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在号称“八闽”的福建,“八闽”之一的莆田有点特别。唐五代之前,现在的福建只有“七闽”,北宋建立兴化军,始有“八闽”之说。宋称兴化军,元改兴化路,明清一直叫莆田府,与其他各府平起平坐,其辖区,基本上就是莆田、仙游两县,大约就是现在莆田市的范围。1911年至1949年之后的一段时间,莆田、仙游两县的行政归属,变化多端,鼎盛时称莆田地区,治所在莆田县,把闽清、永泰、福清、长乐、平潭诸县都划过来;最可怜的时候,“府”一级的行政单位——专区被撤销,莆田、仙游两县归到泉州地区去了。转来转去,过了几十年,20世纪80年代,莆田、仙游又回到宋元明清的基本建置,即在两县的基础上建立莆田市。今天的莆田市虽然下属的“县级”单位多了,但仍然不出莆、仙两旧县的区域。
行政区的划分,固然有自然地理的因素,如以山、河为界,但是文化地理的因素也很重要。宋代莆、仙有三绝:子鱼、西施舌、十八娘。子鱼,产于江口,又称“通应子鱼”或“通印子鱼”,其肉细嫩;西施舌,产于近海的一种蚌类,其肉细滑;十八娘,荔枝品种之一。宋代文人对此三绝津津乐道,诗文别集和笔记都有载述,莆人也引以为豪。明朝诗坛领袖之一的王世贞赠莆田诗人畲翔诗云:“十八娘红产荔枝,蛎房舌嫩比西施。更教何物称三绝,为有畲郎七字诗。”王世贞把畲翔诗与十八娘、西施舌并称为“三绝”,是对畲翔七绝的赞赏。王世贞以畲翔易子鱼,似乎子鱼已不再闻名了吧?其实不然,王世贞为了运用莆田“三绝”之典以赞畲翔,只好三者弃去一。晚清,莆田诗人宋廷尊《通印港》诗云:“且赏故乡风味好,荻花秋雨子鱼肥。”“子鱼”并没有消失。子鱼、西施舌、十八娘,是该地物产,连绵千年,依旧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表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则成了地域文化的特征。
中国方言区,闽居其二:闽方言和客家方言。但是闽方言又是五花八门,细分为闽南、闽东、闽北、闽中,莆仙话东南北中都不属,就叫莆仙话。莆仙话,闽南人听不懂、福州(闽东)人也听不懂。明代莆田作家姚旅写了一本《露书》,其《风篇》说,莆语异于中原,但又保留部分古音古字,又说莆语某些土语如“打敌都”(谓刁嚣之难制者)等,“不知所解,亦不知所本”,我曾摘录数条与莆生消遣,连他们自己都忍俊不禁。依我推测,1911年以来数十年间,莆仙的行政单位、归属变化无绪,最后还是回到宋元明清的基本建制,一方面是行政区有它的历史稳定性,另一方面,莆、仙二县的特殊方言可能也起了重要的维系作用,把莆仙归到泉州,别扭;莆田专区(市),把讲闽东(福州)方言的闽清、永泰、福清、长乐、平潭纳进来,也别扭。
莆仙科举兴盛,这么小的地盘,不多的人口,兴化一府只辖二县,历代却出了两千多名进士,往北,堪同福州府比肩;往南,也不比泉州逊色,而超越汀、漳、建等州。唐代“九牧林”之说,流传已久;不经意间,“九牧”成了著名商标,可能还遗存着科第官宦的密码。我曾为台湾兰台出版社审过《明清科考墨卷集》的书稿,莆田观察里第旧主人(九牧后人)搜集明代至晚清数千份科考试卷,以供子孙研习之用,用心之良苦,令人叹为观止!科举制度已经消失一百多年,时至今日,一说起莆仙,大家马上想到莆仙人勤学苦读。前十年,我们一位莆仙学生报考复旦王水照先生的博士,面试时一口气背了好多篇刘克庄的诗,过后王先生对我说,他喜欢福建(莆仙)的学生,他们爱读书,会读书。
古代社会,除了颠沛流离或居无常所的极少数人,他们从出生到成长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地域,地域的文化在他们的一生无疑会打下不可磨灭印记。如果这个人不游宦他乡,不外出经商行贾,甚至没有出过远门,老死于乡里,也就是说,终其一生,他只在一个特定的地域之中生活,只在某一个特定的地域文化环境中生活,他的地域文化印记也就只有一个。有些人有科举功名,或其他原因,成人之后不断地变换居所,他所经历的,可能是多个地域,生活在两个以上的地域文化环境氛围之中,但是,他的原乡(出生和生长地)的文化可能长久地留存在他的记忆和生命之中,所谓老大还乡,“鬓毛衰”而“乡音无改”就是这个道理。
未鹏就是属于王先生说的爱读书会读书的莆田人。他的《宋词与地域文化》二十万言即将出版,嘱我作序。初读书稿,很兴奋。此书讨论的是宋词和地域文化关联的问题,因此我首先想到莆仙的地域文化。莆仙文化除了我们上面谈到的之外,还有莆仙戏、妈祖信仰,莆人性格耿直等。我们讲地域文化,应当抓住地域最主要的特征,而不是泛泛地谈勤劳勇敢、海边邹鲁之类。研究宋词与地域和文化间的关联也是如此。到底宋词的地域文化的最主要特点在何处?杨海明先生曾经很精辟地论述过词是江南都市文学的形式。未鹏顺着这一思路,认为宋词的地域文化特质,一是南方文学,二是都市文学,都谈到点子上了。
讨论宋词的地域文化,两宋之际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切入点。宋代和唐代不大一样,唐代没有“北”“南”之分,也就是说,南宋的疆域已经比北宋大大缩小,淮河以北已经为金所有,不少士人千方百计南奔。南奔的词人有两类,一类是北方人来到南方,另一类是原本在北方仕宦又回到南方。北方人来到早先不太熟悉的南方,所居地的变迁,文化环境与北方的差异,到了南方的北方人一方面有新鲜感,另一方面则眷恋故土和家园。那些长期仕宦在北方的南方人,对他们来说是“南还”,但是这种南还却充满了苦涩,因为这时国家只剩下半壁江山了,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有许多北方的记忆。所以,不论北方人南来,还是南方人南归,都存在一个地域转换的问题,存在着地域文化环境变化的问题。从北宋演化为南宋,由北方转变成南方,时间和空间都产生了巨大变化,无疑影响到词的创作。
作为南方都市文学的词,杨海明先生认为宋词有它独特的意象,例如“水”,又例如“柳”,在宋词作品中大量出现。未鹏研究宋词,从地名入手:江南、杭州及西湖、苏州、金陵、扬州及平山堂。江南一词,隐藏着十分丰富的地域文化密码:杏花桂树,莺鸣燕飞,春雨草长,烟柳画桥,湖光山色,晓风明月,亭台楼榭,檀板红袖,诸多的密码经过词人的取舍组合,就产生了柔媚的、软款的、多情的甚至是香艳的宋词。江南文化密码,造就了要眇宜修的宋词;要眇宜修的宋词,又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江南的地域文化。“金陵”一词的文化密码也很丰富。金陵作为六朝古都,号称佳丽地、帝王州,其地有秦淮河、桃叶渡、蒋山青溪,华林旧园,宋词的描绘都没有缺席,而未鹏却选取了“怀古”这样一个历史文化元素作金陵地域文化的研究点。不错,金陵曾经是六朝古都,繁华一时,但是繁华的背后却隐藏着痛苦,歌舞的背后却有眼泪,东晋至宋齐梁陈先后对峙的是十六国、北魏、北齐、北周和隋,东晋丢失北方山河之后,南方政权仍然不断受到北方侵扰。这是金陵的历史记忆,也是金陵的文化记忆,从北宋开始,词人的作品就不断浮现这一段记忆。南宋与金的对峙,词人更是以金陵怀古文化来浇他们心中的块垒。未鹏的论述,使人信服。三年的苏州求学生活,让未鹏对苏州这座江南古城产生了感情。我一向认为,研究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者必须亲践其地,感受领悟其地的风土语境。《宋词对地域文化的选择性表述》一节,未鹏以苏州为例,选择垂虹桥和姑苏台两处加以论述,前者论隐逸题材,后者论渗入了隐逸内容的怀古主题,进而讨论宋代苏州的繁华与“繁华主题”在宋代苏州词中缺失的原因。作者认为“宋词对地域文化的反映也是有所选择的”,宋代词人于杭州选择其繁华的都市文化,于金陵选择其历史的怀古文化,于苏州则选择隐逸主题。
研究宋词流派,较多地从词的风格入手。未鹏论述流派,则“引入地域文化的视角,考察地域文化对宋词流派的发生、发展和特征的影响”,这一尝试是有益的。首先,本书论述流派并非面面俱到,而只选择了江西一地进行论述。我们可以体会到未鹏的良苦用心,因为宋代江西词人的人数仅次于浙江,在全国排第二位,欧阳修、姜夔都是江西籍的大词人;其次,江西是南唐旧地,词的创作有其传统;再次,宋诗中有江西派,从文体上说诗与词是两种不同文体,但诗、词也有相通之处;又次,作为辛派词人的辛弃疾曾为官江西、隐居江西;最后,江西是宋遗民词人最多的省份之一。作为地域文学,江西词人群的确是一个很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未鹏本科读的是地理系,硕士博士读的都是中国古代文学,我认为这种学科交叉的求学经历也不错。未鹏师从词学专家杨海明先生治宋词,在选题时发挥了他地理学科的优势,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宋词与地域文化》即将出版,祝贺他!相信此书能引起词学界的重视。现在,学术界的研究提倡学科交叉,但是有的单位在录用人才的时候,却强调本、硕、博三个阶段都必须同一专业,认为这样基础才会好,知识才会牢靠,这些单位政策的设计者,假如你能读懂未鹏这部书的话,结论又将是如何呢?
莆田地域文化很独特,我不是莆田人,上文所说莆田某些文化特征,隔靴搔痒,可能未触到痛快处。未鹏是莆田人,我期待未鹏能做出一个莆田地域文化背景下的莆田文学的课题,例如刘克庄,不知吾家未鹏以为可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