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他若只是个偷心的,她也无悔
玲珑殿住着一位宛若天仙的赵美人,听闻她宫中夜夜笙箫,皇帝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那留宿,而那位赵美人更是厉害,进宫来月余便有了身孕。这事儿整个皇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总不免有些人嚼舌根,说这赵美人是修炼了上千年的狐仙,因爱慕人间的富贵,化成人形来凡间做主子,没想到竟怀上了龙嗣。更甚者,还有人说人妖殊途,赵美人肚子里的孩子终归是生不下来的。
于是,玲珑殿赵美人小产的消息一经走漏,一众的宫娥也对传言愈发地深信不疑。但这宫中多得是聪明人,早就知道那些子虚乌有的狐妖传言是有人刻意散播的,说到底都不过是为赵美人小产找个好由头。
“蛊术?!”
太后便是这宫里看得最透彻的人,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两个字。殿中央的暖炉烧得通红,这些日连续地下了好几场大雨,乍暖还寒。
“回太后,正….正是。”
太医静若寒蝉地回答。
“十七年了,十七年了啊。”
老人家喃喃道,热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十七年前芍妃一案历历在目。
“这世上竟有不费一兵一卒的凶器,杀人无形。这么多年过去了,究竟是什么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造孽?”
“说来也蹊跷,今日赵美人这一桩与当年芍妃娘娘那一件,臣不论从种类、作用还是手法来看,都找不到任何相同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前一后并非同一人所为?”
“臣纯属猜测。”
太医作揖,唯唯诺诺地回答道。
深宫的是非渊源向来都险恶,若要活命得长久些,说话最好是保留三分余地,因为没有谁知道这番话会被哪宫里的人听去。
“你且下去罢。赵美人之事,你不要同其他人张扬,若有人嚼舌根,你便说她是患了疟疾去的。明白吗?”
太后说罢,摆了摆手使太医退下了。
老人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袅娜的香火也随之摇摆,锦袖紧忙迎上去,替她轻轻地揉着耳穴。
“皇奶奶,眼下花朝节快到了,这各个宫里头是不是还与往年一样,在开春前洗灰濯尘,讨个吉利呢?”
锦袖轻轻地捏拿着太后的肩头,细声问道。
“锦袖,来。”太后心领神会,这小妮子是话里有话,暗示她大可借着花朝的由头,派人去各宫里搜查呢。她朝着锦袖招了招手,极疼惜地说道:“来,到皇奶奶身边来。”
锦袖温顺地在太后的身边坐下来,眸光比烛火更明亮。
“哀家知道你心里一向都装着佑儿。”
太后轻抚着锦袖的长发,尤为地爱怜。
“皇奶奶......”锦袖娇嗔地唤了一声。
“只是佑儿这孩子同其他人不一样,他凡事总有些自己的主见,所以这桩事,并不是哀家赐婚这么简单的,还得由着你自个儿打开他的心才是。”
“锦袖明白。”
“倘若他心里实在是没有你,哀家也会替你寻一处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这满朝文武的王孙公子是最不缺的了。”
太后说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锦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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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阴雨天终于放晴了。
夏织衣卷起草帘子,淡淡的阳光洒在她如栉的黑发上。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歇着罢。”
宫祈仪用小铁锹将蓬松的泥土翻了翻新,又用瓜瓢给花草均匀地淋了些水。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这些花草,所以每天都帮你浇水施肥了的。”他看着她,笑道。
“我躺得乏了,若不出来走走就霉了。”
夏织衣轻柔地回答,她走下台阶来到他身边。
“头还晕吗?”
“好多了,就是有些沉,连着嘴里也是极苦淡的。”
“你这些日的药喝多了,也难怪苦淡。你要是真好了,我就带你去外边走走,吃点美味些的东西解解口。”
宫祈仪说着,径自走到溪边将红鬃马牵过来。那匹马摆了摆尾,朝着夏织衣晃了晃头。
“我扶你上去,小心些。”他将她搀上了马背,自己却牵起马缰绳赶着路。
“那你呢?”
“这马近来吃的都是些草粮,乏力得很。你坐着,我走路便是了。”
她被他逗乐了,不由得低头笑了笑。
“你姓齐,名叫什么?”
“齐仪,‘凤凰来仪’的仪,听我家里人说,我出生那会儿正好是傍晚,有九头彩翼的金凤凰在天边盘旋,所以就有了我这个名字。”
宫祈仪风轻云淡地讲着,夏织衣却听得十分地认真。
“你家中当真没有妻室?”
她低声地问道,将脸微微地别过去。
“没有。”他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她说道。
“那你可曾有婚约?”
夏织衣将头埋得愈发地低,仿佛要低落到尘埃里去。
“没有。”
宫祈仪停下脚步来,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夏织衣绯红的脸。
长河上吹来的风撩起她柔软的乌发,将春光柔柔地放进她含情脉脉的眼中。
他未娶,她未嫁,在夏织衣看来便够了。
至于他是什么人——他若是个纨绔公子,她就陪他看尽这世间繁华;他若是个打肿脸的胖子,她就同他粗茶淡饭;他若只是个偷心的,她也无悔。
“哒哒,哒哒”
红鬃马铿锵地走在市井间,如明珠般硕大而汪凝的眼被湖心的波光粼粼点亮。
宫祈仪牵着缰绳,夏织衣坐着马,身后是小商贩悠长的吆喝声、老夫子滔滔的说书声和市井的喧哗。
一匹马,一双人,陌巷的上空中是洁白的云,和穿梭的风。
宫祈仪在一个飘香四溢的摊子前停下来,红鬃马仰起头低低地吼一声。
夏织衣轻飘飘地扫一眼,只见那商贩将蒸笼掀开,将烫过的黄青色芭蕉叶窝成有边角的壳儿,又用平勺儿铲了几颗唐蜜饯儿放进去,最后极熟稔地用风干的藤蔓缠绕上一二圈。
“这个你留着,明儿喝了药再吃一些,你也就不觉着嘴里苦了。”
他将那包蜜饯递给她,温柔地嘱咐道。
夏织衣温顺地接过来,这糖蜜饯早已渗进了她的心窝。
他又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她,牵着马慢慢地往前走着,不时地回头来看看她,明红的糖浆把她的唇色染得愈发地娇艳,他忍不住想去亲近她的唇。
“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夏织衣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微微地低下头。
“我见你吃得好欢喜,我心里也跟着欢喜,就没忍住多看了你两眼。”
宫祈仪笑了笑,如水墨般漆黑的眼里都流露着宠溺。
“好吃吗”他问道。
“嘴里原是苦闷得很,现在倒甜腻得抹不开嘴了。”她轻轻地说,不禁低头笑了笑。
“日后你若是想吃了,我就赶着马来这给你买回去。”
“你真的就留在这了,再也不回去你原先的地方?”
夏织衣不敢直视宫祈仪,只得将视线投到不远处的湖面,粼粼的潋滟波光却刺得她眼睛生痛。
“这里风好景好,吃的好,人也很好,即便你要赶着我走,我也是执意不离开的了。”
宫祈仪说着,牵着马走到了一处极清雅的河边。
他将她扶下马,俩人沿着郁青的河边草漫步着。
松软的泥土如松糕般,潋滟的春色早已爬上了柳枝头,粼粼的波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来,夏织衣一个趔趄就险些载落到河里了,宫祈仪一把横腰将她揽住,拉回自己的怀中。
“啊…..”她张着嘴,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身后是愈发地晃眼的一湖阳光。
“当心。”
他仍将她揽在怀里,深情地说道。
夏织衣晃了一会儿神,满脑海都是白茫茫的刺亮,那如浓雾般散尽的光芒后,宫祈仪俊秀的脸庞慢慢地浮现出来。
“砰砰。”
那是夏织衣从来都没有过的怦然心动。
他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推开他。
“好戏!”
身后传来一阵粗鄙的笑,五六个身高体胖的地痞正打量着他们,为首的那一个却长得尖嘴猴腮,如老鼠般灵光的绿豆眼,稀落的两笔八仙胡,嘴里不正经地叼着一根西柳枝。
“你们是何人?”
宫祈仪挺身而出,将夏织衣护在身后。
“这方圆百里还从没有不认识我的。看来你今日出门不单是没看黄历,你连脑子都没有带出门。”那头头‘呸’了一声,极粗鲁地将柳枝吐在一边:“我便是这一带的王法,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赶紧将身上的钱财交出来。”
夏织衣不由得轻轻地抓住了宫祈仪的衣角,如寒蝉般颤栗着。
宫祈衣紧抓住夏织衣的手,宽厚的手掌心里都是她纤细的温热。
“光天化日,你们用这嘴脸和我说王法,难道不觉着玷污了这俩字?”宫祈仪不屑地说。
那一伙人面面相觑,显然是被触怒了。
“不识相的我见多了,但像你这样不要命的,爷我今日还是头一回见着。山水有相逢,爷要是不给你长点记性,你就不知道谁是这里的天王老子了!”
那人说罢,五六个人便一窝蜂地冲上来,凶猛的拳头如雨点般重重打下来。
宫祈仪一手拉着夏织衣将她护在身后,一手抵御和回击那地痞流氓的拳打脚踢,细细的絮柳如鹅毛般漫天飞舞,片片零落在湖面。
那尖嘴猴腮的头子恼羞成怒,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冒着寒光的短刃朝宫祈仪刺去,一伙人见伤了人,也立刻认了怂,一溜烟地跑光了。
那轻如薄翼的柳絮儿在河面打了一个微微荡漾的圈,便融入了水中。
“你…..你怎么样了?”
夏织衣紧忙着察看宫祈仪的左臂,汩汩的鲜血染红了他银白的素衣,竟比他苍白的脸色还要红润些。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大片空白,耳边全部是那老郎中的话-——
“他这手臂若是没能够仔细地调养好,也算是废了”。
她温润的眼泪低落在他的伤口上,一滴,又一滴。
“我没事。”
他抬手替她擦掉泪,眼中的光芒渐渐地暗淡,唇色愈发地缟白。
一只不知名的鸟雀‘嗖’地从草丛里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