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化视域中的新时期文学研究
- 杨彬
- 6056字
- 2021-03-27 05:48:32
20世纪90年代作家的选择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方针的继续贯彻执行,商品经济的发展给人们铺设了多条生存之路,同时,由于体制转轨过程中许多制度不完善,市场发育过程中价值观念的倾斜,文学创作失去了在20世纪80年代的辉煌,失去了在20世纪80年代中引以为豪的轰动效应,作家难以再作为时代的代言人出现。文学已经不可能用权威性语言去维护自己的统一规范:一方面,现实的关于人的想象已经解体,而新的想象尚未确立,因此,文学已无法讲述大家的共同理想,表达超越性、理想化的价值形态;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冲击,使得人们不再去空谈理想,而是转向务实和求实,人生价值观由此出现了混乱和失落,许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士投身商海,在商品大潮中搏击,并取得了成功。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作家头上的炫目光环逐渐失去,他们必须以一个经济人的面貌走向社会,必须以自己的产品去换取报酬。因此,原先以写作—拿工资—得稿费为生存方式,被国家“养”起来的作家们出现了生存困境,一些省市作家协会开始实行聘任制,一部分作家由被“养”变成被“聘”,铁饭碗变成了泥饭碗。作家不再是社会上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为了适应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不失去作家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也为了走出困境,作家们开始寻找新的方式适应市场经济要求。20世纪90年代活跃在文坛的作家,除了一批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年轻作家,其他的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取得了文学成就的作家。由于作家们自身的特质、创作手段、生活方式等不同,现阶段走向市场的作家呈现出几种不同的状态:有的刚刚摸索着走向市场,有的已经娴熟地运用作品这种特殊商品大胆而成功地走向市场了。
一 主动走向市场:作品成为商品
一部分作家顺应商品经济大潮的洗礼,幡然醒悟。文学作品是一种特殊的其他东西无法替代的而人们又必需的商品。作家如何让人们喜欢和接受这种商品呢?一些作家开始积极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加强包装意识和广告攻势,他们或者在装潢设计上,在出版样式上,在书名诱惑上大做文章;或者未雨绸缪,大造声势,炒得声名鹊起。同时,在作品创作上,他们把严肃性和可读性结合起来,把人们已经接受和喜爱的新潮方法运用到新作中去,并且吸收一些通俗文学的创作方法,使作品成为具有深厚民族基础又有大众性的特殊商品,使之符合更多读者的口味,以赢得更多读者的喜欢。因此,便有一些作家以作品内在质量和商战技巧为手段,成功地走向了市场。
以作品成功走向市场的典型例子是贾平凹。贾平凹,这位20世纪80年代蜗居于商州,以优美纯情的文字歌颂商州山民的纯朴和美好的陕西作家,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很快走向市场,并获得了成功。在20世纪90年代大款热、明星热的风潮中,他通过文学作品的市场效应,成为20世纪90年代公众关注的焦点人物,同时也成为作家中的大腕和大款。
1992年,他创作的《废都》,完全不同于他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一反过去的专写商州山民的纯情和美好,而写了都市生活。此书还未出版发行,就已炒得沸沸扬扬,开始是有记者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说该书稿酬达300万元,虽然后来又证实没有这么多,但已在读者心里激起了很大的波澜。后来,有人撰文称此书是“奇书”,是“当代金瓶梅”,更加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贾平凹则自己撰文说,该书“近乎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是“生命苦难中唯一能安妥我灵魂”的一本书,又激起了品位较高文化人的兴趣,想亲睹一番,去探讨其中的意蕴和奥妙。因此,此书一面世,销路极旺。1993年,《废都》在《十月》杂志上全文刊登,已发行了10万册,正式出书时印数为48万册,如加上盗版,合起来逾百万册。
不管评论家和其他作家对《废都》进行了怎样正正反反、长长短短的评说,单就文学作品走向市场来说,《废都》已经为文学作品走向市场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开端。
这种轰动的市场效应,在贾平凹身上还在继续。1994年,几位作者冒充贾平凹之名,出版了长篇小说《霓裳》。因盗用贾平凹之名,贾平凹与冒名者对簿公堂,并打赢官司,获得了24万元的赔款。贾平凹再接再厉,很快又于1995年写出了第二部直接走向市场的长篇小说《白夜》。《白夜》一完成,就有大批出版社和书商准备靠此大发利市。贾平凹几易出版社,最后华夏出版社以开印底数40万册达到贾平凹的条件而成为《白夜》的出版商。第一版40万册在短短两天内就被批销一空,华夏出版社也由此大大地赚了一笔。《白夜》走向市场又取得了成功。
值得强调的是,贾平凹这类作品绝非粗制滥造,《白夜》《废都》都具有严肃性、审美性和存在价值,在当今文坛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把作品推向市场并取得成功的,并不仅仅是贾平凹一人,在1993年的长篇小说热潮中,一些优秀的严肃文学作家在走向市场中同样取得了成功:陈忠实的《白鹿原》发行量50万册,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两次印刷,印数高达30多万册,历史小说《曾国藩》多次印刷,行销40万册,程海《热爱命运》印数30多万册……这些作品的市场效应,给20世纪80年代末沉寂的严肃文学带来了活力和生机,从而促进了严肃文学的发展。
最近,上海成立了一家作家事务所,专为作家出书进行宣传、包装、代理版权事宜、联系出版等。王朔率先把他的作品版权委托给中华版权代理公司,陈建功又在1993年将小说《前科》的影视改编权委托给北京艾迪儿广告咨询公司。1993年是中国文稿炒卖年。继北京文稿拍卖后不久,九月深圳文稿拍卖又爆出一系列新闻:刘晓庆的自传《从电影明星到亿万富姐儿》和因自杀而震惊文坛的顾城的绝笔之作《英儿》,都炒卖出很高的价钱。
可见,作家让文学作品走向市场,让作品在市场角逐与读者选择中确立价值,是一项明智的选择,也是作家及其文学作品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一条可行之路。
二 被迫走向市场:以副养文
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作家,并不是人人都如贾平凹一样,在作品推销战中取得成功。另外一些作家则采取和贾平凹们不同的方式来适应和走向市场。有的在不放弃严肃文学创作的同时,写作一些稿酬较高的亚文学(小品文、大特写、通俗小说、影视剧本、纪实文学、广告文学)作品来贴补纯文学所带来的生存困境;有的则投入商海,从另一角度来“养”文学,以这种特殊方式来发展文学事业。
由于商品经济发展中一些措施不完善,以及市场发育过程中价值观念的倾斜,原先于经济链条中处于高层的作家们出现了生存困境。当物价飞涨时,作家们的工资水准较以前没有多大提高,大部分作家都认为工资只占自己收入的一小部分,作家中有一定成就有一定知名度的,大都靠稿费养活自己,而不是靠工资。而纯文学作品的稿费很低。有资料统计表明,作家的严肃文学作品1000字稿费只有20—30元,一部长篇小说耗时两三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扣除所得税后,稿费一般只剩六七千元或者更少。而那些文化消费类报刊却以1000字超过100元的价格吸引着作家的投稿。这种被称为“亚文学”的稿件的大量需要,使得一部分作家在写作严肃文学作品的同时,大量写作这类作品。如陈村为万国证券公司撰写《万国之路》,俞天白把笔触伸向改革开放的金融界,写了《揭开变化莫测的面纱——上海金融改革纪实》,徐珪民的《白领生涯》、陆棣的《与百万富翁同行》,则以人们极为关注、极感兴趣的改革开放现实为题材。李晓在写作先锋派小说的同时,也写武打影视剧本……这类稿件稿费较高,可以改善和提高作家的生活水平。
这些作家一方面撰写这类高稿费的亚文学稿子,另一方面继续创作一些高质量、高品位的严肃文学作品。如俞天白的《大上海漂流》、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陆星儿的《精神病医生》、王小鹰的《我们曾经相爱》,等等。这些作品在1993年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中,依然称得上是重头作品。可见,他们这种用亚文学“养”纯文学之举还是比较成功的,或者说是在改革大潮中适应市场经济要求,走向市场的一种比较合理的选择。
在市场经济大潮下,作家的另一种选择是下海。作家中离开文学写作而进行商业活动的不乏其人。如胡万春从经营文化开始走向国际市场;沙叶新、宗福先两位剧作家也先后与恒通公司联姻,办起了实业;陆文夫办起了老苏州酒楼,以开酒楼的收入对他创办的具有高雅风格的《苏州杂谈》进行贴补。这些作家下海原因很多,有的是为生活所迫;有的觉得自己的劳动价值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想寻找另一方面的价值;有的是用商业补贴文学;有的则认为作家应有除写作以外的职业。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那就是所有下海的作家都表现出对文学的留恋,都声称自己下海是为了文学。有人说胡万春在作家圈里,绝不谈生意,只谈自己近来写了什么,文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要高过商业;沙叶新也承认“一切头衔都是暂时的,只有作家才是永远”。他们下海确实对陷入困境中的文艺单位起着拯救作用,也为文学走向市场起着桥梁作用。
虽然现在这些作家精力稍稍多一些用在商业或非文学创作方面,但是这种深入商海的经验,这种文人下海的特殊经历必将给这些有着文学才华和文学成就、热爱文学的人提供深厚的生活基础。当他们静下心来可以不受其他因素干扰而安心写作的时候,他们必将为这个文学走向市场、文人下海时代写下厚重的作品。对这种由于市场经济带来的价值观念、生存方式的变化,真正的作家绝对不会无动于衷,必将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有一个具有真正文学意义的交代。
三 固守文学阵地,追求文学的崇高
在一部分作家纷纷下海追求市场效应的时候,另一部分作家依然固守着纯文学阵地,继续维护着文学的纯净,追求文学的崇高。
这类作家代表有张承志、张炜、梁晓声、迟子建、王安忆、竹林、乔典运等,他们都坚持纯文学创作,比较冷静地看待现在文坛的多种现象。一方面,他们认为,文学创作不仅是自己心灵的需要,也是人类心灵的需要,只要有需要就会有文学,市场经济影响、干扰文学正常发展的状况不会长久,因此没必要放弃严肃文学的创作,也没必要所有人下海而让文学搁浅,更没必要制作一些粗鄙庸俗的作品去迎合一些暂时的时尚。文学肯定不会消亡,真正的文学精华在市场经济中是不会被淘汰的。问题在于怎样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竞争力,写出高质量、高品位的作品。在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抵制住外界的诱惑,拒绝金钱和名声的诱惑,经得住清苦和寂寞。另一方面,他们也比较正确地认识现在的文坛状况。他们认为,文学不引起轰动才是正常的。20世纪80年代把本来不是文学该承受的东西让文学承受了,现在文学回到文学本来应有的位置,应该说是社会的进步。文学呈现多元化发展的景观更接近文学发展的本来面目。
张承志,这位以《黑骏马》《北方的河》《金牧场》而享誉文坛的作家,在20世纪90年代依然固守着文学这方纯净的天空,他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心灵史》《荒芜英雄路》《绿风土》《清洁的精神》,以一种坚定自信的姿态捍卫着一种神圣的价值观,以一种熔铸诗歌、音乐、绘画、历史和哲学的复杂形态创造着“美文”,以那种具有燃烧性和震撼力的语言和思想,显示出在商品经济大潮下中国当代文学的独创性魅力。
《荒芜英雄路》是张承志的一个随笔集,收进了张承志的42篇随笔、散文,内容涉及人、人类和人生道路,在作品里,张承志讴歌那些衣衫褴褛的心灵富翁。在这本集子中,不管涉及什么具体内容,每一篇都可以感受到一个心声,那就是人的真诚。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真诚对于人们的心灵之域,对于渴望真诚的人们,无疑是雪中送炭。张承志正是凭借着信仰和真诚赢得了无数渴望真诚、在虚假中翻滚跌打的读者。《荒芜英雄路》第一版发行10000册,很快销售一空。不久,再版时又印了10000册,销售量又极好。由此看来,张承志固守着文学阵地并没有被市场所抛弃,反而以文学的高品位走向市场赢得了成功,赢得了渴望真诚、欣赏高品位作品的读者。
和张承志有着同样感触和做法的还有梁晓声、张炜、迟子建、竹林、王安忆、乔典运等。他们继续坚持纯文学的创作,并且都拿出了厚重的作品。如张炜的《九月寓言》《柏慧》,迟子建的《晨钟响彻黄昏》,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等等。王安忆撰文批评一些文人急功近利,缺乏理想,失去文学应有的本质。迟子建对出版社极端庸俗化包装她的作品感到愤慨。竹林认为文学肯定要走向市场,重要的在于作品是否具有竞争力。乔典运则质朴地表白:“我也曾想过下海,想下去捞个够,可不会游泳不淹死了?人各有各的路,走这个路已走了大半辈子,也就走下去吧,再说,大家都下海,岸上没人啦,那不也太单一?”林斤澜也这样评价当今的文坛:“这几年,很多人说文学不行。我说不是这样,文学没有以前那样轰动了,并不等于说文学走入了低谷。从作品本身而言,这几年出了很多好小说,比80年代初、中期好多了。……散文是进入90年代才走向繁荣的。”
可见,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依旧坚守文学阵地,追求文学崇高,也是作家的一条可行之路,严肃文学作品依旧有其读者群和市场效应。
四 走向市场的一个极端——媚俗和粗鄙
20世纪90年代占据书摊主要市场的,不再是20世纪80年代的言情、武侠、纪实文学和推理小说,而是越来越多的长篇小说新作。长篇小说创作数量在20世纪90年代达到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高潮。而且,现在这种长篇热还在继续升温。在这个热潮中,除了一部分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外,有一部分作品是重包装,轻内容,封面花里胡哨,标题刺激诱人的粗鄙之作。
这类作品动辄标名为“骚土”“骚腿”“骚宅”。在广告词中公开标榜“比土街还土,比骚土还骚,比苦界还苦,比废都还废”。有的作家热衷于“产房、病房、卧房”三房题材,有的作家喜好帝王后妃畸形的恋情,有的乐道贫困地区毫无人性的性关系……帝王将相粉墨登场,风尘女子频频亮相,毫无美感可言。青年评论家李洁非这样描绘今天的文坛:“我们有整天躲在大漠深处捏造一些赌徒、怪客、马贼的作家,有沉溺于偎红依翠、争风吃醋的大户人家隐私秘事之中的才子,有仿古风格的美文爱好者,用死去的语言描述当代生活的文体异癖者,还有闲适的笔记体作家,油腔滑调的市民趣味贩卖者,对往昔岁月梦魂萦绕的感伤怀旧的文人……”性、暴力和粗鄙成为这类文学中常见的要素。
性、暴力、粗鄙进入文学作品并不奇怪,只要处理得当,也会成为一部作品的一部分。但是上面我们所说的这类作品却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场合、不分情节、不分事件地把性、暴力、粗鄙写入作品,写性一定是三角甚至是多角的,写暴力一定是血淋淋的,标题渲染欲擒故纵,书中内容名不副实,粗制滥造,毫无新意和个性可言。
在市场经济大潮中,面对金钱的诱惑,这类作家的作品,把文学创作最珍贵的东西,即充满个性的创作精神丧失殆尽,内容苍白、虚弱,虽然这类作品有一定的市场,但市场效应不是特别突出,相反,一些优秀的严肃文学作品发行量则很大,市场效应很好。可见,人们可能一时接受这类作品,但绝对不会长久地爱好,这类作品也不可能长久占据市场,真正占据市场的依旧是高品位同时又符合大众口味的健康作品。
随着市场经济走向正轨,根据真正的文化市场的需要,这些作家必将调整自己的状态,按照文学发展自身规律,写出既符合文化市场的需要,又符合人们渴望真、善、美精神需求的高品位的作品。
综观以上几个方面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我国作家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从各个方面以不同的方式开始走向市场。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许多问题,许多缺陷,但有一条必须相信,不管怎样选择,作家们都必将面向市场,融于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