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月雪林

休息日,华家别墅里。

时间来到了上午的10:40,桶、铁锹和登山鞋准备好后,华蕊就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出现在了李主任的面前,李主任提起桶和铁锹,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登山鞋,提醒华蕊穿上,随即二人就去了后山——那片茂密的、神秘的四月雪林。

阳光明媚,正是户外运动的好机会。李主任走在前面,华蕊紧跟其身后,从别墅侧门到后山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那是华家人多年来踩踏出来的结果,从华蕊的父母那一代开始,这条路就存在。越往丛林深处逼人的寒气就越发的放肆,穿透在华蕊那空洞洞的棉衣里,寒冷刺骨,不禁让她打了一个喷嚏,李主任停下脚步转身问道:“还行吗?”

“没问题!继续!”她倔强的回答,鼻子里却开始流鼻涕。看着眼前的这座山,无论如何,她都要征服它。

进了林子后,李主任抬头看了看头顶,阳光被枝繁叶茂的林子剪得细碎,投进阴冷的丛林间显得光怪陆离。一条条树干在幽暗的林子里像是杵着迎接他们的迎宾员,他们的脚下除了踩在腐叶和枯枝上发出来的窸窣声音外,寂静的林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二人跋涉着翻了近半座山,终于在一处较平坦的地势面前停了下来。华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感慨道:“终于到了。”

几乎每年华蕊都会到这里来种树,在还没有和李主任结婚之前,这里的大半座山上的四月雪都是她亲手种下的。

四月雪是流苏树的别名,因为夏季会开成片成片的白色小花,如雪般的花覆盖着整棵树,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白雪皑皑之地,在南方极少见雪,所以华蕊特别喜爱这种木犀科流苏树属的植物。她第一次领李主任到这片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丛林时,就是以这些话对李主任阐述的。

“这片落叶灌木又长高了。”华蕊兴奋的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较矮的四月雪说道,气息仍然喘着。

李主任放下了桶和铁锹,望了一眼她手指着的方向后漫不经心道:“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不爱它们,如果你把它们当成是你的小孩,就会发现它们其实每天都有变化。”华蕊内心深处渴望生孩子,句句都离不开“孩子”。

李主任笑道:“最近我一个星期陪你来看一次,也不比你看它们的时间少啊!但我真没有发现它们有什么不同的。”

“你还好意思说,分明就是被我逼着你才愿意和我一同来这山上种树的,再说了,一个星期来这里一次,不都是因为蓝狐近期就快要产子了的缘故吗,要不然,你会这么勤快?”华蕊挑了一株长势好的四月雪苗,指着它对李主任说道:“就它吧!”

李主任没有反驳,他拿着铁锹把那株树苗挖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尽可能不伤到它的根茎,并把它放到一处已经挖好的坑里。华蕊则在空地上看着他把树种好,以前她种一棵树至少要花上半天的时间,而现在,在男人的手下,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做完,她不由的感慨:“有时候,女人确实需要依靠。”

李主任看了华蕊一眼后微喘着气调侃道:“觉得你嫁了个不错的老公吧!愿意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来陪你种树。”

华蕊微笑着没有说话,昨天看到丈夫身上的那根金黄色的头发的一幕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也讨厌这样敏感的自己,在如此美好的时刻竟然想到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但是从小眼里就揉不得沙子的她怎么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好了,再给它施点肥就行了。”李主任说着就把桶里的肥料埋进了土壤里,“小树苗啊,快快长高吧,不然你的主人就要伤心了。”

“我是伤心了!”华蕊这一句意味深长别有所指的话却没有让李主任多想,李主任听了后只当是夫妻间的趣味对话一笑而过了。

华蕊找了一些干净的树叶子摊到地上,坐下后双手撑在身后的土地上,头自然的仰望着顶端,看着密密麻麻的叶子把这片空地罩得密不透风,她那双满怀心事的眼睛在酝酿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忽然对李主任讲起了故事来。

“你听过关于四月雪的传说吗?”

“嗯?”李主任愣了神,思索了一会儿后回道:“没有,这树……还有传说?”

华蕊开始娓娓道来:“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嫁给了一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女子出身官宦世家,家里给她介绍过许多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可她都看不上眼,唯独对穷书生情有独钟,为了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不惜和家人翻脸,最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和书生成了亲。净身出户的女子和书生过起了清贫的日子,这些女子都可以忍受,但是婚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的夫君在外面沾花惹草,时常夜不归宿。这种对婚姻不忠的行为让女子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剧烈的争吵中女子一气之下失手把书生杀了。奇怪的是女子杀了自己的夫君后并不害怕和担心,而是镇定自若地把书生埋在了自家园子里的一棵永远都病恹恹的四月雪树下。此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棵四月雪树像是得到了新的养分,枝桠上开始长新芽,换绿叶,仿佛一夜之间起死回生了……”

“别说了!”李主任情绪有些激动的打断了华蕊的话,他紧紧握着铁锹的手似乎在颤抖,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华蕊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上沾着的泥沙,在李主任面前徘徊,她盯着神色不对的丈夫故意问道:“你怎么了?我只不过是讲了一个传说而已,你好像……”说着她就慢慢的走到李主任身边,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好像在害怕什么?”她把没有说完的话补完全后依然神情泰然地看着他。

李主任一直低垂着双眼,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多少可以掩盖他心虚的内心,他也知道,现在必须把自己刚才没有把控好的情绪给收拾妥当,“呵呵,这么吓人的传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强迫自己笑出声音,故作轻松的脸上却阴一阵阳一阵的,好在丛林间晦暗的光线不能将他的所有神态都暴露出来。他想方设法逃避着华蕊的眼神,于是用收拾地上的桶的行为来让自己顺理成章的转身和不看华蕊。他一边整理一边说道:“树也种完了,该下山了。”话毕,他扭头就开始往出口处走。

如果这个四月雪传说是真的,那他倒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可如果这个传说是假的……李主任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但他必须分析,如果这个传说是华蕊编的,说明华蕊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她也许是嗅到了什么,不然为何要费尽心思编织出这样的谎言来警告自己呢?如果后面的这一种分析是对的,那么华蕊没有公开在自己面前摊牌是不是说明她还想和自己继续下去?思前想后,他还是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于是,他也选择了装傻,他还得继续在华蕊面前演下去。

“时间还早呢,你急什么?”华蕊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道。没走几步,由于身上穿着笨拙的棉大衣,瘦小的身躯根本驾驭不了那件显得庞大的衣服,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了,身体失去平衡后直直的就摔到了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手臂被锋利的石头边沿割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被撕破的棉衣口子里可以看到鲜血争先恐后地从真皮层里渗出来,浸湿了棉衣里花白的棉花,她痛苦的叫喊着。

李主任回头一看,见华蕊倒在地上,他扔下了手里的东西,马上折回到华蕊身边。当他蹲下身子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臂被流出来的像细小的树枝分叉般的血液点缀着时,瞬间有一种幻象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恐怖影视剧里的某个镜头,那只沾满血的手似乎会突然向他抓过来,然后五指的指甲疯狂增长,最后狠狠的划破他的皮肤,割裂他的喉咙和颈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

“你还愣着干什么?”华蕊的说话声像是到了真空中,并没有介质可以传送,还在幻象中的李主任惊恐的把那只手臂扔开了,接着便听到一声更痛苦的叫声,这时他才从彷徨中慢慢清醒,看着眼前正在呻吟的女人,身后的林子里似乎闪过了一团黑影,但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有,这一切都像是他的幻觉。

“对不起对不起。”他又重新小心翼翼的拿起华蕊那只纤细受伤的手臂。

“你到底在干什么?丢了魂似的!快扶我起来啊!”华蕊挣扎着却站不起来。

李主任定了定神后才木讷地把她扶起,“试试看,能不能走?”终于彻底清醒的他看着华蕊的腿问道。

华蕊一瘸一拐地试着迈出步子,“能走。”她确定地回答。

“那就快下山吧,回去清理伤口。”李主任刚才像是从丛林里看到了令人恐慌的东西,这回他的眼睛又像猎人似的搜寻着视力范围内的地方,刚才看到的那团黑影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难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吗?他的心跳却在不断的加速,明明是一座极寒之山,这时候的他额头上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而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冰冷得脸色发白,在她的身体里,太缺少能起到保暖作用的脂肪了。

“你走慢一点!”华蕊有些恼火的对近乎拖着她走的李主任说道,这时李主任才知道自己的步伐有多快,这对一个受伤的人来说实在是过分。要不是华蕊开口,他估计会一直以这种速度把她拖拽下山去。

本来只用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路程,这时候带着华蕊却怎么也走不到路口,李主任的心里有些焦急,又或者他是因为心里有鬼,所以才在这大中午的时候心神不宁,惴惴不安。“怎么还没到?”这样的独白在他的心里不止说了一次,可是在华蕊面前,他还是故作镇定。

华蕊终于开始喘气,她挣脱了李主任的手,蹲在地上疲倦的说:“太累了……我……我想休息一会儿。”

手臂那部分从划破的棉衣里露出来的棉花已经被血液洇红后又干了而结在一起,这座山上的空气浑浊而干燥。李主任咽了咽口水,突然心疼起华蕊来,看着华蕊受伤,他心里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最后为了能尽快下山,他把铁锹放进桶里,桶挽在手臂上,然后蹲在华蕊面前,把后背留给她,道:“上来吧,我背你下山。”

华蕊的心头有一股暖流涌出来,手臂上的疼痛感在这种温暖幸福的举动面前已经不值一提了,她红着眼眶迟疑着。

“快上来!”李主任催促着,她只好把眼泪擦掉后就爬到了他的后背上。这个男人的背并不宽大,但身材中等的他背起瘦小的华蕊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还是第一次背我。”华蕊伏在他的后背上悠悠的说道,心里却泛起甜蜜的味道。一棵棵四月雪在倒退着,他背着她前进的速度很快,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浪漫散步,但是第一次靠在他的背上听着他那颗强健的心脏的跳动声,她竟然也感到了满足。

人越是害怕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漫长。李主任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山脚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出口,他总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那阵在夜晚里听到过的尖叫声又从林子里传来,比小狗吠的声音更脆,比猫叫的声音却更钝。本来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可这时候却感到后背发凉,他不敢回头去看那片阴郁的四月雪林子,只顾朝着出口快速的迈步,已经近乎小跑的速度终于踏出了林子,走出了后山。

回到别墅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下华蕊,然后又到侧门去看了看后山的路口,似乎害怕会有怪物跟上来。当确定一切相安无事后他才回到客厅里替华蕊找来家用医药箱,而华蕊坐在沙发上,茫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忙前忙后。

“你刚才又到侧门去看什么?”她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他替她清理着伤口,头也没抬道。

“明明就是有心事。”华蕊嘟着嘴巴嘀咕道。

李主任用沾有酒精的棉棒擦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听到华蕊的这句话后却怔了一会儿,接着他默不作声地继续给伤口消毒。

“你是不是害怕后山的那片林子?”

这句话像是一根箭一样戳中了他的心房,他回想着刚才在林子里的感受和看到的黑影,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恐,那里就像是藏着许多幽灵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叶子罩着湿漉漉的泥土,空气浑浊,落叶腐朽,常年不见阳光的地下散发着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华蕊的问题,“你以后还是少去那里,万一不小心再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再背你了。”李主任这看似提醒的话实则是警告,他在警告华蕊,同时也在警告自己。

华蕊不以为意道:“只可惜呀,已经过了如覆霜盖雪之花期的四月雪,看不到它最美丽的那一刻了。如今是果期,满树都结满了椭圆形的蓝黑色果实却终究不如夏季的花期令人兴奋。”

“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李主任再次在她面前强调着。

“哎呀,知道了,伤没好是不会再去那里了,这样行了吧!”华蕊有些不耐烦道。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对李主任说道:“哎呀,蓝狐,我们忘了蓝狐了。”

T公寓,时间已经到了中午12:00,筱莱一个人在房间里吃着外卖,那是一份简单的港式点心加一杯奶茶,点心对不是特别喜爱这类美食的她来说实在是腻人,她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下去,剩下的那杯奶茶倒是让她有心思细细品尝。都说中午要吃饱,她却违背了中国人的传统饮食习俗,把应该在早上吃的东西搬到了中午来吃,对她来说,只要肚子不“咕咕”叫就足矣,她从来没让自己的生活精致过。有时候她还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一原因,所以自己的身体才会变虚弱,可十八岁之前她明明也是这样不讲究的吃法,那时候却没见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巨大的变化。

她坐在电视机旁边的一张凳子上,电视机的遥控器就在港式点心旁边放着,她随后按下了开机键,电视机被打开后屏幕上果然还是一片雪花,也许是宿舍里太安静了,所以她才会明知道黄制莲说过电视机看不了还去按遥控器。她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的开关键,电视机关掉后就继续百无聊赖地享受着剩下的那半杯奶茶。

这时,她感到忽然从吸管吸到嘴巴里的奶茶出现了异样,她伸出手接住了从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小撮粗短的动物毛发!

她皱着眉头,看着手掌里的东西,未完全长开的乌黑毛发还被包裹在毛囊里,足有2cm长。看起来像是飞鸟类的毛发,难道是乌鸦身上的?由于一直以来她都被刘叔吃生乌鸦一事困扰,此刻竟然就往那方面想了,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生理上的反应让她刹那间就冲进厕所呕吐起来。

几分钟后,接近虚脱的她站在水龙头边给自己漱了口然后又往脸上冲冷水,从厕所再回到房间里时,她就赶紧把那杯奶茶和港式点心都装进袋子里,匆匆出门后右拐径直向着走廊里的那只大垃圾桶走去,直到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里,她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可是事实证明,噩梦好像才刚刚开始。

她一路上扶着墙壁走回到了419宿舍,随即便迫不及待的拿出手机在自己下的订单里准备给商家送上差评,但奇怪的是,这家港式点心竟然是百分之百的好评。她看着商家的资质,已经在线上开业近三年,无一差评,所有在这家港式点心下过订单的人都给了好评,就算是找人刷信誉也不可能在近三年内做到百分之百的好评啊!筱莱犹豫着最终没有去评论,就让它不了了之吧,而她,无力地躺到了床上,只能自认倒霉了。

她开始回忆,早上因为黎黏黏莫名其妙的造访,现在又因为一根极似乌鸦的毛发出现在自己喝的奶茶里……这样不愉快的周末严重地破坏了她的心情。她还想起了刘叔,想到那只放在饭盒上已经被拔光了毛发的乌鸦,胃里就持续着翻江倒海。

她侧身面对着墙壁,看着贴了墙纸的墙,也许只有这片墙纸能让她觉得干净了。她又翻出了耳机,点开雅典卫城音乐会中的一首曲子《One Man's Dream》,听着舒缓却带着忧伤的音符,正如此刻的心情一样,她的眼角竟然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泪珠。

华家别墅里,两个人对视着。

李主任看了看时间,对华蕊说道:“等会儿吃过饭后我再上山一趟吧,去看看蓝狐。”

华蕊满意道:“还要把产箱带上,给它布置好‘产房’呢!”

“知道了。”

“但是,你不可以在山上乱跑!”华蕊提醒着李主任,李主任口头上答应了,可脸上凝重的神色里依然带着不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四月雪林里的那团黑影,也不明白华蕊为什么生活在这栋别墅里多年却从不愿意搬离。

后山很冷,这栋别墅是离后山最近的建筑物,同属华家财产。别墅里虽然不及后山冷,但也处处散发着寒气,只要进了这栋别墅的大门,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都还穿着短袖的时候他们却要换上大衣,每天走出那扇门之前,李主任总要把身上的大衣脱掉再出门。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后山了解吗?”李主任突然问道。

华蕊嘟着嘴巴,一副不明白李主任为什么这样问她的神态。李主任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问这样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算了,你就当没听到。”

“可是我已经听见了。你怎么了?好像从早上准备上山开始,你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李主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毕竟,自己看到的事情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他更不可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恐惧。“你别多想了,我等会儿去给你做午餐,之后再上山去看蓝狐。”

华蕊见李主任已经不再想谈论后山一事,便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