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丝毫没有要停的预兆。
天刚蒙蒙亮,陆瑾怡便已睁开了双眼,漆黑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值夜的丫鬟昨儿被她支开了,这会儿怕是还在熟睡。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有些笨拙地穿好外衣,匆匆出了门。
一路上风雪呼啸,脚底如踩碎屑一般铮铮有声,便是裹了厚锦镶银鼠皮的斗篷,犹觉寒冷刺骨。
她哈出两口白气,又搓了搓手,压低了斗篷帽檐,行至陆府最北端一处偏僻的院落,方才停下。抬头凝望着院门前已经陈旧到掉漆的匾额,鼻尖微微泛着酸涩,踌躇良久,终是迈步跨了进去。
院内被漫天飞雪覆盖,白茫茫的看不出东西,她却能循着远久的记忆,大致辨出它们的模样。
原因无他,只因她曾经是这里的主人……
但事实上,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早在两年多前,她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重病之下,其实也不是重病,只是耗光了心神,油尽灯枯了。
她原是名满京城的户部尚书杜时雍独女,上有祖母爹娘相护,下有三位哥哥疼爱,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然而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父亲却一夜之间被人冠上了大贪官大佞臣的称号,全府上下百余口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除她这个外嫁女,无一能幸免于难。
杜家百年声誉就此毁于一旦,成了朝中万人唾弃,万人指责的奸佞世家。
而作为她唯一可求之人的她的丈夫陆澹,却恰恰是那监斩官。
没有人知道那一个个闭眼就能看到娘家血流成河画面的夜晚,她是怎么过来的。
陆家人也唯恐她罪臣之女的身份阻碍了陆澹的大好前程,不但言语间对她极尽凌辱,还将她关在这偏远的院落自生自灭……
死前身边只有个丫鬟,死后前来吊唁只有一个她想也想不到的傅绍堂,停棺不到三日,便被匆匆下葬。
因她膝下无子,与陆澹又早已貌合神离,加之罪臣女之身,连牌位也入不得陆家祠堂。
只要一想到这些往事,她就忍不住胸口钝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幸好上天待她不薄,让她活生生地站到了这里,即便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张容貌,但终归还是怜惜她的。
这个地方生前折磨了她数年,死后又将她灵魂禁锢,她是厌恶极了的,今日她来,是打算一把火烧了它的。
火折子她都带来了,烧了这里,就与过去再没任何瓜葛了。
外边被积雪覆盖,必然是点不着的,闺房中尚有些能起火东西,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欲推门而入,却隐约听到有女子的啜泣声传来。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好似在缅怀着什么,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从半开的门缝间,她看到了一个穿湖绿色绣遍地缠枝花小袄,梳着圆髻,身形瘦弱的女子,背对着她跪在地上。
她身旁的地上,还放着个用貂鼠大氅裹着孩子,看不到五官,从身长来看,估摸也就两三岁。
她跪在楠木垂花麒麟纹的拔步床前哭了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摸出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摊开,“今日是您的生辰,我给您带了您爱吃的栗子糕来,是奴婢去您惯常吃的那家买的。”
“以前我总是不解,为何府里有厨子您还要使唤奴婢跑近十里去买这些。如今奴婢明白了……小姐是长情之人,一旦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一辈子一直喜欢下去。”
自称奴婢,还给她买过栗子糕……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陆老太爷安排到她身边的婢女连翘。
陆老太爷恐她倚着权臣之女的身份在府中作威作福,派连翘前来监视她的。
她深知这一点,对连翘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信任,派她做的也不过是些跑腿的事。
后来她父亲被定罪,这丫头倒是被她所累,过得甚为艰难。
直到她意外怀了陆澹的孩子……
她哭得泣不成声,“就像……就像你从来不曾恨过奴婢,连要死了,还一心替奴婢着想。留了贴身之物给哥儿,保了他性命……”
她确实记得有过这么一桩事,那时她临了了,感念丫鬟们的辛苦,将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尽数分给了她们,连翘也拿了属于她的一份.
至于保住她孩儿的性命,倒是意外之喜了。
孩子听到她的哭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喊了她一声娘。
连翘过去将他抱起来,让他跪在地上磕头,孩子却感觉到地面冰凉,死活不肯下来。
连翘轻声指责了他几句,他感觉出娘亲在骂他,委屈地大哭起来。
哭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连翘是偷偷跑过来的,一下就有些慌了,一边轻拍孩子的背安抚,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
陆瑾怡见她望了过来,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不小心踩到了枯枝上,枯枝发出一声脆响,惊得里头的连翘警惕地喊了一声,“谁!”
陆瑾怡忙躲到了廊柱后,连翘匆匆出门查探,却发现廊上空无一人,心下稍松。
想到此番是悄悄前来,当下也不敢久待,回房拿了大氅盖到孩子身上,便匆忙离开了。
亲眼看着连翘母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陆瑾怡才慢慢从廊柱后面出来,凝望着地上的那包栗子糕,不觉心酸起来。
她三哥性子最懒了,每逢生辰,总是拎了一包味道并不怎么好的栗子糕就来了,她以前总嫌他不疼妹妹,送个生辰礼也没点诚意。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都是他亲手做的,自然比不得那点心铺子里精挑细选来的。
如今吃个栗子糕容易,想要再见三哥,确是没有可能了……
不愿再想,点了火折子便要扔进去,外边却又有细微的说话声传来,这回是两个男声。
陆瑾怡呼吸一滞,因为这其中一个声音熟悉得令她头皮发麻,透过槅窗,果真看到个身披玄色银鼠披风,身形高大的男人带着小厮,迈步朝这儿走来。
是陆澹,她前世的丈夫,今世的五叔,他身边是他的护卫青山。
陆瑾怡心下不免有些慌乱,这两人怎么会在这时辰到这儿来?
他不是早在几年前,便不踏足这个院子了?
今天也不知道吹了什么风,竟相继撞见了两个熟人。
不过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陆瑾怡都不想看到他,更不想让他知道,她来过这里。
她有些焦急地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另一侧的窗棂开着,她毫不犹豫从那跳了出去。
那儿通往后院,后院有一处小门能够离开。
只是穿着厚重,行动到底不便,跳窗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头顶的发钗,她犹不察。
陆澹行至廊下,看到院中几排不深不浅的脚印,脚步生生顿住。
随行的小厮差点撞到他身上,等稳住步伐,便疑惑地问他:“五爷怎么了?”
好端端怎又不走了?难不成是改变主意了?
老夫人一贯不喜欢他来这里的,觉得这儿曾经住的人晦气,与她沾上点关系,就能被人非议许久。
可老夫人却没想到,这儿本身就是五夫人的院子,爷就算再避嫌,也是避不开的。
陆澹摇摇头,眸色却沉了几分,步伐也比方才快上许多。
青山诧异之余,赶紧跟上,看到门口的脚印,亦是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