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宫薄使劲跑,这小子太狠了,要落他手里,准完了。可我们唱了一整天的,身上又背着音响,很快就被追到了。五个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过来抢我们东西,小痞子一旁看戏,对着虎口直吹气。
“这一口真狠,看我,手都出血了!”
音响是向李叔借的,不能丢。我死死抱住音响,他们一脚踢倒宫薄,两个人来抢音响,我们打成一团,另外两个扒我鞋子,拿了鞋子的钱,邀功去给那个小痞子。
“老大,看不出来,这两人还挺有钱。”
“那是我的车费。”
“什么车费,给爷看伤都不够,再搜搜,看有还有没有,别忘了那小的。”
宫薄爬起来,又被踢了一脚,滚皮球似的滚开了。另外一个人抢我一直背着的罐子,举起来。
“老大,你看,这儿还有!”
“还给我!”
我扑过去,被拉住了。那混蛋走过来,像只慢慢靠近猎物的野兽,拿起罐子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我拼命挣扎,边大声喊吼着。
“还给我,还给我,那不是钱,钱你们全部拿走”。
“这么宝贝,肯定是值钱的。”
说着就要解开布,我快疯了,宫薄窜过去,双手使劲把罐子抢过来,那混蛋去拉他,宫薄就是不放,咬着牙,脸涨得发紫,指节都突出来还是不放。那人把他踢出去,宫薄倒在地上,弓着身子,把罐子护在怀里。
“小鬼,放手!”
宫薄还是不放,那人一脚一脚踢他。
“放不放,不放踢死你!”
“别踢了,别踢了!”
小小瘦瘦的身体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被抓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人边踢边问:“还不放,别以为爷不敢踢死你的!”
说着,小痞子发了狠似朝他腰侧一直踢,一下一下都落在同一部位。宫薄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其他几个人看了哈哈大笑,还在旁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嘲笑我们。我挣扎着却逃脱不了,脚一软,给那人跪下来,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不要打他了。”
他踹开我,我扑过去,再抱住他的脚,“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他会死的,我们真的没钱了,钱全部给你了。”
“鬼相信,拿命护着的东西,不是宝贝?”
“那是我……我妈妈的骨灰,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你放过我们吧。”
“求你,真的,不骗你!”
我给他磕头,不断地磕头。
小混蛋愣了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他又看了眼始终拼命护着罐子的宫薄,手一挥。
“别打了,没意思。”
那帮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混蛋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挑起宫薄的下巴,啧啧两声:“看这眼神真美,先留着,小子够硬气,爷这次先放过你。”
一帮人得意地拿着钱走了。
世界突然又安静下来,我爬过去,抱起宫薄。他脸上全是青紫的伤,眼也肿了,重重喘着气,颤抖拿起一直护在怀中的罐子,举到我面前,笑了笑。
“欢喜,你看,没坏,阿姨还在。”
注释:
[1]翻译为:我回的家/是回荡你声音的街头/迎着冬雨/寻找你的足音/是欲将我忘却的街头
(10)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哭,还是什么。
我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如果我们是一个人就好了,他被打的时候,我就能为他受着,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宫薄摸我的额头:“疼吗?”
“不疼。”我忍住眼泪。
他挣扎着靠近我,认真亲我的额头:“亲亲,就不痛了。”
我也凑过去,亲他的脸蛋,亲他被打肿的眼睛。撩起他的上衣,那里果然肿起来了,整个后背,都是这样触目惊心的淤青,那个被反复踢过的腰侧,淤血凝在皮肤下,黑紫色一片,惨不忍睹。我不敢碰他,死死盯着那片肌肤——
冰凉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那手掌也全是被磨破皮的伤痕。
宫薄靠在我身边,说:“欢喜,不痛。”
我知道,这句不痛,是他假装不痛,是想让我不要难过。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握在手心捏,绞成一团,绞得血肉模糊,又被洒了一把盐,痛得无法言语。
我背起他,背他回去,拖着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坏的音响回去。
起先,宫薄还不让我背。我生气了,才答应我让我背。
一路上,他小声问。
“欢喜,我重吗?”
“不重。”
“我们的钱被抢走了。”
“没事,会赚回来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赚钱很容易的,唱一天,很快我们就会变成有钱了。”
“哦……”
这一声长长的“哦”,他就睡着了,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那晚,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天桥。我抱着他,不敢睡,终究太累,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睡到半夜,被冷醒了。宫薄在我怀里一直抖,冷得像一块冰块,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三月飞雪,虽然春天了,但北方还是很冷,这种雪也算正常。
我看着宫薄,他睡得一点都不好,缩成一团,水红色的唇不再水嫩,干裂破了皮,还有些血迹。我凑过去,把他脸上的血一点一点舔掉。
我把脸贴着他的脸,明知道这点温度没有用,但我没有动。
我搓着他的手。
没一会儿,他也醒了,被冻醒了,绿色的眸子看到雪,眼瞳放大。
“欢喜,雪,雪,下雪了!”
宫薄挣扎站起来,人很兴奋,也不怕冷,跑走要去堆雪人。
我躲在天桥下喊了几声,他都不听,语气里难得有几分同龄人的活泼:“欢喜,堆雪人,我还没堆过雪人。”
虽然担心他的伤,但难得他这么有兴致,我也跑过去,听他指挥。看着他被冻得红红的,但眼睛仍闪着平时没有的神采,我心情也好了。
堆到天亮,两个雪人就堆好了。宫薄指着大一点的雪人,又指了指我:“欢喜!”
不是寻常那种随便插根红萝卜当鼻子的雪人,而是他细心地堆出轮廓,再慢慢拍实,还用手指画出五官,还给雪人戴上枯叶做成的帽子。
一片雪白里,大雪人拉着小雪人。大雪人既然是我,那小雪人就是他。
我指了指它:“宫薄!”
两人雪人偎依在一起。
宫薄的小脸早冻得通红,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却一脸开心。我摸摸他的头发,他拉着我的手,捡了起小树枝,一笔一划地写着。
宫薄欢喜永远在一起。
写完后,我把他的手放在大衣里,紧紧拢住。小手还带着寒气,冷得跟冰棍一样,冰得我忍不住发颤。宫薄碧绿的眼睛亮晶晶,邀功般望着我。
“欢喜,我刚刚告诉雪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
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很晃眼很晃眼。
我知道,宫薄是努力想让我开心,就算他自己还一身伤,他一点也不想笑。他可以离开的,可是他没有,他陪我一起流浪。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一个人孤寂地堆雪人时,身边什么都没有,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对着雪人心口处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欢喜,欢喜,我不能没有你……
他傻乎乎地重复着,不知道没多久雪会化,然后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宫薄就是这样傻气又天真的孩子,很多方面,比如学习,比如社交,他比同龄人甚至比我懂得多了,可是还有一些方面,比如人情事故,他单纯得如一张白纸。
他就这样毫无理由跟着我,我又凭什么拉着他陪我受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累,可是我不想放开,我就是这样自私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在我撑不住的时候,可以为我遮住眼睛。
天亮的时候,扫雪队来了,大扫把一挥,我们辛苦堆出来的雪人,头掉了,身子被推倒。
宫薄扑过去,挡在雪人面前:“不要打我的欢喜!”
我把他拉回来,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他们看了我们一眼,嘀咕着没人要的野孩子,把雪人打散,装车。
宫薄看着被载走的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们凭什么打我们?”
“鸡丁,那不是我们,只是雪人。”
“就我们,就是我们!”
他固执地喊着,他平时不会这样任性,我这才发现,他脸红得不正常,一摸,额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我慌了。
“鸡丁,你感觉怎么样?”
“头晕,恶心——”
话还没说完,他就软软倒下来,任我怎么喊都没有反应,我急急忙忙背着他去最近的医院。还好,我的钱没有全部放在鞋子里,还有些剩下的。
挂了急诊,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利落看了一下,对身边的那个护士说:“晕了,先抢救。”
我完全吓傻了,抓着那个护士的衣角。
“阿姨,他、他没事吧?”
“这是谁的小孩怎么跑进来?”
“我是他姐姐。”
“那怎么不早点送过来?”她急冲冲把我推出去,嚷嚷着一句,“现在的父母都怎么回事,孩子生了不管不问,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靠着墙壁滑下来,脑中只有一句话不断回荡着,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早晚一天会被害死的……
他们说的没错,他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的。
不能再有人死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我去缴费,把叠好的零钱全部递过去。
收银人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叫你家长来。”
“我就是家长。”
她不高兴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拿着那堆钱,嘴里嘀咕着什么:“回去叫你家长,多带些钱。”
“这些不够吗?”我没钱了。
这次,她一句都不愿多说了。
我坐在急诊外面,等宫薄出来。等了好久,他被推出来了。我过去看宫薄,他睡着了,眉毛还皱着,那些擦伤也被擦上红药水,小脸被涂得五颜六色的。
医生扯了口罩,叫住我,“你父母呢?”
“我弟弟没事吧?”
“急性肺炎,高烧,小妹妹,你懂不懂,就算是小病也会死人的!烧得这么厉害,现在才送过来,还有,他怎么一身是伤?”
那句“会死人”如惊雷轰地炸在我耳边,我一下子吓傻了。
医生神情缓和了一点,说现在暂时没事了,他也不再教训我了,嘱咐着一些要注意的事项便去忙了。
走到半路,他又回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们该不会是被拐卖的?”
“啊?”
我不说话了,他又说:“小妹妹,你叫欢喜,对吧?他刚才昏迷时一直叫你的名字,你要真的对他好,就该去报警。”
我惊恐地看他离开,茫然回到病房,坐在宫薄床边。他还没醒,我握着他没打点滴的手,好冷。跟着我,他吃不饱穿不暖,当乞丐被人打。点滴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想法在我脑中冒出来,我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无声说着。
对不起,鸡丁,对不起,鸡丁。
宫薄醒来后,看到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欢喜。”
声音很沙哑,很虚弱,似乎多说一句,都很辛苦。
“鸡丁,你吓死我了。”
他一脸歉意地看着我:“我好了,我们回去吧,住院要花好多钱吧。”
我眼一热,又生生忍住。钱钱钱,他这个年纪不该天天把钱挂在嘴边,担心这顿那顿的。我笑了笑,把脸贴着他的额头:“你好好呆在这,我赚钱养你。”
又说了几句,我喂他喝了碗粥,便跟他说出去赚钱了。他还很虚弱,只能躺着,只是绿眼睛一直看着我,柔柔的,轻轻的,全是信任。
这眼神更让我觉得难受。
我遮住他的绿眼睛,骗他,“鸡丁,你要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11)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也死了?
我走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了电话,然后躲在医院的角落里。
过了很久,我听到警笛声,很快有辆警车停到医院门口,出来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神色严肃。
会是好人吧,我没继续看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到我们占据的天桥下,我收拾一下,把什么都弄得一干二净,就背着东西离开了。去哪儿?我不知道,反正不会继续在这里。鸡丁,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再带着你,我以为我可以,其实我什么都不会。
我报警,把你的家庭地址告诉他们,他们会送你回家的。一开始我就错了,不该带你出来,说不定你爸爸早回来了,正满世界找你呢。
我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仍旧每日行乞,只是再也打不起精神。低头对着空荡荡的碗,总会不自觉往身边瞟,感觉有个人也和我跪在一起,偏头就能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猫儿般澄澈干净。
我若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想了想,说窝窝头。
还记得,有次我们坐着吃窝窝头,对面饭堂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我们俩都不自觉吞吞口水。
他突然看着我说:“欢喜,要我是真的鸡丁就好了。”
“为什么?”
“这样你就有肉吃了。”
那时,眼酸酸的,我抱着他啃了一口,不好吃,这鸡丁没洗干净。
他脸一红,条件太差,都不记得几天没洗澡了。看着他别扭着啃窝头,我偷偷笑了。
如今,我偏头,身边总是空无一人。他不在了,我亲手丢掉的,我不要他了。我把头埋在膝盖上,鸡丁,你的伤好了吗?
我想去看他,可我怕,我一睁眼就是他后背那些乌黑狰狞的伤痕,那是我害的。
不能再让他跟着我,可我只是去看一眼,去看看他好了没有,总没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已不自觉走到医院。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我缩在垃圾筒旁,看着上次那几名警察又过来了,那位好心的医生陪同着,不知道说着什么,那警察点头。
“现在只能先带回去备案。”
他们进了病房,我缩在门后,听到宫薄精神多了的声音。
“欢喜来了?”
然后一阵是吵闹,宫薄的声音兀地拔高,尖锐刺耳,“我不走!我要等欢喜”“你们都是骗子”。我看到那个好心的医生弯腰,跟他说什么,他压根不听,像只暴怒的小兽,狠狠推开他们,窜上床,蒙住被子,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怒吼。
“你们走,你们走,我要等欢喜!”
声音隐隐带着拼命压抑住的哭腔和彷徨,我握紧拳头,生生忍住。
傻瓜!我不声不响走了三天,还等我干吗?我付不起医药费,我都不要你,还跟着我干吗,等死呀?我跌跌撞撞跑开,这个白痴,这个傻瓜,白长了一副聪明的样子,其实就是个笨蛋!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停下来,靠着墙壁滑落下来。阳光好毒辣,刺得我眼睛无比酸涩,我用手遮住眼睛,刚才太慌张,竟忘了看下他伤好些了没……
这之后,我没再去看他。也许我骨子里就是冷血的人,每天照常做自己的乞丐,继续存钱,我还要去南方找外公。只是半夜,我被冻醒后,看着寂静的城市,看着昏暗的路灯将弄得世界亦幻亦真,心中会升起几分苍凉。我这样的人,没爹没娘,到底为什么如此卑微地活着?如果当初,我陪着妈妈一块走了,是不是更好一点?
可我早上醒来,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想,我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我这样子,能活着都不容易,何必再给自己添堵,我不要再想宫薄了,他就会给我添堵,我想起来他,嗓子眼就堵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