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志森独自一人行走在图书馆的天台上。他举目四望,周围视野极佳,整座滨海综合大学都能尽收眼底。从脚下的大楼向外,体育馆、足球场、游泳池、教学楼、实验楼、综合楼,一座一座,鳞次栉比列于四下,其间点缀着葱翠的林木,宽阔的间道,行人往来其间如穿梭。地面上的人言、车笛、铃声……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虽然遥远细密,也能感觉到那繁闹喧嚣的盛况。
天台上空空如也。原本这里就没什么东西,在发生了坠楼事件后,天台更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通往天台的楼梯也被校方锁住了,不再允许任何学生接近楼顶。古志森沿着地面仔细观察,天台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正如警方调查的一样,他搜遍每一个角落,也没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搜查,最后来到天台的边缘。他探头往楼下望去,下面正临着图书馆的后门。几天以前,那里的地板上曾躺着一条逝去的鲜活生命,殷红的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如今地面早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地砖还用石灰粉彻底清洗过,连一丝染红的血色都没有剩下了。警方将此次坠落事件作自杀结案,事件也被平息下去。如果不是有当日围观的同学为他指明了当初尸体横陈的位置,他恐怕也很难找到这里。
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人从这里坠下楼呢?
古志森叉起手,盯着楼下,用一根食指拍打着自己的嘴唇,静静思考着。随后他试着做了一个准备向下跳楼的动作,然后又摇了摇头,觉得并不满意。天台围栏并不高,很随意就能翻越过去,某种意义上说,这座图书馆的安全防范措施做得并不好。
古志森想了一会儿,决定转过身来,背对着天台外侧,将自己的脚后跟抵在天台围栏上,然后举目平视前方。
这时候他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天台入口的门上。
古志森立刻迈开大步,飞快地向天台门跑过来,接着马上对这道门仔细检查起来。突然,他在门框偏下方的位置上发现了磨损的痕迹。门框是铁制的,有些生锈但非常坚硬,而磨损的痕迹是新的且很明显,把门框的铁锈和漆都磨掉了,留下复数的白色刮痕。
古志森闭上眼睛,想象一个庞大的物体,它的横截面最宽处比这道天台门还要略宽,但它力气很大,用力一挤,很快就从门口挤过来了,于是把铁门框都磨损了一块。
“嗯……”他睁开眼睛,皱起了眉头。
“纽士莱国际律师事务所·驻新京代表处”的大字招牌挂在新京市金融街66号大厦的三楼。
这里是寸土寸金的繁华商业地段,全世界知名的跨国企业、大型财团和金融机构大都在此设有分公司或办事机构。每天有无数来自全球各地的财经精英会云集于此,进行大量贸易谈判、风险投资或是商务合作,也有无可胜数的怀有雄心壮志的人在这里博取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条遍布满银光闪闪的摩天大厦的街道,从日出之时就会开始忙碌,即使夜幕垂降也不会止息,而是接着化作华灯灿烂的不夜之城继续运作下去。只要世界上其他某处还有繁华的商贸中心在运作,这里就能无视时差,与之相应地往来互动。
不过这些,对于今天拜访此处的关恩瞳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女孩搭乘从滨海学都发车的轻轨,经过两个小时的旅途来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终于打定主意,从招牌下走进了大厦。
“欢迎你,关恩瞳小姐。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金吉杰律师是一个身材瘦削挺拔,额头很高,带着平光的金丝眼镜的男士。他带着关恩瞳穿过事务所繁忙的办公大厅,和一间一间透明玻璃墙的独立律师办公室,来到宽敞整洁的会议室里。一位女助手为关恩瞳和金律师送上两杯香浓的黑咖啡,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之前在电话里和您联系时,虽然听您说了很多,但我还是不是很清楚。”关恩瞳在会议桌前坐下,“所以当面来拜访,打扰您了。”
“你太客气了。有些事情的确是当面解释会比较清楚。”金吉杰在她面前坐下,说道,“这么说吧。我的委托人是一位旅居欧洲多年的华侨,我们称呼她冯婧妍夫人。而她实际上是已故的梁馨女士——也就是关恩瞳小姐你的母亲的阿姨。现在大概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关恩瞳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知道你的父母都是孤儿,一直以来,除去他们你没有其他亲人。尤其是你的母亲梁馨女士自出生起就没有父亲,幼年时你的外婆又早逝,她由福利院抚养长大。但其实我的委托人冯婧妍夫人是和你已故外婆失散多年的姐妹,她在海外事业有成以后,一心想要找到你的外婆和母亲。花了很多年终于得知了你母亲的下落,那时候她已经离开福利院独自在外上学。冯婧妍夫人便和她通过书信联系相认,原本冯夫人想要带你母亲去海外团聚,但由于当年国内外的政治原因未能成行,所以冯女士就改为出资供你的母亲在国内生活、读书。后来你的母亲毕业以后,冯夫人还陆续赞助过她数笔金钱,帮助她创业,甚至准备将一些产业过户到她的名下。但没想到,梁馨女士竟然横遭不幸,冯夫人知悉之余,悲恸万分甚至病倒。如今冯夫人年岁已高,亲人也只剩下了梁馨女士之女,关小姐你一人了。她委托我们找到你,并让我们带你出国去见她一面。”金吉杰律师解释道。
关恩瞳依然难以置信地说道:“妈妈生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还有这样的一位亲戚。我,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说的那位冯婧妍夫人,她是我的外婆的姐妹,那就是我的姨婆了?”
“以我国的亲属划分,准确来说是表姨婆。你的外婆和你的母亲一样姓梁,冯夫人与你外婆是表姐妹关系。”金吉杰律师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封公文,摊到会议桌上说道,“冯婧妍夫人认定你是她唯一的亲属,你可以继承她所有的遗产。并且,只要你愿意认她并去见她,她会将原本打算移交给你母亲的利豪酒店集团价值三千万欧元的股权转让到你名下。”
关恩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冯婧妍夫人现在人就在德国的莱比锡。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就可以为你办签证、订机票,费用我们全权负责。”金吉杰继续说道,他的眼光锐利,话语有着大律师特有的说服力,“我要说明,钱不是这件事的关键。关键是,冯夫人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她迫切想要见见一直从未谋面的亲人一眼。而关小姐,她很可能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关恩瞳的心里五味杂陈,父母的突然离世,扔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人面对未来漫长的人生,让她的心曾经一度跌落到谷底。如今突然得悉自己还有个亲人活在世上,她不敢相信。而遑论这个亲人可能还是个大富翁,能让自己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这种事情令她更感觉不到真实感。
“金律师,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当然可以,我们尊重你的任何选择。”金律师回答道,“冯女士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关恩瞳有些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事务所大楼。她回头仰望,事务所的招牌和大厦立面在阳光照射下炫眼夺目。
她的怀中抱着金吉杰律师拿出的那封公文。公文是一份授权书的复印件,全文是用英文书写,因为牵涉到法律事务,有大量专业词汇,语法生涩难懂。但即使如此,关恩瞳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的只言片语看明白,这就是金律师所提到的那位冯婧妍女士对纽士莱律师事务所的委托,上面也明确写到了关于馈赠利豪酒店集团三千万欧元股权的事宜,还加盖了法人章和公章。
利豪酒店是一家全球连锁五星级酒店,即使是在所有国际知名酒店中,也能排到一个相当醒目的位置。获得他们的巨额股份,就算不转让出手,仅仅依靠分红也足以令像关恩瞳这样的女孩一辈子衣食无忧。
平空降临的如此巨利,实在令人无法不怀疑这是否会是一场骗局。但关恩瞳也查询过,纽士莱律师事务所也是国际知名的法律机构,英、美、法、俄、日……几乎在所有发达国家的主要城市里都有他们的代表处,他们为许许多多大型企业和商社提供法律咨询、担任法律顾问。这样知名品牌的事务所又怎么会骗人呢?
即使不讨论钱的问题,如果世界上真的还有自己的亲人,难道不令人欣喜吗?关恩瞳脑子里像海水翻腾一样,各种各样的念头不住升起,翻来覆去,她的心中既窃喜,又担忧,既期待,又烦恼,以至于沿街一直走了很远,也没有注意到周围本可以搭乘的公车站。
关于母亲的这位远房阿姨的事情,关恩瞳从小就一点也没有听说,即使是在收拾父母遗物时,也没有从家中找到任何关于冯夫人的东西。这位亲戚是否真的存在呢?关恩瞳心里十分狐疑。她突然想起,在机场方面通知她去认领父母遗体的那天,银行人员曾经提到她的母亲在惠生银行租用了一个保险箱,并当场将箱号和钥匙交付给了自己。也许那保险箱里,会有关于冯夫人的线索也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关恩瞳笃定了主意。她果断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火车西站,谢谢!”
重新搭上了城际轻轨,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疾驰,到了午后过一点,关恩瞳回到了滨海市。在造访市中心惠生银行支行后,银行工作人员引导着她来到保管箱库区,打开了母亲生前存放的箱子,将其中的寄存物品一一搬出来清点。
有房契、有珠宝、各类有价证券、母亲就读于滨海女专的文凭、取得的各种资格证书……关恩瞳认真清点里面的存物,并取出手机时不时拍摄下照片。不一会儿,在保险箱的一角中找到了一叠老旧的信封,她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取出,仔细检查上面的落款。这些信封都是从海外寄回来的,信封上用英文写着地址,邮票上也盖着外国的邮政章。
关恩瞳的心忍不住紧张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拆开信封,取出信来阅读。果然,信纸上落款人正是冯婧妍夫人,信中她称呼收信人为“小馨”,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梁馨,信里的内容都是冯夫人以长辈的身份致以收信人“小馨”的复函,其中仔细询问了“小馨”的近况,也对“小馨”近来所取得的课业成绩表示祝贺。信中还多次提及向“小馨”资助学费和生活费的事宜,累计加算起来也有不少钱。
这些信件持续的时间约有十年左右,到了上个世纪末,就开始不再有信件往来了。也许是因为长途电话和电子邮件普及了,也许是因为不再联系了,总之,信件就到此断了。即使是最新的一封信,落款时间也在恩瞳出生以前。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关恩瞳深深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至少已经证明了,那位冯夫人并不是子虚乌有的被人捏造出来的人物,这件事情并非骗局。母亲曾与她有过多年交往,那么无论她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出面去会一会她起码也是自己作为子女对母亲生前朋友应尽的礼仪。
“这是……?”忽然,她又从保险箱更深处发现了另一样令人费解的物事。
那是半张泛黄的纸,纸片很厚,质地坚韧细腻,可以看出来是一张好纸,其年头已经非常久远。纸片的边缘是不规则的撕裂形状。纸面上写满了字母文字,因为不是英文,关恩瞳完全认不出写了什么。这些文字在纸的边缘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向着断面写了过去,说明这张纸片是原来某张完整的、写满了字的文书被撕裂后剩下的一部分。
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母亲又是为何收藏了这一张破纸?关恩瞳毫无头绪。保险箱里也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是与之关联的。
“小瞳,你干嘛神不守舍的啊?”
被嘉仪的话吓了一跳,正愣愣地望着窗外的关恩瞳马上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哎……最近感觉好像课业有点跟不上唉。”关恩瞳随口敷衍过去。
初夏的游泳馆里,人还不是很多。碧蓝清澈的池水中,一些穿着时尚泳衣的学生们在尽情地畅游,池边高台上也陆陆续续有人像飞鱼入水一般往下跳,在水面砸出激烈的水花。泳客们的呼声在空荡荡的室内形成了回声。游泳馆的一侧是完全的立地式玻璃墙,采光极好,户外的光线十分充足地把室内照得通明透亮。
“那你后来答应了吗?”薛嘉仪穿着一件粉绿色的连体式泳衣,坐在池边用双脚打水。
“答应什么?”恩瞳则穿着粉红色的分体式泳衣,泳衣的上围上还有可爱的花边。她伏在池边,放任整个身体浸在水中。
“答应凌宇学长的追求啊!你难道还没有回应?”嘉仪故作生气状。
“你觉得我应该答应吗?”恩瞳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
“那要看你自己的感觉唉。你自己对凌宇学长是怎么想的?”嘉仪拍了恩瞳的脑门一下。
“人家……还不知道……”恩瞳脸泛红了,把脑袋埋进了水中。
“喂,有人过来了!”嘉仪的声音突然压了下来,语调变得十分生硬。恩瞳抬起头,见她望向一旁,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生踏着泳池边的瓷砖,向她们走来。她没有穿着泳衣,身上依然穿着外面的衣服,娇柔的面容显得非常严峻,脸色甚至有些发白。
见来人是朝自己过来的,恩瞳和嘉仪都从池子里爬出,站起来面对走近的女生。不曾料,那女生走到近处,突然扬手一个耳光抽到恩瞳脸上,声音清脆而响亮。恩瞳猝不及防被这一掌打懵了,捂住脸,面颊火辣辣地发烫。
“你发什么疯!”嘉仪愤怒地扑上前去,扯住那女生,把她从恩瞳身边拖开。
那女孩泪水却翻涌而出,向着恩瞳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这个贱人!竟然勾引别人的男朋友!”
“你在胡说什么?!谁勾引谁了!”嘉仪闻言火冒三丈,奋力将她推倒在地。周围的泳客们全都被这一幕惊呆住了,停下来看着她们。
女孩摔在地上,身上的衣裳都被池水打湿,捂着脸哭泣起来:“凌宇喜欢的是我!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薛嘉仪闻言也愕然了,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好友。关恩瞳脸涨得通红,眼眶也红彤彤的。
这时候,游泳馆救生员和门卫闻讯赶来,分开了争执的女孩们,又将外来的女生通过玻璃墙的侧门送走了。恩瞳和嘉仪再也无心玩水,径直穿过泳池走进了更衣间。围观的泳客们也都被驱散,各自回到自己的运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