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
真让人讨厌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他。
“不放,我咬死你。”
“让……让你咬。”
稚嫩的童音带着坚定,我浑身颤抖,心底一阵阵发寒,这么冷,唯有唇间的血肉有一点温度,背后是宫薄同样小小的发抖的身体。
谢容华,你一定不要在里面!你要出什么事,我会恨你的,恨一辈子!
云梯调过来时,火已经烧了一个小时。火被扑灭,消防队员上去,我们依然被挡在外面,宫薄还抓着我不放。他的右手臂上深深的牙印,不时渗出血。
我全身浸在恐惧里,很害怕,不敢动,连想都不敢想。我神经质抓着他,不停问这问那。
“鸡丁,我妈不会在里面的吧。”
“祸害遗千年,她那么坏的人,肯定早就跑了。”
“肯定是这样,她一定躲在一旁,看我哭,说不定正在嘲笑我。”
“她就是这样的人,不靠谱。”
“没事,看就看嘛,谢容华,你出来呀,滚出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
有人抬着担架走出来,上面躺着什么。
我呆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上前。冥冥中,有什么发生了。
我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等待行刑的日子。此时此刻,有人拿着时钟放在我耳边。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时针走动的嚓嚓声就响在耳边,让人毛骨耸然,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宫薄松开我,反倒是我抓着他不放。他看看我,缓缓抽开手,走到担架前,伸手揭开白布。
世界一下静了,我呆呆看着那堆人,那么远,又那么近。
宫薄小小的手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望向我,没说话,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担架前。
一瞬间,我看到一张被烧黑的脸,它皱成可怕的样子,却依稀属于我最亲的人。
不,这不是她。她很漂亮的,才二十七岁,连鱼尾纹都没有。爱笑,眼睛总是眯眯的,却闪着绿光。要是遇到大鱼,她摸摸鼻子,就是算计着什么坏事……
这不是她,不是她,谢容华,我恨你!
眼睛被蒙住,眼泪却顺着指间的细缝流下来。我一抽一抽站在原地,不是这样的,那个人我不认识。只是一眼,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再也无法忘记。
好吵,这么吵。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眼睛被遮住,周身好黑又好冷,这可怕的世界。
有人过来问:“你跟这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扑过去,恶狠狠骂他:“你才是死者,她没死!”
宫薄抱住我,一旁的李婶过来,跟那人说什么,两人一问一答,那人不时在纸上写着,偶尔看这边一眼,李婶不断叹气。
“可怜呀,才十一岁,没有爸爸,又没了妈妈,老天真造孽……”
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意识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每个人从我身边来来去去,就像不真实的影子,他们跟我说话,我就只看到嘴巴一动一动,却没听到声音。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等我有了知觉,已经是几天后了。有人把一个凉凉小小的罐子塞给我,上面贴着一张相片,照片里容华姐温柔地笑着。
我还不知道她有笑得这么温婉美丽的时候,眼泪掉在照片上,他们跟我说,我的妈妈住在那里。这罐子那么冷,那么凉,我紧紧抱着它,想着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谁要敢过来碰它一下,我就咬他,抓他,踹他,让谁也别想碰它。
家被烧了,妈妈也不在了,我们被带到派出所。他们问我们很多事,平时有没有仇敌,可能有人纵火,后来排除了故意纵火的可能,又问我们出去之前有没有关好煤气之类的,还跟我们说找不到起火根源,不能有赔偿,甚至,还问我,要不要去福利院。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那个罐子,像块木头。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妈妈不见了,突然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宫薄替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的声音不再沙哑难听了,他吐字清晰,声音清脆响亮,说话逻辑清楚,他那王子般的处事不惊又表现出来,他拉着我的手,陪我奔波于派出所、殡仪馆,录了笔录,办了案,还有……
烧了妈妈。
宫薄只字不提他宫殿般的家,跟他们说,他是我弟弟。警察不忍我们露宿街头,暂时安排我们住在看守犯人的小房间里。这是平时犯了些小错误的人,被请进来关押个24小时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用粗粗的铁条隔着外面的世界。
宫薄把警察找来的一条薄毛毯披到我身上,他紧紧抱着我。黑暗中,只有过道上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光照着身边的小男孩,他刚养胖的脸颊又陷下去了。他一身疲倦地窝在我身上,皱着眉,睡着了,却衬得两个黑眼圈越发明显。
我看着他,眼前闪现那场火,他拉着我不放,这些场景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容华姐送我们去上学时,她摸着我的头。
“欢喜妹,好好照顾小少爷,他爸爸快回来了,我们很快就有大房住了。”
什么大房子,我们住在廉租房里不是活得很好吗?都是这个人,都是他,他来了,全部都变了!那天要不是他突然发神经到处乱跑,我就不会那么晚回家,如果我早点回家,那场火就不会烧起来,容华姐也不会死。
就是他,都是他的错。我恶狠狠地看他,他右臂上那个牙印还在,只是伤口已经结痂。就是他,如果当时他肯让我上楼,说不定我妈就不会死。
我的手颤抖放在他细长的脖了上,扑过去,用力一掐。掐死你,掐死你!
宫薄被惊醒了,碧绿清澈的眼眸一睁开,眼瞳映出一个疯狂的我。那个我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眼睛布满血丝,全是杀意。他没动,就这样任我掐着。
“我恨你,我恨你!”
“本来我就没有爸爸,现在又没了妈妈。”
清亮的眼睛都已经翻白,他还是没反抗,反而反手抱住我,学着我当初安慰他的样子,轻轻拍我的背,艰难地叫我名字。
“唔——欢喜——欢喜——”
妈妈给我取错了名字,她不在了,我怎么可能欢喜?
从小我被骂私生子、野孩子,因为我是她十六岁生的。她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不顾一切离家出走跟他私奔。结果没几日,那男人就把她扔在旅馆里跑了。她本来可以回头,可是有了我,她担心那个保守的家庭不接受未婚生子,所以她没回去。
因为我,她一无所有。
我的出现,给她叛逆的青春期画上休止符,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
当我开始懂事,明白自己似乎有点不同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不要我?”
“怎么会呢,你看,我去哪里找来你这么聪明伶俐、随叫随到的小丫头供我差遣?”
她总是这样,不正经地逗我,哄我开心。可是她不开心,是我让她背负骂名,饱受冷眼。不该活下去的人应当是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松开手。宫薄剧烈地喘着气,他的脸憋成酱紫色,但他还是轻轻地为我擦掉眼泪。
“我恨你。”
“我知道。”
“我害怕。”
小小的手掌遮住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
“我帮你通通挡掉!”
(7)从那天开始,我就没妈妈了,不能再找妈妈。
可是,不是装作看不到,就看不到。
警察的效率出奇得快,案子很快就结了。这之后,我们便离开了派出所。
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些,只记得看所里的铁条门,微弱的光,还有,一个小男孩发誓要为我挡掉一切烦恼和恐惧,而我差点杀了他。
警察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是屋主用火不当,才引起火灾。
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我不信这些,这事充满了疑点,最简单的一点就说不通,既然是容华姐用火不慎,那她为什么没逃出来?
我抱着罐子,叫他的名字。
“宫薄,你回家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了。”
宫薄摇头,就是要跟着我。我不想再说什么,冷冷说了句“滚”,从他面前离开。从小到大,我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我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胆小自私迁怒,碰到事只会找妈妈哭。
只是从那天开始,我就没妈妈了,不能再找妈妈。
宫薄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穿过人群。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衣服没换,脸也没洗,长头发纠成一团,像个小乞丐,可没爹没娘的小孩谁在乎?
我回到原来的租房,那里被烧得黑乎乎的,家具差不多已经烧没了,地板上有用粉笔勾成的一个人形,那是妈妈死去的地方。
我就抱着膝盖坐在废墟里,等还魂夜。
传说,人死后,七天还魂。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虽然我们号称天师,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宫薄仍跟着我,他看出我不想见到他,总是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哪里找来的面包和水,放在我面前,自己再跑开。
渴了我就喝水,饿了我就吃,我总是想容华姐。
想她当年为什么要生下我,我让她受尽折磨,还老惹她生气,不爱读书,上学也是去打架,惹事生非,还总是让她被叫到学校去挨训。
每次她低头哈腰跟老师低声下气地道歉的时候,我总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偷乐,觉得她挨批的样子,比我更像个小学生。她也从不生气,最多就说我几句,骂一声“夭寿呀”。
我总是怪她,追问个不停,为什么我们要经常搬家,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为什么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为什么你要去骗人?听到那么多为什么,她总是背过身,轻轻说一句“对不起,欢喜”。
而后转身面对我时,她的眼圈总是红红的。一定偷偷地哭过吧,我用手背抹去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妈,你回来,欢喜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问为什么了,会好好读书,会听你的话,真的,欢喜会乖的,欢喜不会让你再偷偷地哭……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欢喜了?
似乎有人为我拭去眼泪,我抬头,是容华姐正站在我面前。
“欢喜妹,你又哭鼻子了。”
“妈!妈!”我扑过去,却穿过她的身体。我忘了,她的身体在那小盒子里。
“欢喜妹,好歹咱们是神棍,别弄得这么不专业!”
她故意一脸笑嘻嘻道,还冲在旁边不敢过来的宫薄招招手:“小少爷,过来。”
容华姐得意转了个圈:“惊讶吧,科学骗人吧,你看,这世界真的有鬼。”
宫薄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她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这几天谢谢你照顾我们家欢喜了。”
她又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像往常一样轻松问我:“欢喜妹,我不在这几天,你有没有欺负小少爷?”
我木木地说不出话,嗓子眼堵满了东西,酸酸的,发不出声音。
倒是宫薄摇了摇头。
她蹲在我身边,脸白得吓人,眼睛却红红的。一定是和以前一样,又偷偷地哭了,她总是这样,明明很难过,却还要装出一副笑脸。不知道现在她笑着,我更难受吗?
“欢喜,妈对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妈妈死了,不能和你在一起,跟着你,人鬼殊途,早晚会害了你。乖,听妈妈的话,去南方找你外公,他会替妈妈好好照顾你,没事,你外公虽是个怪老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一定会疼你的。”
“我又不认识他,我只想跟妈在一起。”我拼命摇头。为什么,为什么要叫我去找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不要。
“欢喜,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不乖,妈会生你的气。”
“听妈妈的话,欢喜,妈求你了。”
“我不想呆在这里,你带我走。”
“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小少爷会嫌弃你的,”她摸我的脸,又转头望向宫薄,“对吧,小少爷?”
“关他什么事,都是因为他,咱们家才会出事。”
“欢喜妹,”容华姐喝了我一声,“不要说这样的话,着火是因为我在煮东西的时候,睡了过去,才引起的。”
“我不信!我不信!”
“虽然说起来是我笨,但事实就是这样,妈太累了,欢喜妹。有你这个小拖油瓶,勾搭帅哥真的很不方便,小时候你还会打点酱油,乖巧得很,现在大了,也不听妈妈的话,妈妈天天跑学校,都被烦死了。”
“我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
“其实现在能光明正大扔了你,妈不知道有多高兴,而且下面还有好多帅哥,欢喜,你也不想妈妈走得不开心吧?乖,明天就去找外公。”
“还有,一定记得带上小少爷,等他爸爸回来了,我们的大房子也就来了,刚好留给你以后当嫁妆。”
“听到没有,答应妈妈?”
我还是摇头。
容华姐有些急了,她对一旁的宫薄说:“小少爷,你答应我,和欢喜一起去找她外公。”
宫薄点点头。
容华姐兴奋道:“那我们拉钩?”
“好了,拉钩了,明天就出发,你们要一起走。小少爷,以后要帮阿姨看着欢喜妹,她要打架了,不上学,就帮我揍她,知道吗?”
宫薄眉皱成一团,却还是点点头,又突然问了一句:“阿姨,就算你睡着了,可是着火了,为什么没逃出去?”
“阿姨睡死了,等醒过来时,就变成这样。”
天已经有些亮了,容华姐又抱抱我,一直忍在眼眶里的眼泪掉了下来。
“欢喜,我的好孩子,没有妈妈,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见到你外公,记得……记得跟他说……说,说我对不起他。”
一声鸡啼声后,容华姐的身影越来越淡了。她想了想,终于咬牙,说:“欢喜,你爸爸是——”
我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从小没有爸爸,以后也不会有爸爸,我的爸爸早死了!”
“妈,妈——”
(8)不做乞丐,我们要饿死呀?
我惊叫着醒来,入目是宫薄担忧的眼睛,我抓着他的手臂问:“我妈来过了,你看到没有?”
宫薄摇头,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刚才她还在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还是摇头:“我守了你一夜,什么都没看到。”
我不信那么真实的场景竟是一场梦,容华姐明明来过,她还要我带他一起走。
“你一定睡去过去了,她刚才还来过,还跟你说话了!”我气愤推了他一下,他往后退,摔坐下来,手碰到地上,上面的黑灰也被扫开了。
地板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三个字:一起走。
是容华姐的笔迹,虽然字迹很乱,但我认得,容华姐一定回来过,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那不是梦!不是梦!
“你有没有梦到我妈?”
“没有,我没睡。”宫薄摇头,“这是阿姨在火烧之前写的,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眼泪掉在字上。我不信那只是梦,可是妈,你怎么这么狠心,留下一个地址就走了,欢喜怎么办?
我哭了一夜,决定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流光。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
天亮的时候,我找了块布,包住罐子,背在后面,冲那个白印拜了拜。妈妈,我走了,我会听你话,去找外公的。
昨晚,就当作我最后一次向你撒娇。
宫薄静静地看着我。
他水亮的绿眼睛眼底,映出一个颓废悲伤的我。如果以前他这样注视着我,我不知道要多开心,但现在我内心毫无波动。那套海市蜃楼的房子,谁在乎。
这个总是优雅高贵的王子殿,这几天也脏兮兮的,不知道沈雪尺有没有听到这里着火的事,竟也没人过来看看他,他和我一样,都是没妈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