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姑苏城里阳光明媚,气温舒适,微风吹拂过环城的河水,带出湿润的气息。水泊里连成片的荷叶中点缀着娇嫩欲滴的荷花,成群的锦鲤在水下嬉戏追逐,不小心碰碎荷花的倒影,带出层层涟漪。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荷灯佳节,是吴国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下午开始,城里就会有热闹的集市,到了晚上,人们品酒赏月,将荷灯放入河水任其漂流,其情其景更是美不胜收。
张循和公皙然已经上任半个月时间了,姬政也跟随张循在军中谋了个策士的职务。这段时间里三人日日忙于公务,难得喘息,好在今日全国休假,众人也终于有时间聚会游玩。
午饭过后,众人一起去集市闲逛,集市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张循、和予嬉戏玩闹,姬政、哈娜脉脉含情,公皙然拉着霜荼,冬牙则像护卫一样跟在一旁。
张循赞叹道:“到底是姑苏城,真是热闹非凡,欸?对了,小姬,你是洛阳人,这里比洛阳如何?”
姬政答道:“自然不能与洛阳城相比,但是在中原之外,这姑苏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了。”
哈娜挠了挠头,“洛阳?我好像听说过。”
“将来有机会,定会带哈娜小姐去洛阳玩赏一番。”
“我也要去!”和予十分向往的说道:“洛阳城可是天子所在,那定然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真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
张循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也带我们俩去吧!”
姬政甩了甩手,不耐烦道:“哼,你俩一边玩去。”
二人随即冲着姬政做了个鬼脸,随后和予问道:“对了,小循哥,你是哪国人来着?”
“我……”张循突然略显伤感,停顿片刻才答道:“我是沈国人,只不过……沈国已经不在了……”
和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歉:“对不起,小循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张循说罢这话,突然指着前面的人群说道:“看呀!那里有好多人,都在干嘛呢?咱们去看看吧!”
和予张望一番,答道:“好像在看告示。”
“走!去看看!”
于是,众人走上前去。只见,一群人正在围在一张告示旁边,一个衣衫破旧的人正指着人群嚷道:“散了吧,都散了吧,这上面没你们什么事儿,你们这些人大字都不识一个,还懂下棋?快别挤在这儿了!”
人群中有人不服,说道:“你个穷酸书生,让你给大家伙念念告示上写的啥,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呐?”
书生不高兴的说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关键是念了也跟你们没什么关系,还是都快散了吧。”
人群中传来鄙夷的声音,“你这人真是的,昨天还见你在大街上跟人讨饭吃,今天倒好,是不是吃饱了,又有力气来撒野了?”
书生被人揭了短,气不打一处出,愤愤的说道:“行行行,我读书人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都听好了,我给你们说说这告示上都写的是啥。”
书生指着告示念道:“大王告百姓知,勾践感大王天恩,特将越女二人——西施、郑旦进献大王。二女国色天香,才艺非凡,值此荷灯佳节,大王携此二女于城中设宴,与民同乐。宴上,凡有舞技能媲美西施贵妃者,赏金一百;凡有对弈胜过郑旦贵妃者,赏金三百。”
念罢,书生又指着众人说道:“行了,你们看看,一个个的,会跳舞么?会下棋么?说了跟你们没关系,还不信?!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后都散了去。
和予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父亲最近整日忙于公事,原来是大王要在城中设宴与民同乐啊,不过奇怪了,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张循道:“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外泄,郡尉大人负责姑苏城的安全事务,必然会做好保密工作。”
“连儿子也不能知道啊……”
书生四下张望,想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告示揭掉,但一回身,竟看到张循几人还在围观,便嚷嚷道:“你们几个怎么还不走啊?”
张循不悦,质问道:“我们干嘛要走?这路也不是你家的。”
书生回身仔细打量一番,发现这几人仪表非凡,显然皆是公子小姐,他自知惹不起,便悻悻的说道:“哼,你们不走我走。”
张循问道:“这告示上还说了,下午在城北预选晚上与郑旦贵妃对弈的棋手,刚才你怎么不告诉大家?”
书生恼羞成怒,“我就算告诉他们也没用,他们要是识字不会自己看么?哼!不跟你说了,耽误事!”
“哈哈,我看你这么着急轰人,无非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对手会更多吧?那你倒是应该把告示揭了。”
“哼!是又怎样?要是没有卫兵,我还真就把告示揭了去,反正这三百黄金我是拿定了!不服的话咱们城北见!”书生气急败坏的说罢,便离开了。
张循看着书生远去的身影说道:“干嘛这么生气啊,真是奇怪的人。”
姬政饶有兴致道:“公皙兄,我们不妨去城北看看,以兄长的棋艺应该可以轻松取胜。”
和予也兴奋的说道:“就是!就是!我们快去吧,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公皙哥哥的棋艺了!”
公皙然没有拒绝,说道:“也好。”
姬政问哈娜,“哈娜小姐,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陪你去别处。”
“不用,不用,这围棋我也懂一点,能看个皮毛,倒也挺有趣的,走吧,咱们一起去。”
于是众人来到城北预选处,这里门庭若市,三十余人正在两两对弈,围观者更是不下百人,张循、姬政、公皙然三人报了名,便加入了预选赛。
由于预选赛是一局淘汰制,且棋盘选用九路小盘,单局时间也很短,所以很快参赛的人所剩无几。
张循连赢了三盘,刚伸了个懒腰准备迎接下一个对手,没想到一低头,竟发现这个对手恰恰是刚才的书生。
张循笑道:“哈哈,真是巧了,咱们又见面了。我叫张循,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哼!别废话了,快开始。”
这时,姬政走到张循身边,轻轻拍了拍张循的肩膀,说道:“循弟,这九路小盘,讲究的就是局部厮杀,切不可为一子得失而受制于人。”
“知道知道,啊?你被淘汰了?”
“嗯,第四局输了,高手还是很多的。”
“小循加油!”哈娜用力朝张循背上拍了一把,这一下力度着实不小,张循险些把棋盘打翻。
“谢谢……谢谢哈娜姐……”张循一边扶正棋盘一边说道。
随后,张循就与书生开始对弈,刚落了二十余子,张循就发现这个人棋艺了得,自己恐怕不是对手。果然,没过多久,张循就被书生击败了。
张循输的心服口服,刚想说些什么,那书生已经起身去参加下一局了。
张循只得离席,对姬政说道:“看来这个人还是有两下子的,不过既然这么有实力,干嘛还要担心遇到对手?下棋不就讲究棋逢对手么?能跟更高水平的对手下棋才是有意思的事情呀。”
姬政摇了摇头,“可能这个人真的很需要钱吧。”
没过多久,预选棋手便只剩下两人——公皙然和那个书生。
这一场不再采用九路小盘,而是标准的十九路棋盘,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都在等待着这场高水平的对决。
人群中一个汉子嘲笑道:“哎呦?这不是那个要饭的书生么?哈哈,没饭吃,倒是会下棋,哈哈。”
“哼!你懂什么?”书生并未理睬,只是不屑的回应。
汉子骂道:“你个混蛋玩意儿,信不信老子揍你?”
书生一打眼,这才看见一个汉子正挥着拳头,书生惹不过,只好求情道:“这位大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您还是看我下棋吧。”
“哼!没骨气的玩意儿!”
书生没回应,只是提子落在盘上。
公皙然微笑着摇了摇头,也投入到纵横山河之中。
刚开始二人旗鼓相当,各据山河。但很快,局面开始焦灼,经纬之内,犬牙交错,黑白之间,短兵相接。
这时,书生额头上渗出汗来,落子之前总是犹豫不决,患得患失,公皙然却始终泰然自若。
很快,局面开始向公皙然倾斜,书生连连失误,转眼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虚手。”公皙然说道。
书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站起身来,低着头离开了棋案。他挤过一层层的人群,任凭人们嘲讽的话语在耳畔回荡。书生神情黯然,他知道,在人们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一条丑陋的野狗,终究会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公皙然将一些钱币塞进张循手中,低声说道:“小循,去看看他吧。”
“嗯!”张循接过钱币,向书生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书生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棋下的很好,如果不是到后来你心神不安、举棋不定的话,其实还是有机会赢的。”
书生转身看到张循,愤怒的骂道:“哼,你来干什么!说这些是可怜我么?滚开!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那你还去讨饭?”
“你!”书生被噎得无话可说,哼了一声,便甩手走开。
张循慌忙追上去,和气的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哼!”书生没有理睬他,仍是往前走。
“你是不是很缺钱?”
书生斜着眼瞥了张循一下,揪着自己破烂的衣服说道:“你眼瞎么?!”
“给你。”张循一把抓住书生肮脏破旧的衣袖,将钱币塞进了他的手中。
书生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手握着这些钱币,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循见书生如此激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觉得你想要这笔奖金并不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而是有别的事情。虽然这些钱币不多,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帮到你。”
“够多了!够多了!谢谢!谢谢!”
“不用谢我,是我小然哥,也就是刚才跟你下棋的人,他让我送这些钱给你的。”
“谢谢!谢谢!实在太谢谢公子们了!在下是亡国之人,逃难到此,来路上已经饿死了双亲,刚到姑苏,儿子也饿死了。现在家中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妻子。我想谋个差事,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没处卖命,只能在街上乞食,好让妻子多活几日……”说到这里,书生已经泣不成声。
同是亡国之人,书生的痛苦张循感同身受。然而,人命各有不同,好在自己还有一个好的归宿,还有一群好的朋友,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即使亡国之殇仍不时在记忆中涌现,即使那时的惨痛画面仍历历在目。
张循悲叹一声,又从袖口翻出一些钱币,给到书生手中,“我这儿还有一点钱,也都给你,你拿去买些食物吧。”
书生用力的点了点头。
“哦,对了,不嫌弃的话,明天就到左军营报道吧,我这儿还缺个粮司。”
“大人?您……您是?”
张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不用大人大人的,我也刚刚上任,就是个小小的左军司马,不是什么大人。”
书生跪地拜谢道:“谢谢司马大人!谢谢司马大人!大人厚德,在下没齿难忘!”
张循连忙扶起书生,笑问道:“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哦,哦,在下介隐,望大人不计前嫌!”
“介隐。好,那咱们明天见,你快买些食物回家去吧,你老婆还等着你呢。”
“谢谢司马大人!谢谢司马大人!”介隐再三行礼,良久才挥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