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太师府内,赵寒烟房里的灯已连续亮了两夜了。

今夜,她又从皇城里出来,然而,她仍然没有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已经一个时辰了,真的不进去看看她么?”远处,一个武者装扮的青年站在聂枫的身后,淡淡询问。

聂枫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眼睛盯着前方的窗纸。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他的脸上则浮出一丝恬淡的笑意,仿佛只要看看那个人映在纸上的影子就已足够。

“你不去见她,她明晚还会来的。”武者淡淡提醒,眼神也定在远处,“如果你不想她这样一次次冒险,就应该跟她去说清楚,告诉她永不要再来了。”武者说话的语气平淡,完全不带一丝的恭谨与敬意,甚至还有些许责备之意。

太师府内,敢用这种语气和聂枫说话的人显然已经没有几个了。

他却算一个!

他叫吴川,说话虽然总是傲慢无礼,聂枫反而很欣赏他。毕竟对于现在官职已算不小的他来说,身边敢说真话的人本已难得。

何况,他们还是儿时最好的朋友。

只不过,说是朋友,那也只限于聂枫六岁前而已,六岁之后,他已离开了他的故乡——石牛村。

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不到一年就死了,而在他六岁那年,一直孀居在家的母亲又不幸病故。父亲无兄无弟,堂叔伯们又见他家家境衰落,一个个袖手不理,所以当他母亲去世时,聂家竟无一人出面帮他家处理后事,最后还是洛阳城唯一的姑父赵铁鹤赶来,运来了棺椁,也不发丧,草草为其母亲敛身了事。

后来不久,六岁的他便随了他的姑父,来了洛阳。

然而,他虽离开,聂家人的绝情与无义却在这个小孩的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离开石牛村时就发誓要忘掉这里的一切,并且永不再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没有再回过石牛村——那个给了他生命,也同样给了他不幸与痛苦的地方。如他所愿,他也真的快要忘了童年时的一切,也包括他这位儿时的朋友。

一直到四年前,当他听说有一位名叫吴川的武者投入太师府内时,他才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想起了他的童年。只是事隔多年,当他再试图去回想儿时的一切时,他发现,那些儿时不愉快的往事居然早已如烟雾般消散,他即使想回忆都已回忆不上来,而留在他记忆里,永不会淡去的,唯有那些快乐与欢笑。

他这才知道,当初他发誓要忘掉的,并不是关于石牛村的所有。他需要忘掉的,只是那些不愉快而已。

近二十年过去,如今他看着这位儿时的玩伴,面上终于现出难得的笑容。

就应该是这样吧?即使面目早已全非,即使孩童长成了青年,可名字总还是熟悉的,记忆总还在。

这就够了!

“我记得你的左手背上有个不小的伤疤,是我们一起玩焰火时不小心被我烫伤的。”再次于太师府相遇时,他也曾这样问他,不过,那也只是他闲聊时随口问问而已。

“这么多年了,你我的样子都已变了,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伤疤。”吴川当时这样回答,一笑带过。“我手上的疤,就像是当时我们心中的那一点点不愉快而已,伤疤好了,不正像你我之间的那点不愉快也早已消失不见了一样么?到如今,你可还记得为了这个伤,我们当时究竟厮斗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是忘记了,相反,我只记得那时候你陪我在一起玩了焰火。”吴川微笑,手拍了拍聂枫的肩头,然后用力握紧。

“人生不就该这样么?忘掉以往的不愉快,人一辈子,记住快乐就好!”吴川接着这样补充,嘴角的笑容如一弯新月,永远淡然而阳光。

就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对,记住快乐就好。”聂枫抚掌大笑,不料多年未见,两个人的想法居然还能惊人的一致。

他想,这才像儿时的玩伴,心有灵犀的朋友!

然而到此时,他却已笑不出来。记住快乐显然是好的,但有些快乐,他现在反而想忘记……

不能再拥有的快乐,忘记最好!回忆幸福只能更加衬托出当下的不幸。

他缓缓转头,看着窗纸上的那个影子,但那影子不仅映在了窗纸上,也早已印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些记忆便是那不能再拥有的幸福。

聂枫的脸容渐渐褶皱,变色,只听他低声喃喃道:“我不能,”他既然选择忘记,又怎能还去见她?

聂枫突然回头凝视对方,“我不能去见她,你明白么?”

吴川不语,心里也开始一酸。他进太师府之日,正是赵寒烟出嫁之时,在那时,他虽然知道赵寒烟的出嫁纯粹是赵铁鹤为了巩固政治地位而,是赵铁鹤与唐王府博弈的筹码,却不知那一次同时也生生拆散了一对恋人。

吴川的脸上也是苦色,皱眉。沉吟许久后,脸上转为正色道:“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还有何办法?”聂枫的眼里终于闪现出光芒,但光芒里同时也带着惊疑与不信。

吴川抬头看了看他,居然露出狡黠的笑意,“礼部侍郎袁永年有个女儿,正待出嫁,依我看,你娶了她,既赢得美人归,又能断了太后的念想,岂不正好?”

——礼部侍郎的女儿。聂枫低低重复一句,开始回想,似乎前不久他已听人提起过这件事。他甚至清楚地记得,为了这件事,他还和那个人大吵了一次。

原来,

他眼神终于一亮,随即收缩,叱道:“你竟然偷听我和她谈话?”

话里的“她”自然指的是赵寒烟。因为那天,赵寒烟就曾威胁他要将礼部侍郎的女儿卖去飘香楼为妓。

看到对方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吴川却只笑笑,“那还用得着偷听么?你俩那天晚上吵架,太师府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到。”

聂枫愕然,许久,眉目间的怒意才渐渐消失。他雪亮的眼神又开始黯淡,却笃定,许久摇头,“我不会娶的,即使她真的指婚,我也不会!”

吴川眼神变幻几次,最终点头,“你当然不会,”他沉沉一笑,说得很肯定,突然凝视对方。“因为,你不是他!”

“他?”聂枫不解,“他是谁?”

“柳千叶。”武者回答。“第一剑客,柳千叶。”

“呵,第一剑客……”聂枫喃喃,想起那个与自己齐名的剑术最高者,不自禁摩挲着手中的流星刀,眼睛也开始在刀鞘上流转。

流星刀。

当流星划过夜空,那样的速度几乎已接近极限,那一刹那的爆发,没有人能够预测,也没人能够捕捉得到。

——正如他出刀的刹那!他的刀取名流星,意义就在于此。

如果柳千叶的剑法可当天下第一,那么,聂枫的刀法亦可称当世无双。只不过,柳千叶剑法飘逸,招式灵动,一手流霜月影舞动出来,轻盈瑰美,无痕无迹。

而聂枫刀法刚猛,果断利落,刀光一闪,天星曜日。

有人说:柳千叶出剑,弱柳扶风,羚羊挂角。

有人说:聂枫出刀,霜枫照血,伤人即死!

他出剑,剑术也成为一门艺术,而他出刀,伤亡与血红便会随之而来——那种如入秋枫叶般的血红。

自古以来,习武首先便是为了制敌,其次强身,其次修身。如果谁企图在某种武术中悟出点做人的道理,那一定不如去学习孔孟之道、老庄之理来得直接。而说到在决战中制敌取胜,柳千叶和聂枫显然已各自做到了完美。

其实,同样作为当世技艺最高者,他们两个实在有太多的相同点,但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是他们不一样的。

至少,这样两个并肩处于巅峰的男子,他们对于“情”字的态度,看似相同,却很有不同。

“不错,你不是柳千叶!”吴川这时接口道,“如果换了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因为事情是那个人让他做的,不需要别的原因。”他知道聂枫听得懂他的话,聂枫当然也知道,对于柳千叶,话中的“那个人”指的又是谁。

只有那位看似已病入膏肓,却有着比男人更厉害的杀伐与决断力的女人,才能牵动柳千叶的每一根神经。

未等对方开口,吴川忽然又接道:“但你却不同,”

“哦,是么?”聂枫侧头看他,眼里似乎有了惊诧。

“你当然不同,因为你懂得拒绝,懂得对人说‘不’——即使那个人是你挚爱的女人,只要,你认为拒绝是对她好。”

话语洞悉一切,吴川说话时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对方,居然有敬佩的光。“从这一点看,你已比柳千叶强。”

的确,只有柳千叶才会做那样的傻事。这世上只有一个柳千叶,也同样只有一个聂枫,所以他们对待某些事情的态度总会有所不同,也注定是不同的。

因为他们之间,谁都不原被对方影响,谁都不愿成为对方的影子。他们只愿以自已特有的方式活着,绝不与别人雷同。

聂枫嘴角笑笑,声音却已沙哑无力,“看来我和那个人的确是不同的,我还一直担心自己会成为那个人的影子,担心他柳千叶之昨日便是我聂枫之明日。”聂枫叹了口气,他叹气的样子倒不像真是在担心着什么,吴川知道,他只是疲惫了而已,一种力量与灵魂同时被抽离躯体般的疲惫。

只可惜,他叹气的样子,实在已像极了柳千叶。像柳千叶一样,已习惯了疲惫。

难道,他真的要成为第二个柳千叶么?

从现在来看,他的命运的确已越来越像那个人了,他走的路也越来越像柳千叶走过的路。

一条不断背弃的路。背弃过去,背弃梦想,背弃所有,甚至最后连自已都背弃了。

背弃了所有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就像柳千叶那样,成为权欲的奴隶,阴谋的走狗。

但那还不是最可悲的!

舍万千而护一人,护一人而终不成。

如果舍弃了所有,到最后,连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仍无法守住,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第二个柳千叶。

赵寒烟出嫁前,他守住了太师府,现在,他也必须守住那座禁宫!所以,他不能去见她,不能给她下次再犯险跑出禁城的理由。

他更不能答应她的指婚。答应自己挚爱的人去娶另一个人,那是柳千叶才会干的事,他绝不要那样做!

聂枫的眼神变成冰凉,宽大的袖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袖子里的手却开始一分分握紧,仿佛想极力抓住些什么。

手在颤抖,眼中已有了恐惧之色——他想抓住的东西,只怕已很难抓住。

为什么他不惜背弃了过往,却仍在惧怕未来呢?

“然而,你和他又是相同的,”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对方此刻的表情,吴川只是自顾自接下这个对方不愿提及的话题,继续道:“你拒绝,是因为你觉得你的做法是对她好的。而柳千叶不拒绝,同样也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做法是对他那个人好的,这就是你们的相同之处。在你们心里,任何时候都只会爱一个人,因为那个人,你们甚至都忘了要爱自己。”

聂枫不禁想笑,笑容是苦的,他觉得这样的话并不是赞美,也根本不值得赞美。他反而觉得可笑,觉得自已很愚蠢。更可笑的事,像他这样愚蠢的人,世上居然还不止一个!

“没想到你对我们两个人倒还了解得透彻。”许久,聂枫侧头,只得这样打趣。“不过,我一直很奇怪,对于我的事,你自然知晓,但对于那个人,你为何也会了解如此呢?”他的语气突然像是变了,眼神也开始变了,变成了介于信任与猜忌之间的眼神。

难道他在怀疑对方什么?

吴川倒并不在意对方这样的眼神,他不在意,反而理解,毕竟近年来已广有传言:太师府内出了奸细。他投靠太师府门下又不久,聂枫会怀疑他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展展眉,解释道:“这其实很简单,你是我的朋友,而柳千叶是我们的敌人,对于这两种人,我都必须了解,仅此而已。”

“你说的不错,朋友和敌人,我们都必须了解。”聂枫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敌人确实比朋友更需要我们去了解,特别是敌人的弱点。

而反过来,有时候,可能在这世上最了解我们的并不是我们的朋友,而恰恰是我们的敌人。因此,如果有一个人对关于你的事物突然产生了兴趣,突然渐渐开始留意你的喜怒、脾性、乃至一个最不起眼的嗜癖,这决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个人要么是你的朋友,但更有可能,他很快便会成为你的敌人。

世上最让人疏于防范的敌人便是朋友。

那么,吴川呢……

聂枫晃晃脑袋,似乎思维已达到某个禁区,令他不能再前进一步。事实上,很多次他的脑中都会莫名地浮现出这同一个问题,虽然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去怀疑一个童年时玩得最好的朋友。

他所能做的,就是每次刚触及这个问题时,他就马上停止继续往下想。

他不去想,或许是因为害怕。他害怕自己关于石牛村仅存的一点美好的回忆,那些本不该被否定的快乐,都要成为他猜忌的祭品。

时间是在月初,聂柳抬头仰望夜空,西方的尽头,一弯新月在落暮后才刚刚出现,又即将隐入山层背后。

月亮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几乎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聂枫都会来到这同一个地方,然后抬头,久久凝视着当空的明月,有时一呆就是一晚。

他凝视月亮的眼神总是很特别,就像是凝视着自己的情人一般,因为他知道,在那皇城之内,一定还有另一个人也和他一样,也在凝视着同一轮明月。

这天上的明月他已再熟悉不过,只因为他早已将它当作是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但直到今夜他才发现,月亮原来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总是在傍晚升起,在清晨落下。有时候它也会和太阳一样,清晨从东方升起,傍晚才从西方落下,一整晚消失不见。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你认为再熟悉,再了解不过的东西,有时候,它会一下子让你觉得陌生,让你捉摸不透。

月亮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你说我们是朋友,所以你了解我,可为何我总不了解你呢?”看着那一弯新月渐渐隐入山谷,聂枫喃喃开口,他的声音极轻,也不知他所问的究竟是月还是人。

“聂兄的意思是,”吴川却皱眉,他已感觉话里的不对,隐藏在眉宇下的眼神不禁变幻。

不及聂枫回答,太师府里晚饭时的铃声已响。这是第一轮响铃,只有太师府各房主人才有资格去前厅用餐,而下人都必须等下一轮响铃,并且有专门为他们设的饭堂。

吴川却是个例外,因为自从聂枫入了禁城,同样身怀技艺的他便顺理成章地取代了聂枫在太师府的位罝。

在太师府,能者总是能得到特别的尊重和优待的。

“你本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前厅用餐的,为何你偏偏喜欢独自一人,坚持要在自己的卧房用餐呢?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习惯。”听到摇铃的声音,聂枫本已向前厅的方向走出了几步,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顿住脚,回头第一次问了这个在心里积压已久的问题。

“我只是喜欢安静而已。”吴川缓缓开口,像是在辩驳,却又像是在陈述着一种事实。

“可我记得你以前总说我太过安静、太过沉默,你还说太过沉默总归不好。”注视着对方平静得有些反常的脸,他不自觉得又加问了一句。

吴川一怔,看上去,似乎连自己曾说过的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记得起来,不过,好歹还能记起:“我是说过,但我也说过人总是会变的,是么?你了解昨天的我,不一定了解今天的我。你了解今天的我,不一定了解明天的我。”

“但我总希望,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你都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吴川。”聂枫的话语总是这样的随意而直接,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话语里的那份真诚。

他需要这个朋友,因为他们儿时曾一起玩过焰火。

“会的!”吴川没有迟疑,也说得很肯定,神情没有半点勉强。

“好,吴川,我相信你!”终于大笑,聂枫再也不看对方,留下这样一句,背影消失在夜暮里。

“谢谢,”确定对方已经走远后,两个极轻的字眼才从武者的嘴角吐出,“谢谢你相信我,只是很遗憾,我并不信你。”

话语说到后面几个字,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吴川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个无声的谑笑,一向温厚的武者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信他,因为他只相信辉煌,只相信荣耀!

就像第一剑客、帝都刀隐!令所有人都炫目的辉煌与荣耀!

仆人很快送来了饭菜后,吴川却并没有急着进食。他走到书案旁,也不知他的手如何动作,书案的底部突然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大叠纸片,和一叠空信封。

吴川随手取出张纸片,平放在案上,看样子是准备写信。

但纸是油纸,黑色的油纸!

油纸本就无法写字,何况还是黑色。

但一身劲装的武者提笔,沾了点墨,居然真的往那张黑纸上写起字来。

字写得不多,但一个也看不见,黑色的墨写在黑色的纸上,本来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信写好后,吴川就拿出一个信封,将那张油纸片装好,取下案上的蜡烛,倒几滴蜡油密封。整个过程简单却熟练,看来,他应该经常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与别人取得联系。

时间是十一月初五,他转身在背后的某块空墙上敲了五下。

墙突然就陷了进去,而且里面居然还藏着一个人!

但两人也不打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一般,吴川将信送进那个缺口里,那人接了信,按下机括,墙又重新合上。

仅仅几个眨眼的工夫,信已送出。

四年多以来,吴川就是这样通过密道与外界秘密联络,并且从未被发现!

因为机关是从里面开启,那敲墙的响声便是口令,而躲在里面的人只有在听到正确的口令后才会从墙壁内部开启机关。所以从房间里看来,那面墙上确实没有任何的异样。

只是,那个秘密通道究竟通向哪里呢?那封信上一定写着太师府的秘密,而吴川又要将这些情报告诉谁?

——朋友和敌人我们都必须了解。

这是吴川说过的话,但这些情报自然不是送向太师府的朋友。

不是朋友,那就是敌人。

——赵铁鹤那边早已有了我们的人。

柳千叶曾这样说。他还说——唐王府已有不下十次的机会将赵寒烟狙杀在皇城外。

原来,赵寒烟每次出宫的准确消息,唐王府都是从吴川这里得到的。太师府原来真的出了叛徒,而且还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

可是,

他为何要背叛呢?为何他不惜背叛昔日的好友?他可知道聂枫是多么地信任他?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仅因为他叫吴川,聂枫就已毫无条件地信任他,将他举荐到赵铁鹤身边,让他成为如今太师府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难道绝对的信任换来的就只有绝对的背叛?

他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书案旁,吴川的神情冷淡而讥诮。不知为何,借着案上微黄的烛光,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居然在灯光下仔细地端祥起来。

一个武者,想要隐藏自己的武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要想隐藏曾练过武的那双手,却并非易事。

他的手看上去大而阔,手背上的肌肉厚实且匀称,这样的一只手,只稍有点功底的练家便看得出,这一定是长期挥砍重物的结果。

只有掌大,才能将武器握得更稳,肌肉厚实,才能将手中的武器舞动自如。

所以,从吴川的这只手来看,他平时所使的应该是重兵器一类。

可太师府的人都知道,吴川从不使用武器!

“但凡习武之人,在学习技艺之前都会选择一样适合武者自己的武器,怎么你却没有呢?”

聂枫曾觉得好奇,这样问过他,“要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件武器对于你我这样的武者来说,总没有什么坏处。”

“练武本就讲究以练体为本,不是么?”面对好友的质疑,吴川反应却平常,回答的也很随意。“而且我认为,作为一位真正的武者,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在决战中成为武器。”

聂枫没有反驳,事实上这个观点,他自己也颇为赞同。

天下武学出少林,而在名扬武林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中,多有拳法、掌法、指法这类以体为兵,以手为刃的武功,甚至还有铁掌、铁指、铁头这样的横练功夫。

可见在少林这样一大武学门宗里面,练体已不仅是武学修习的途径,也同样是目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少林武术中也同样有棍法,甚至刀法!

其实,武学之道即是制敌之道,不管你用不用兵器,用何种兵器,殊途同归而已。

吴川所说的身体即是武器,大概指的就在于此。

只不过,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吴川不使兵器,聂枫当然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手,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一双手最适合使哪种兵器。

因为他正好有一双和吴川一样的手:大、阔,厚实且匀称。

——只有长年使刀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双手!

“我这把流星,长一尺两寸,重一斤十三两,是当年我学艺完成,曾西上昆仑向第一铸剑师秦伯所讨,吹毛断发,伤人即死。”

聂枫举起手中的刀,有爱惜与得意。

“宝刀配英雄,流星刀的确配得上聂兄‘帝都刀隐’四字。”吴川看着对方手里的那柄短刀,淡然评语。“秦伯当年将刀赠给聂兄,看来也是没有错的。”

聂枫笑笑,确实,自他出道之日起,在所有人眼里,流星刀就已经和“帝都刀隐”四个字成了一个整体。没有人会去想帝都刀隐的手里握的若不是流星刀将会是什么样子?也没人去想,流星刀若出现在别的人手里,又会是什么样子。

大家只是认为:流星刀本就该出现在“帝都刀隐”的手里。

然而,只是他自己知道,刀毕竟是别人送给他的,既然是送的,就不是非送给他不可。

而且他总有一天会老去,他的手总会有握不住刀的一天,到那时候,就会有另一只手来接替他握住。

翻转着刀身,刀客的眼里突然有了落寞,喃喃接道:“可是,几年后我再上昆仑时,秦伯告诉我在我取走流星刀不久,又有一个少年也不惜千里来向他求刀,只不过秦伯一生铸刀无数,得意者唯有流星一把而已,所以,”

“所以,只能怪那少年运气不好。”不等对方说完,吴川脸色一沉,接口。

聂枫转头看他,对吴川的反应表示惊诧,不过他没太在意,随即笑了笑,摇头。“那个少年可不这样想。”

他手指轻弹,“铮”然一声,流星刀出鞘一寸。清冷的刀光闪出寒芒,有一种稀世兵刃特有的压迫力。

聂枫打量着这柄已跟随他多年的刀,眼神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

“那少年怎样想?”不知为何,听对方提起那个陌生的少年,吴川的脸上居然开始凝重,眼神几次变幻。

或许他已在猜测聂枫找他说这些的意图。

聂枫看着他,微笑着道:“那少年认为,所谓‘刀隐’之名,多少是占了点刀的便宜。既是好刀,无论在谁手里,都是好刀,都会出名。

——甚至,会比‘帝都刀隐’更加出名。”

他抚摸着手上的流星,眼睛却看向武者,看向武者本应该握刀的手。“你认为呢?”

吴川呡嘴,不语。

“这或许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他最后这样说。

“这并不是猜测,”聂枫这时收刀,刀本就不长,他握在手里,犹如一把大型的匕首。他随后接道:“是那个少年告诉我的。”

“少年?”吴川惊诧,怀疑地看向对方。试探般:“你见过那个少年?”

聂枫摇头,“那少年的脾气很古怪,你若知道了那少年古怪的脾气,也许你也会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他说话时眼睛总是不离开吴川的脸,仿佛吴川的脸上有什么古怪,古怪和就像他口中那个少年一般。这确实让吴川感觉有些不自在。

他笑了笑,“所有人都知道,当世第一铸剑师秦伯虽然一生所铸刀剑无数,却从未出售过其中任何一把。因为他的刀只送人,不卖人。”

“送应该也有送的规矩。”吴川蹙紧眉头,细声说破。

“不错,他的刀只送给强者,宝刀只赠英雄,若有人看上了他铸好的刀或者剑,他必须证明他的确配拥有它。”刀必须配得上人,但人也必须配得上刀。这同样是聂枫所认可的。

吴川道:“如何证明呢?”

“当然是用能力证明,”聂枫爽口回答,淡笑如风。“一个人若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这里的代价就是通过同在昆仑山上的九洲仙人无稽子的考验。”

“而且秦伯自己越看好的兵器,考验则越残酷,通过了便可以将兵器拿走,通不过便是死。”聂枫语气凝重,因为他知道,当今世上能通过无稽子考验的人显然不多。

何况是那个少年呢?

吴川却反而像是松了口气,淡淡道:“看来,那个少年很幸运呢,他看中的刀既然已被别人取走,他自然就不必再冒这个险了。”

“他的确不必。”聂枫一开始也这样认为,就像他认为那个少年无法通过考验一样。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的神色也随之一变。

“怎么?”捕捉到对方脸上一瞬间的变化,武者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没有刀,他还是接受了考验?”

“我说过,那少年的脾气古怪的很。”聂枫笑了笑,看定他。“而且,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还通过了考验!”

在聂枫的注视下,武者的嘴角居然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看来,那个少年的确不简单。”

他话未说完干脆已背过身去,难道他是想刻意掩饰些什么?

聂枫冷冷地盯着武者的背影,良久,点头道:“是不简单!”他凝如寒霜的眉宇似乎暗示着他已猜到了些什么,却不说破。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只不过那少年太过要强,他接受无稽子的考验显然不再是为了讨要流星刀,而仅是为了证明他同样也配拥有它!”

话说到最后,聂枫闪电般地转向武者,问道:“你说,我说的对么?”

“也许,”许久,吴川的回答像是没有回答,听上去就像是他对聂枫所说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他依然背对着对方,但聂枫听得出,他的声音在一点点沉下去。

当一个人的秘密被别人说穿时,他说话时的声音多半就会颤抖,因为他已经开始害怕,他只怕他的秘密可能已被别人知道了更多。

但有些人却不同,这些人,心里越是恐惧,他表现得就越镇定。

吴川属于哪一种?

聂枫不知道,他的眼神几乎能看穿一切,唯独眼前这个人,他看到的是一片空白。

——即使他早已有足够的理由将他看得明白。

他的注意力又开始集中在吴川的右手上。大、阔、厚实且匀称!那样明显的特征,他本该一眼就看出来的。

他越来越坚信这一定是一位刀客的手!

至少,曾经是。

脸被埋藏在黑暗里,吴川反而无声地笑了。

他想他已知道聂枫找他说这些的意图了。

聂枫猜得不错,他就是那个少年!

…………

太师府宽敞的卧室里,吴川想起那一次谈话,脸上挂着讽刺。

“我知道,你已猜到。”他打量着自己的手,自语喃喃。微黄的烛光照出他大而阔的手,也照出一张充满快意的脸。

他嘴角一抽,“但你却不能肯定,是么?”

“所以你才和我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验证!你想听我亲口承认。”

“而我是绝不会承认的。”武者自言自语,脸上的快意更浓,几乎就要对着虚空讽笑出声来,仿佛当时被揭穿秘密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正在对话的彼方一般。

“你可知我为何这样恨你?”他敛了笑意,继续自语,眼睛里射出恶毒,恍若修罗。突然眼神一紧,“你知道么?我不仅恨你,就连柳千叶,我也一起恨!”

原来,聂枫虽然注意到了吴川的手掌,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指尖。

他另一只手的指尖!

灯光下,武者又缓缓伸出他的左手。左手与右手放在一起,吴川瞬也不瞬地盯着,几如欣赏着刚得手的两件艺术品一般。

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灯光下的这两只手长得原来并不很协调,他右手的手掌稍大,而左手的手指要稍长些。

柳千叶如果见过他的左手,或许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当年那个少年西上昆仑山,不仅仅是为了求刀而去的,同样,他也是为求剑而去!

只是很不幸,刀与剑都已被别人取走!

“我这里有很多兵器,你是想要刀还是剑呢?”

“随便,”

“那好,就给你这柄剑吧。”秦伯从剑冢上取来一柄阔剑,递给他看。“不过你若想将它从这里带走,接受的考验可不会轻松。”

少年抬头看了那柄剑一眼,皱眉,“这是你铸过最好的剑么?”

“不是,”秦伯看着少年,有一丝惊讶,但还是如实回答,“我最得意的一把已有人先你一步取走了。”说起那把他亲手铸好的剑,老者的脸上总饱含得意之色。

少年沉默片刻,没有去接对方递给他的剑,甚至连看都不屑去看了。

“那刀呢?”他只是继续问。

“刀剑出一炉,我平生最得意的一柄刀也已被人取走。”

少年的手突然一紧,在第二次得到否定的答案时,浓黑的眉宇终于不自主抽动一下。

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木然立在台下,似乎已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他来之前,或许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一种情况。

因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本来就不必考虑。

但事情却恰恰发生了。

“很抱歉,让你空跑一趟了,”秦伯微笑地看着台下默立的少年,虽然他和对方素未相识,又只是个不知小他多少岁的少年,他依然对他礼貌有加。

已年过六旬的老者低头看着手里的宝剑,自嘲着道:“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看不上我秦伯铸的兵器啊。”

少年却没有听他说话,只是继续沉默着。仿佛除了那已被拿走的刀和剑,没有任何能再引起他的兴趣。

“他们拿走刀和剑时,接受的考验怎样?”终于,少年又开口了,他抬起头,明湛如精铁的眼眸泛着一种只有草原孤狼才有的野性。

“应该不是你能承受。”秦伯粗略地打量一下少年,不想瞒他。他也相信他自己的眼力一向不会太差。

因为当年拿走刀和剑的两人,现在,一个已号称第一剑客,一个已是“帝都刀隐”。

而这个少年显然……

“但我却想要试试……”

出乎意料地,他听到这样的一句。秦伯这才在意,放下剑,一抬头就看到了少年的眼睛。

光线本有些暗淡的剑冢大殿里,只有数不清的兵刃的折光纵横。

刀光和剑影本是最能令少年为之兴奋的东西。想象着:当你一剑刺出后,那温热的液体从你的剑光下喷射而出,你收剑,看着那如火般的血柱在你的眼前展开成一朵雾花,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快意!

那种夺目的炫丽与令人窒息的风彩足以让每一位江湖少年为之癫狂!

那大概就是少年的江湖梦吧?

老者叹息,在阶下这位少年的眼里,他已经看到了这种东西,看到了所谓的江湖梦。

他看到和这大殿里那些森冷的刀光相比,少年眼里射出的那一抹寒芒还要强上百倍,几乎可以入骨!

他的眼神甚至比雪亮更亮!就如一只恶犬突然看到了猎物一般,跃跃欲试。

这样的眼神,连已饱经阅历的第一铸剑师看来都感觉一瞬的不自在,随后是隐隐的担忧,皱眉道。“你真的要接爱考验么?我劝你还是……”

“我只想试一试,”他低头,态度坚决,不愿听太多。

“那好吧,既然你这样坚持,我答应你。”秦伯无奈地摆摆手,“只是,你既然看不上我铸的兵器,又要接受我的考验,究竟想从我这里带走什么呢?

或者,你若通过了我的考验,我是否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少年想了想,突然从背上取下一个背囊,俯身,将囊里的两件东西递至老者面前。

是一柄刀和一柄剑。少年道:“若我通过了考验,请将我这刀和剑一并融入你的炉里。”

秦伯看着递到他眼前的两件兵器,不禁颔首,“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已能刀剑双用,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接过来其中的剑,“咔嚓”一声,剑影闪动。“是把好剑,”淡淡评论从老者的嘴里吐出,“你这把剑若放在我这里已经算是上品,毁了岂非太可惜?”

秦伯号称第一铸剑师,一生铸剑无数,他相剑的本领当也是一流。而对于名剑难求的那种无奈与渴望,他们这些铸剑师或许比真正的剑客更加能体会。

因为要想铸出一把绝世好剑,多少铸剑师穷尽一生都无法如愿。

所以他说太可惜了,这剑虽不是他铸,但看得出,也已是呕心沥血的作品。

然而,少年显然不这么想。

——如果得不到最好的,那么,他宁可不要!

原来,他眼中的得到,就是绝对的拥有。

“难道你以后都不再使用兵器?”看着沉默不言的少年,老者追问一句。

“当然用!”没有半点迟疑,少年抬头,“但不是这两把。”他看着曾见证他一点点进步的刀和剑,已如看着两块废铁。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