亡的亡,走的走,如今整个墨府草长莺飞。

“你这样说,那明日可还来?”容芷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幽幽地问道。她起身,如丁香般忧愁地观望着一方水茫茫,有一声浅浅的叹息仿佛从天边传来,又仿佛从大地里钻传来……其实,只不过是生长在她心底里的无奈罢

了。

“墨秦乃罪臣之后,皇上让臣终身为琴伶,臣便终身是这宫里的琴伶。天地之大,从此再无墨秦的容身之地。若娘娘在琴艺上有疑难,吩咐人随时传了臣来便是了。”

“好一个【天地之大,再无你容身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间有何尝有我能够去到的地方呢?”容芷说罢,心生忧思,不由得急促促地咳了起来。纯白如初雪的鲛绡帕子上,殷红的血色斑驳了杜鹃花的心。

墨秦的脚仿佛被拴上了千万斤的枷锁,将他的心一并也锁死了。宫婢青萝赶忙地将一件翠织纹锦羽缎斗篷替容芷披上了。

“起风了,还请娘娘早些回屋里罢。”墨秦说道,任由那无形的桎梏将他困住,他活着也不过是这宫里的囚徒罢了。

“你也瞧着了,我这身子骨每况愈下,剩下的时日里若连见你一面都难了,我活着连盼头也都没有了。”她顾不得从肩头滑落的斗篷衫,几近乞求般地望着他。

“墨秦不值得娘娘这般记挂着。”他替她披好斗篷,便作揖欲退下。

“你说得甚是轻巧,可我却未必做得到。现如今你口口声声唤我娘娘,若那年在西楼上….”容芷紧蹙着眉头,泪如雨下,面如缟素:“若那年在西楼上的,你不姓墨,而我不是司徒,那我们…..”

她的话还没完,他却连停下来片刻都不愿意。

那年西楼,雨后初晴,他少年如玉,背一方伏羲琴,将那一柄轻描着丁香花的油纸伞给了她,而她款款一笑,轻声说道我乃司徒容芷,敢问公子姓名?

“姐姐!姐姐!”司徒蜓手舞足蹈地冲着亭落里的容芷呼喊着,并未曾注意到与她擦肩而过的流了泪的琴师。她一路小跑到亭中,便拉起了容芷的手:“想来竟有好些年没见着姐姐了,此番我可是求了好久才让父亲带我入宫来呢。”

“是呀,你我二人数年未聚过,蜓儿你倒是生得愈发有致了。”

“姐姐你可莫要拿我说笑了,平日里母亲时常对我说“你若有你姐姐一半的风范便好了”,如今怎地连姐姐你也来捉弄我呢。”

“父母亲身子可还好?”司徒容芷用衣袂掩了口,轻轻地一笑。

“好着呢,大把的力气光用在训我了。”司徒蜓眨巴着杏眼,说道:“不过近来母亲的眼睛愈发地不好使了,我曾许多次见着她一个人在你住过的房里哭。此番我随父亲入宫来,母亲嘱咐我若见着了姐姐你,要我问问你这些年过得可好?身子可比从前好些了?母亲还说了,要你凡事看通透些,心里的病便能好大半了。”

“这些我自然是晓得的。”容芷拉着司徒蜓的手,往芳华殿走去:“你好不容易进了宫,这次可得多在我芳华殿坐一坐。”

“此次父亲进宫商讨塞北战事,少不了待上好些时日。如此,蜓儿便有大把的时间陪姐姐你。”

“你当真以为父亲带你入宫是随随便便的?花朝在即,各望族上赶着同宫里头联姻,我想父亲此时带你来,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司徒容芷说罢,心底里不禁又一道绵长的叹息。这宫墙关住了多少人的年华还不够,偏要将那些纯粹的灵魂都拉进来一并折磨了才好。

琉璃殿。

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床榻上悬挂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入云山幻海一般。案牍上袅袅升起的香,萦绕着这座诺大的宫殿,可人的心依然寡淡得可怕。

“没用的奴才!”袭美人拍案而起,宽宥的烟水袖横扫过青案,将那些极稀罕的杯盏一并都辗落在地上。

以锦笛为首的一众宫娥们都噤若寒蝉,恨不能将自个儿埋到地里去。前些时日里,墨家为死灰复燃做了不少困兽之斗,借故向景帝敬献了数名貌美的女子,其中最得宠的便是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赵美人。如今她袭美人不痛快,也在情理中。

“皇上流连于玲珑殿,夜夜专宠赵美人,这般事情奴婢们无可奈何啊,又不能求着皇上来琉璃殿,毕竟这也是只能盼着的事儿。”锦笛轻声道。话刚落音,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便甩在了锦笛粉白如瓷器般的脸蛋上。

袭美人发髻上的金步摇怒不可遏地颤抖着,脸色也十分地不爽快。近些年,她虽因过被降了淑妃的位分,但如若论恩宠,她在这宫里仍是独树一帜的。如今被这么个所谓的赵美人夺了风头去,连自己的宫婢都敢顶她三分,她袭挽香实在是觉着可恼。

忽闻殿外的人进来传,说是长生殿的德妃来了,她便只得作罢。她心想着,这花蜀绣难得来一趟琉璃殿,难不成是来看自个儿笑话的?袭美人想到这,不由得冷笑起来,这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估摸着皇上也小半年没去过长生殿呢。

袭美人花枝招展地迎到殿门口,一身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的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披一条金丝薄烟纱,真真是讨男人欢心的“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姐姐。难得姐姐来我琉璃殿,可是有要紧事?”袭美人作揖,笑岑岑地说道。锦笛奉了杯新茶,便诺诺地退下了。

“近来,皇上终日流连于女色,已连续多日未上早朝,听说那群臣上谏的折子都累如山高。我等为人妃嫔者,虽不应干涉朝政,但辅佐君王也算是分内之事,如今这般境地,本宫哪里还能喝得下妹妹这好茶?”花蜀绣将杯盏搁在一旁,呵气如兰。

“姐姐所言“女色”,莫不是指的前些日子才入宫的赵美人?”袭美人佯装做一番不知情的模样,轻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皇上他始终也是人。更何况,这宫里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今日她赵美人独占鳌头,且不知他日又轮到谁呢?”

“妹妹这话说得未免太刻薄些,你我二人理应一齐辅佐皇上,本不该豆豉相煎太急。现如今,红颜祸水,利令智昏,皇上恐怕是被赵美人迷得五魂三道的,你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姐姐可别忘了,自赵美人怀上龙嗣以来,那玲珑宫可谓是森严戒备。纵然我能够使出些手段来,这隔着好几道宫苑,我也着实奈她不何呀。”

“这话说回来,任皇上留在哪一处,与我长生殿都并无大碍,毕竟我花家有千秋万代的荣宠,仪儿也深得皇上的欢喜。但妹妹你就不一样,你侍候皇上的日子最长久,却始终未能够生下一儿半女,如今皇上约莫着也有月余不来了。”

“这宫里本就这样,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姐姐又何苦来笑话我?”袭美人别过头,一把辛酸无处安放。

“你若认为我是来看戏的,那你便错了。”花蜀绣起身,轻轻地拉住了袭美人的手。

“不知姐姐有何好计谋?”

“十六年前,十三皇子生母,芍妃,因巫蛊而丧命,当时闹得是人心惶惶,不知妹妹可还有印象?”花蜀绣莞尔一笑,细长的眉高傲地挑起来,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尽数是说不出的凌厉,三千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以赤金与红宝石的簪钗装点,愈发地教人不敢直视她的威严。

“‘天道非义,生子卒亡’。”当年的血案历历在目,听宫中的老宫娥说起来,芍妃难产当日,在寝宫里发现了一只布满了长针、刻着这样一句话的人偶。袭美人轻轻地念着那句话,再不敢多说一句了。有些事,有些话,不可道破。

“妹妹觉着如何呢?”花蜀绣向来善于揣摩和算计人的心思,早料定袭美人会同她往一处想。她说罢,便示意锦瑟从袖里取出一只锦盒,这是一只丝绒质地的流彩暗花云锦盒。

“三更时分,玲珑宫方向,以银针扎遍人偶即可,我已在宫外让人种了最毒的蛊。”锦瑟轻声说道。袭美人颤颤巍巍地接过锦盒,她羸弱的影子好比一朵开在殿中央的颓靡的花。

此时,月满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