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飞檐下,楠木支起数十个火盆,僧人放入干柴,零星迸射,火光更盛,白马寺千余僧人于地上打坐,丝毫不忌寒冷。
众僧前方,身形佝偻的白须老僧抬头望,他看到的是洛阳城内龙脉腾跃,鬼魂出皇城,横行人间。
“咳咳!”老僧咳嗽几声,火光在他脸上晃荡,如历尽沧桑的粗糙老树,死人斑愈发明显,他拍了拍身旁小沙弥脑袋,慈祥笑道:“长个头啦,记得上次见你,还没寺里的钟杵高,在寺里留宿时,听巡寺僧人说还哭闹到大半夜。”
小和尚通元红着小脸,壮着胆子道:“住持,你这白马寺的钟杵比我们寺里的高了好几寸,至于半夜哭,师傅跟我说是…”
他低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老僧大笑:“人有三急,圣人也免不了俗,以后再有人以此事笑话你,你便对他们讲:第一古刹白马寺的主持当年和我一般年纪时,也半夜湿过衣裳!”
通元瞪大眼睛,小心看了眼后面刚好偏转开目光的师傅,凑到老僧耳边嘀咕:“你不怕他们私下笑话你吗?”
“哈哈…咳咳!”老僧抑住咳嗽,笑咪咪的道:“与我同一辈的和尚都圆寂啦,当下数我这老僧辈分最高,谁敢笑话我。”
盯着沙漏的僧人双手合十道:“方丈,到时辰了。”
老僧站起身来,身形摇摇欲坠,通元连忙扶着,老僧牵上他的手,低头看小脸绷紧的沙弥,并未催促,目光始终温和。
通元脚步踌躇,抬头固执的道:“住持,来之前师傅带我到寺里钟楼量了量,足足高出钟杵一截呢,所以我想…我应当能碰到白马寺钟木的。”
“好,上去量量你有没有钟杵高。”老僧微笑,满是欣慰,老和尚小和尚踏上钟楼石阶。
通元抓住刚及头高的钟杵,钟楼下千余僧人双手合十,闭眼,后焚音响起,通元只觉入手的钟杵变得沉重无比,小声念叨早已烂熟的规矩。
鸣钟引杵宜缓,扬声欲长,凡三通,各三十六下,总一百八下,起止三下稍紧,他缓缓推动钟杵。
“咚——!”夜半钟声响,古朴悠长,荡进洛阳城内,却未惊扰到入眠百姓,院落鸡犬也未察觉到半分,城西钟楼中,钟杵未动,古钟无人自响,与马寺钟声相呼相应。
洛阳两古钟,东西两相鸣。
徐良纵马在寂静街道上,听到钟声,唇角带笑,龙脉身后,无数怨灵闻钟胆丧,想要钻入地下躲避钟声,但街道石板此时却恍若金银,找不到一点空隙。
“啊——!”一道怨灵承受不得钟声,一声闷响,虚幻身形爆裂成琉璃碎片,就像连锁反应般,龙脉身后爆裂声比鼓点还要来的密集,碎片散布,像极了冬日飞雪。
过清化,思恭二坊,便是洛城北市,徐良转头望,吊在龙脉身后的怨灵变得稀疏不少,但却又被皇城鬼门源源不断的补充上。
咚!钟声依旧在响,他脸色却是好看不了,如他没听错的话,钟声间隔越来越长,撞钟人已经疲了,他瞥向白马寺方向,自语道:“就敲了三十六下,仅仅一通之数,可远远不够啊。”
白马寺钟楼,小和尚身上的僧衣被汗水浸透,汗水滴进眼睛,却是不敢擦,一百八钟声断不得!这是师傅在他第一次撞钟停下时,几乎咆哮着对他喊出的话,他记得那日小师叔带着葫芦离开了寺门,他是明白的,从此在没人替他抗鼎了,每日拖着散架的筋骨撞晨钟时,经常委屈的在心里咒骂小师叔,骂完之后,自己眼中却是先水光盈盈,仿佛被骂的是自己。
那日,他哭着鼻子对师傅讲:我想小师叔了。
师傅以前都是会安慰自己的,但那次没有,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今日加练五十。
通元眼前又模糊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脑子有些恍惚,木然的推动沉重的钟杵。
普方终忍不住睁开眼睛抬头看着自家徒弟,他才刚及钟杵高啊,他脸色变幻数次,站起身来,想要把寺外那和尚强拉进来,又有些踌躇不决。
一僧人从侧门而入,脚掌刚触及地面,数百僧人同时睁眼,看向那僧人,目光大多是冷漠,少许辈分极大的老僧,也皆摇头叹息。
普惠未曾理会,只是看向钟楼上那小小的身影时,眼中多有愧疚,他穿过众僧,一步步向着钟楼去,几个年轻僧人愤怒的想要起身,被身旁长辈横了一眼。
普惠走上钟楼站在通元身后,老僧笑道:“终究还是个秃头和尚。”
普惠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道:“小僧有过,过失在于小僧是名僧人,但亦无错,也亦无悔。”
“老僧我不在意这些。”老僧盯着这个固执的僧人道:“只需你还是个秃头和尚。”
普惠点头,上前几步扶住钟杵,温和笑道:“通元啊,小师叔帮你一把。”
通元万千委屈瞬间涌出,抹了把眼泪,抽泣着:“小师叔,你能回来不?”
普惠默然,轻推钟杵,钟声洪亮悠长,随着撞钟的动作,腰间挂着的葫芦轻摇,通元以为得不到回话,专心撞钟。
“小师叔我啊,怕是回不去咯。”
通元迅速抬头,看到小师叔脸上稍纵即逝的笑容。
普惠是明白的,在他第一次看见梧桐时,他就当不好一个好和尚,于是他心想,那便不当和尚了,就此,一个被女妖迷的神魂颠倒的和尚,带着葫芦下了山门,一去不复返。
“开城门!”
马匹冲出城门,龙脉穿过,引得城墙震荡,直到阴风完全散去,城墙上的守将头领才起身,打开被丢上城墙的布包,真金白银差点晃花他眼睛,咧嘴笑道:“这道士倒是讲信誉。”
似乎还有其它物品,拿来火把一看,是个棕色的牛皮囊袋子,被切开个口子,涓涓不止的流出鲜红血液,他面色惊恐。
........
清晨南市,普惠看到徐良拿着个牛皮袋子从皮行出来,心下好奇便问了一句道:“你用来盛酒吗?”
“谁说非要用来盛酒。”徐良不想解释,自顾自的往坊间去。
“还要去何处?”
“听店家说,那边经常有户人家偷偷摸摸杀牛取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