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沉默寡言地度过整个暑假。本以为新高中会继续这种安静的生活。开学的自我介绍里,阳光明媚的班长完美驾驭全场。可后来我在洗手间撞见了他颤抖的手。“原来你也害怕?”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班长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夏日的燥热仿佛在空调的低沉嗡鸣里被短暂囚禁,却又从每一扇窗缝中执拗地探入触须,钻进张淼的皮肤。他身体绷得笔直,几乎凝成一张拉紧的弓,僵硬地嵌在教室第四排靠过道的那副新崭崭的木纹课桌椅里。蓝白相间的崭新校服硌着颈后的皮肤,带点生硬,更带点挥之不去的陌生感。目光茫然地扫过前前后后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陌生面孔汇成一片陌生的海,蓝白的校服海潮涌动。教室像一块骤然吸饱了声音的海绵,膨胀着,低语、嬉笑、椅子腿刮擦水磨石地面的尖锐声响混杂着夏末残余的黏腻气流,沉沉地压向他耳膜,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吞没碾碎。
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暑假,是一段彻底的空白。蝉鸣成了背景里单调枯燥的填充,书页被手指无声地翻开又合上。家中的沉默是他习惯的温床。没有昔日伙伴那些叽叽喳喳闹人的邀约电话,没有初中班头啰嗦的电话家访,世界安静得像沉在深深的水底。他以为,这种无人打扰的沉寂,会像一件旧外套,稳妥地延续到眼前这座名为“砺锋中学”的新校园,继续包裹他的高中岁月。然而,此刻塞在耳朵里的喧闹声浪,还有那些因初识而略显夸张的热情交谈,都在冰冷地撕扯着这个一厢情愿的幻想。
张淼的心跳猛地抽紧了一下,漏了一拍。班主任温和却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在讲台上方响起:“好,接下来……从这边开始,轮流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大家认识一下。”
点名开始了,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念出。每念出一个,就意味着有一双眼睛短暂地投向他,意味着一道新的审视的闸门即将开启。仿佛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就要无情地漫过他的头顶。汗水,最初只是掌心薄薄的一层湿意,此刻却早已化作冰凉的溪流,沿着指缝渗出,又在裤缝上悄悄洇开。
“张淼。”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却带着一种锋利的重量刺入空气。
寂静突如其来。
所有那些原本飘浮游弋的目光,像是瞬间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汇聚到一点——聚焦在他身上。那束束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每一道都在寻找进入他内心世界的缝隙,准备挖掘他沉默的泥土下深埋的一切。他猛地一颤,仿佛被无数微小的电击同时贯穿。喉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铁手死死扼住,吸不进也呼不出。血液瞬间冲上耳廓,双耳滚烫,嗡嗡作响,似乎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微弱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声,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灼热的沙地上徒劳地挣扎。
前排一个戴圆眼镜的男孩似乎想说什么,脸上带着一丝善意的好奇,目光探寻地落在张淼脸上。张淼像是被那目光烫到,慌乱地移开视线。
“张淼同学?”班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嘴唇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三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张淼…谢谢。”声音又轻又沙哑,刚一出口就被周围细微的声响吞没了大半。他再不敢看任何人,立刻死死地垂下头,脖颈弯成一个承受重压的弧度,恨不得把脸直接埋进冰凉、光滑的桌面里去。
那难熬的几分钟终于过去,声音的浪头移向了后方。然而张淼耳朵里的轰鸣却迟迟不肯退去,面颊的滚烫蔓延到了全身。他木然地盯着桌面上一道极淡的铅笔划痕,周遭的世界再次扭曲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蓝白和喧嚣的背景噪声。
直到下课铃声如同救赎的钟声敲响,紧绷的弦才稍稍松懈。可这喘息转瞬即逝。刺耳的广播通知穿透教室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高一年级新生,五分钟内操场集合!开学典礼马上开始!”
砺锋中学的大礼堂——一个巨大得令人眩晕的空间。
穹顶高远得几乎望不见边际,巨大的窗户被厚重的猩红色金丝绒幕布严严实实地遮蔽,一丝天光都无法透入。悬在头顶的那些冷白色的巨型排灯,光芒锐利如刀,齐刷刷地劈向大理石地面的中央位置——那是临时铺上去的鲜红地毯,耀眼得近乎灼烫。地毯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高阔的舞台,如同审判席般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密密匝匝地填满排排座椅,仿佛无尽蔓延的森林。各种低语汇合成的巨大嗡嗡声浪,在冰冷的墙体和光滑的穹顶间无数次撞击、回旋、层层叠加,构成了某种实质性的、令人生理性窒息的压迫力。
这铺天盖地的声势直直地朝张淼碾压过来,他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瞬间抽干了,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是在粘稠的凝胶里徒劳挣扎。
座位被安排得太靠前,第二排正中的位置。他微微缩着肩膀,像一个企图藏匿在石头缝隙里的蜗牛,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小。前排那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也带来一丝畸形的安全感。可即便如此,每一次细微的挪动,木质靠背椅发出的那点轻响都让他心头一悚。他下意识地用指甲掐紧裤袋深处那枚光滑圆润的硬币,坚硬的冰凉透过布料传递到指尖——那是他此刻唯一能够锚定的、属于“过去”的坚硬之物,仿佛溺水时手里攥紧的一根细弱稻草。
这时,一个身影步履沉稳地踏上舞台中央那方孤高的演讲席。
是班长,陈朝阳。
张淼认得他。就在不久前那炼狱般的教室里,是这个叫陈朝阳的男生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声音清朗流畅,脸上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自然得仿佛在自家客厅聊天。
舞台正中的那道雪亮的追光柱精准地落下,像一层耀眼的薄膜笼罩在陈朝阳周身。崭新的蓝白色砺锋中学校服穿在他挺拔的身上,熨帖而利落。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进行一次早已排练过无数次的演奏前奏。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构成的“黑海”,他脸上毫无新生的局促,只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陈朝阳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礼堂每一个角落,字正腔圆,音色明亮而极具穿透力,轻易地撕破了之前嘈杂的环境音。那声音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瞬间便在偌大的空间中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我是高一(三)班的陈朝阳。”
简洁的开场,清晰有力。礼堂里嗡嗡的背景噪音奇迹般地应声低落下去。
他流畅地展开演讲。稿子内容并不惊世骇俗,无非是对新征途的憧憬,对未来的承诺。但他的每个词语都像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被他用恰到好处的节奏、轻重相宜的语调和恰到好处的短暂停顿串联起来。笑容始终在唇角自然绽开,仿佛面对的不是上千个评判者,而是倾心交谈的老友。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整个礼堂的各个区域,从左侧的行政席位到右侧的学生方阵,似乎与每一个角落的视线都能产生短暂的温暖交汇。那眼神从容自信,充满了引领者的光。
“……让我们在这砺锋的沃土上,不负青春,砥砺前行!谢谢大家!”
陈朝阳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优雅。短暂的一秒停顿后,排山倒海的掌声轰然而起,裹挟着兴奋和认同的浪潮,在整个礼堂激荡回响,久久不息。前排就有个女生小声激动地和同伴咬耳朵:“天啊,讲得太好了,以后肯定是学生会主席!”
张淼机械地抬起双手,跟着众人麻木地拍了几下,掌缘轻碰掌心发出细微声响。掌声的喧嚣撞击着耳膜,舞台中心那个挺拔、从容、光芒四射的少年形象,如同正午最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遮挡眼睛。
这真是他见过最明亮、最无懈可击的“光明”。
典礼结束了。人流如决堤的浑浊河水,从礼堂的各处狭窄出口艰难地往外泄去。张淼夹在这股缓慢前行的洪流中,只觉得身上那套崭新的校服像是一层厚厚的湿牛皮,紧紧地裹缚着他。每一次的摩肩擦踵,每一次被推挤着前进,都加剧了那股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他只想尽快脱离这片嘈杂的泥沼,寻回一点可供呼吸的空气。
他低着头,贴着人潮相对稀疏的冰冷墙壁挪动,想穿过侧门,抄一条僻静的小路回到教室。前方通往东侧楼走廊的拐角处,一个熟悉的指示牌一闪而过——“洗手间”。
这个空间暂时成了逃离喧嚣的唯一出路。他不再犹豫,立即侧身挤了过去,用力推开厚重却无声的不锈钢门。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外面鼎沸的人声像被猛然切断一样,猝然沉寂下来。一股消毒水混杂着淡淡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灯管悬得很高,发出一种老旧的、带点滋滋杂音的苍白光芒,勉强维持着局促空间的照明。瓷砖墙面反射着朦胧微光,冰冷而湿腻。水龙头偶尔滴落下一点迟缓的水珠,“嗒…嗒…”的声响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张淼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肺部那几乎凝固的压迫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走向最近那个没有关紧水龙头的洗手池,拧开开关,拧得很大。冰冷的水流哗哗冲击着瓷白池壁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空间,像一层保护性的隔音罩。
就在这时,最里面那个隔间猛地“哐当”一声被粗暴推开!
门撞在隔板上的声响带着烦躁的戾气,在沉寂中格外炸耳。张淼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声音来处望去。
高大的身影,深得发亮的蓝白色……陈朝阳?!
张淼如同被迎面而来的无形重锤击中,僵立在原地。
他绝不会认错。那张在礼堂上千道目光注视下依然光彩夺目的脸,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却是另一副惨淡的底色。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黏糊糊地贴着额际散落的碎发。平日里那神采飞扬、总是微微上挑的明亮眼神此刻黯淡涣散,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细微地抽搐着、碎裂着。最让张淼如遭电击的,是陈朝阳那双死死抵在冰冷瓷砖墙上的手。
那双手很白,指节修长有力,在礼堂的追光灯下曾优雅从容地握着麦克风,掌控全场。而此刻,它们正失控地抽搐着,痉挛般的颤抖从指尖一路蔓延至腕部再到小臂。苍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如盘踞的细蛇般夸张地鼓起搏动。指关节用力到了极致,嶙峋凸起,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而碎裂开来。它们狠狠地推压着光滑的瓷砖墙壁,像是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巨大的无形撕扯力量。
巨大的反差像一堵无声倒塌的巨墙,轰鸣着朝张淼砸落。礼堂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挥洒自如,被无数崇拜目光淹没的少年领袖,与眼前隔间门口这个倚着冰冷瓷砖墙、指尖狂颤、瞳孔涣散的脆弱身影,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张淼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地一声,像是瞬间被抛入了深海失重的漩涡,所有认知都在瞬间被撕裂、搅散、下沉。
惊愕、荒谬、一丝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在张淼胸腔里翻腾冲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脑子里翻腾的那句疑问,冲口说了出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洞穿灵魂的锐利:
“原来……你也害怕?”
这句话清晰地撞在小空间的空气里,惊醒了凝滞的死寂。如同平静湖面砸入一块尖石,冰冷的涟漪骤然扩散开。
陈朝阳如同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痉挛了一下。那双因用力按压瓷砖而不断颤抖的手瞬间僵住,死死钉在墙上。他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拉开一道微缝。目光一点点转向张淼。他那双刚刚还光彩照人、从容巡视过整片礼堂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冰水淬炼过,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般大小,眼底深处翻滚着剧烈的惊骇、被猝然扒开外壳的愤怒,以及一种完全无处遁形、赤裸裸暴露天光下的恐惧。那表情扭曲得几乎不再属于一个少年。他嘴唇嗫嚅了好几下,才终于从绷紧的喉管深处挤出几个断断续续、带着砂纸般嘶哑和难以置信的声音:
“你……你……怎么……知道?”
那低沉嘶哑的质问,像一柄生锈的钝器,狠狠凿在张淼的心口。那双惊疑不定、如坠悬崖般的眼睛,此刻紧紧地、死死地锁住了他,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张淼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冰冷地砖的凉意,如同沿着脚腕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