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生,拥抱新天地

【第一次叛逆远走】

当命运的凄风苦雨吹袭,一株灿艳的花,便开始了在这无涯的世界里飘零。

七月,萧红来到了北平。

第一次叛逆的远走,对于萧红来说,心中更多的是激动和期待,她期待着在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新生,找到自由、温暖。

萧红突然间消失,家族中的人无一知道她的去向,只有远在湖南的同窗好友徐淑娟收到她寄来的照片,在照片中隐约看到了些萧红新动向。

照片中的萧红一头男式短发,身着西装,左手斜插裤兜,右手自然下垂,一副浪漫不羁的样子,非常精神。像是灵魂里注入了新的生命,重活过了一次。

看过照片之后,同窗自然是为她高兴。这新的形象,显示着新的生活已经开始造访她了。朋友之间,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远远地看着朋友幸福,自己的心情也会跟着灿烂起来。

透过照片,且去追寻这个女子倔强的妙影,之后的一幕幕,更加的动人心弦。

这时的萧红,二十岁,正值花季,馥郁芬芳的年纪,却是一颗叛逆花蕾,硬是冲破了漫天阴霾的笼罩,追寻光明。

从哈尔滨到北京的叛逆逃离,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十足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不但违逆了家庭,更是对一个封建社会竖起了飘飘战旗。

其实,这一次逃离,萧红早已计划了很久。毕业前夕的萧红,格外的沉郁。祖父的离世、家长意图取消学籍的恶行、日日紧逼的婚姻……种种困难鞭笞着她的心,她像是一个被困的囚徒,愁苦不欢,更无力挣扎,唯有在苦海里深堕、沉沦。

当一次次午夜梦回,泪眼迷蒙之际,她清楚地看到了内心强烈的渴望。在一次次痛楚中,她内心隐隐被策动,一个倔强的声音告诉她:要寻找光明,寻找自由。

这样的追寻,家里人肯定是靠不得了,唯有从朋友之处寻得帮助。当她向挚友徐淑娟倾诉心中愁苦时,徐淑娟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逃婚,偷偷去北京,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那个梦想里的城市。

这一个建议提得让萧红心中微凛,因为好友恰恰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渴望。她的眼眸神采乍现,但是又转而寂灭。这条路的前方困难重重,许多现实问题夹住了她追梦的双翼,诸如,吃饭问题、住宿问题,等等。

两人开始想法子,最后,达成一个共识:可以写稿子卖钱,养活自己。生活上清苦些,也远比在这里身心双重受罪得好,何况那又是一个非常清高有节操的行当。两人都为那天真的想法兴奋着。也就是在那时,萧红暗暗定下了逃婚的念头,这也是她对家庭报复的手段。

命运最初的抗争,从意念开始。

这个逃婚大计,并非萧红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不得不提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帮助她完成这个疯狂计划的人,正是她的远房表兄陆哲舜。

陆哲舜家在哈尔滨太平区,萧红入读女中时,他已是哈尔滨政法大学的学生了,因为住地较近,两人的来往逐渐频密起来。就这样,两个新青年,自然容易产生共鸣。当萧红说出了自己想要逃婚去北京的时候,他更是热血沸腾,他怜惜她的命运,同时又十分欣赏她敢于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做法,表示愿鼎力相助。

青春是怒放的花季,怎容得辣手摧花空折枝。陆哲舜为了帮助萧红逃婚成功,奔向那个崭新的世界,他下定决心,自己先行退学,去北平中国大学读书,随后设法让萧红也到北平。事情的发展比预想的顺利。

陆哲舜先在北京为萧红找好了旅馆,又回到哈尔滨把她接走,后来经一番辗转两人把居宿地选在一个叫“二龙坑”的地方,距离两人的学校都很近,上下学方便。这样一个适中地点的选择,也有些互相尊重、平等的意味。

二龙坑的居所是一个有八九间房子的小独院,环境也清雅得很,萧红和她表兄分住在里院北房的两头,一个人占用一间屋子,中间有廊子连着。

房前多出两株枣树,枝叶摇曳,愈发显得幽静。那种清雅,也正是萧红心中所向往的。初到时,光阴姣好,恍如最初梦见,心中自是百般欢喜。再加上逃离束缚的喜悦,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了天堂。

阳光彩舞,鸟语虫鸣,街院里倾诉着宁静,光阴里沉淀着馨香。萧红沉浸之时也不忘给好友寄去一些书信,分享这份难得的愉悦。她在给好友的信中介绍到自己现今的住处,也说到自己现在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更颇有兴致地提起自己院子里熟透的枣儿。言语间可见她心中难掩的喜悦,她还给好友寄去了《拓荒者》之类的杂志。

幸福和快乐,如同花香,幽幽飘远。不难想象,当好友收到她的信件时,会多么替她高兴。

陆哲舜在东北读书时的同学闻讯前来探访,从此,小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很多人。一群青春飞扬的学生,一个个心潮澎湃,他们聚到一起无休无止地谈着理想、生活。时不时地心中火花激荡,时不时地欢声朗笑。那般光影,如高歌般激扬。

萧红每次总爱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很少说话,却不能不受这活跃的气氛所感染。她愿意静默地看着、听着,用心去感受着生命跃动鲜活的力量。然而,即使是聆听,也有一种静美的样子。

所有来访者聚齐的时候并不多,一般总是三五个人能不约而同地碰面。每一次聚合都让人流连忘返,直到巷子里“值夜人”手中的梆子响起,他们才会猛地回过神儿来,起身同陆萧两人告别,踏着夜色清辉回去。后来,来的人渐渐少了,唯有一人却从未缺席,这人便是李洁吾,也是萧红熟识的朋友。

当时的萧红,给李洁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曾经无数次在回忆中描摹萧红这位旧友。

她不轻易谈笑,不轻易谈自己,也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内心;

她的面部表情总是很冷漠的,但又现出一点天真和稚气;

她的眉宇间,时常流露出东北姑娘所特有的那种刚烈、豪爽的气概,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感;

她有时候也笑,笑得那样爽朗,可是当别人的笑声还在抑制不住的时候,她却突然地止住了。在看你时,她的脑子似乎又被别的东西所占据而进入了沉思;她走路很快,说到哪里去,拔腿就走……

从挚友李洁吾的回忆中,萧红当时的形象也渐次在人们的脑海中鲜活起来。

在李洁吾的印象中,萧红是个独特的女子,不仅仅在于她的性格,还在于她的眼光,她对许多事的态度。

李洁吾回忆说,他曾经同萧红、陆哲舜三人一行同去看了《泣佳期》。

影片是一个富有才华而不名一文的画家和一个流落街头的姑娘相恋的故事。回来后,大家由电影谈到人生的实际问题。

观影过后,三个易感的年轻人,自然是感慨万千。各自展望着、设想着、感叹着。

李洁吾发感慨说:“我认为爱情不如友情,爱情的局限性太大,必须在两性间、青春期才能够发生。而友情,则没有性别与年龄的限制,因而是最牢固的。”

萧红马上说:“不对。友情不如伙伴可靠,伙伴走的是一条路,有共同的前进的方向,可以永不分离。”

李洁吾则说:“那路要是走到尽头了呢?”

萧红说:“世上的路是无尽头的。谁能把世上的路走尽?”

随即,三人语歇,默然。

简短的碎语,却透着掩不尽的苍凉。她却不知,未来的路,将会崎岖坎坷。

就这样,萧红和她的伙伴们,一朝又一朝地度过了那段悠然的日子。

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漫漫岁月里,扬洒的青春,那时她们还有梦,那时还不懂真正的愁苦滋味。

【孤苦天依,天寒心更寒】

寒暑暗转,转眼间时至霜降。随后,一场大雪洋洋洒洒覆盖了整个北京城。像一场清雅的盛宴,冰凉又透着圣洁。

这样好的景致,萧红自然不会放置不理。一大早,她便兴奋地站在屋檐下赏雪,感受着那纯纯的冰凉,而陆哲舜则是站在墙上用一根竹竿敲打着树梢上残存的枣子。每当有枣子掉落下来,萧红就会兴奋地拍手叫好,随后她用小砂锅轻轻地收一些墙上干净的积雪,放在炉子里煮枣。

李洁吾随后来访,三人围绕在炉子周围,沉浸在枣子的香气中。萧红用火箸轻轻地敲着火炉,很开心地说道:“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雪泥的红枣啊!”

那样静美时光,深深地镌刻在了萧红的记忆中。当时情境,永生难忘。

过了一小会儿,枣子煮好了,三个人便高兴地品尝起来。当时,李洁吾顺口提醒萧红和陆哲舜要小心煤气中毒,严重了会要人性命的。当时萧红和陆哲舜都没有太过注意,陆哲舜更是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信那一套。”可在这之后,萧红却真的煤气中毒了。

那一天,大家正在闲谈时,萧红突然晕倒了。李洁吾迅速便知萧红是煤气中毒,随即指挥大家,忙乎了好一阵,才把萧红弄醒。

这个小风波过后,大家都谈到了死亡。萧红则说:“我不愿意死,一想到一个人睡在坟墓里,没有朋友、亲人,多么寂寞啊!”这是她第一次谈到死亡的问题。她的言语间透着强烈的对生命的热望,然而,人世间的颇多无奈,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寒苦了她的心。

有关萧红出走的信息,不用多久,便为张陆两家知晓。张家自知理亏,无法正面从陆家要人,而人确实是陆家人带走的,很自然的还是要从陆家要人的。陆家自觉心底虚,又惧于张家声势,所以,便极力配合着张家,联手制裁萧红和陆哲舜两人。张家决计对萧红实行经济制裁,这也是在他们看来最有效的做法。如此一来,便对两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十一月份中旬的时候,张家除了寄信命萧红赶快回家成婚之外,不但钱,连一件取暖的衣服也不给寄了。

陆家的行动稍稍迟缓,短时间内,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尚可靠陆哲舜家寄来的钱勉强维持。等到学期将尽,陆家也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两人寒假回东北,就给寄路费;否则,今后什么也不寄!

萧红和陆哲舜往昔清幽的生活,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渐渐冷却,冻结在记忆里,成了再不复返的难忘岁月。

没有了经济来源,什么自由、理想、感情……都成了掌心的落雪,很快就成了空。

那以后,陆哲舜开始消沉起来,那些激昂的神采都淹没在过往里。他眉间紧锁,一脸漠然和消沉,开始抽烟酗酒,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陆哲舜心中在想些什么,萧红不得而知,但是敏感的萧红已经感受到他颓丧的情绪,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冷了下来。萧红的心中沉淀下的,是深深的幻灭。她忽而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涓生和子君的末路。经济的依附使他们无法摆脱来自家庭的束缚,从而独立走自己理想的人生之路。然而,她和他,正仿佛走着故事里的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鲁迅先生犹如神明,能够预知无数人的宿命。

逐渐,来自气候和人生的寒冷,无情地侵蚀着她。她的自由体验只剩下饥饿和穷困的苦恼。她过早地承担了这样的苦恼,也承受了太多悲凉。

寒风呼啸,为北京城讲述着一个个凄清的故事。萧红,一抹寒风里的艳色,在寒冷中瑟缩,倔强地前行,为了追寻生命里一个花香鸟鸣。情温人暖的春天。

据萧红的朋友高原的忆述,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长桌、一张小凳,连一本书也没有,一点也不像是学生宿舍的样子。

后来还听说,萧红的生活实在难以为继,她不得不常常带上几册书到旧书摊上去卖,日复一日地把书给掏空了;她每天坚持徒步上学,原因是连买电车票的钱也拿不出来……

这些寒苦里的忍耐,定是不好受的,而萧红如此坚持,都是出于她骨子里不愿屈服的个性。

九月的时候,北京的天气开始变冷了,萧红还是穿单衣上学。同学们见了感到好奇,一个接一个地问道: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的呢?”

“到底是关外人……”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用女性特有的猜疑眼光看她。如此碎语,致使一颗高傲的心受伤了,远比寒冷更难受,更让她觉出辛酸。花季里的少女,原本应该是烂漫地舞动青春的好年华,她却独尝苦涩。

三年后,萧红写了一篇名为《中秋节》的短文,记述这段饥寒交迫的日子。从那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回忆中的小院落是阴凉的,院子里都是枯干的枫叶和瓶子,不时地有小圆枣从头上落下,她想到枣树的命运在渐渐完结,而蜷缩在墙根的落叶是哭泣着的。

她憧憬的火光已经幻灭,一层层死灰在心里堆积起来。半年的北平生活,快乐有过,而更多的,却是一个萧索的终结。理想的华裳层层褪色,裸露而出的,是无奈的人生和漂泊命运。

元旦那天下起雪来,这时,萧红仍然穿着薄得透明的单衣,全身结了冰似的,开门望了望雪天,已经不是第一场雪时的心情了。一触到寒冷,她便快速地跑回床上,床上也结了冰似的,没有一丝暖意,身子也暖不热,反被寒冷一点点吸走。

屋子里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躲避刺骨的寒冷。她颤抖着,努力抵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等陆哲舜回来,等一个自己都觉着虚假的幻想。可是除了等,她还能做什么呢?直等到太阳偏西仍不见人,心中平添了几分失望,最后,只得向房东耿妈借了十个铜板,买了烧饼和油条做晚餐。好在,胃里有些吃食,能继续维持生命,然后,继续新的渴望,新的失落,一次一次体会着起落的心事,悲痛着自己的人生,又时而不时地嘲笑自己傻得可以……

一次,李洁吾来访时,萧红躺在床上起不来,寒冷已经将她击倒了。这场景,任谁人见了都觉得辛酸,更何况是平日里的好友?李洁吾转身出去,把自家的被子送进当铺,回来把两元钱交给耿妈,买了煤,生了炉子。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惠和救助,但是李洁吾所做,却是给萧红在苦寒绝望中带来了一丝暖意。冻僵的人和心,对于温暖的渴望更是格外强烈,更是超乎常人的珍惜。

当温暖靠近时,心中苦愁,似也驱走多半。

严酷的现实将摆在眼前,陆哲舜已经缴械投降了。萧红心里明白,回头走只能是一条死路,她将面临比从前更多的沉重和苦难。

她想倔强地坚持,不想委屈地活着,可如今没有了同伴,单枪匹马的她又该如何抵抗?她有心而无力,本以为前面就是渴望已久的自由与光明,却不曾察觉,这一遭走来,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浮光里掩映的只是一个壮美的虚影儿,毫无意义。

失望过后,她心中残留的,是自责。她无数次责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男人?这使她明白一个残酷的道理,寄望于他人,在任何时候,便都会有被抛却的可能。怨不得别人……

刚刚踏上旅途,难道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吗?她不想,可就算是再不情愿,却也是无可奈何春去也,前路里,是望不到边的黑暗。

她像是一簇误落冬季的春花,在冬日的寒风冷雪中颤怵,无力绽放,无力前行。她甚至不愿清醒,因为她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绝望。只想蜷缩在梦与理想的幻境,在蓝天碧水中悠然独舞。

【叛逆出走,失败告终】

风拂着雪瓣,一路呼啸着,带着一阵阵刺骨的深寒,仿佛是一场例行的大拷问,而前赴刑场的,正是那一簇缥缈的孤红。

这是一个发自封建时代的拷问:你无根无叶,何以扰乱着旧序的礼教轮回?社会法则中三从四德的礼数,你何以要一枝独秀,傲风而翔?你那烂漫的自由理想之梦,不过是一场徒劳的花事,还未及灿烂,却要被吞在寒风中……

萧红的抗争还是以失败而告终,她回到呼兰,而回去之后就立即被转移到阿城县福昌号屯。

可想而知,在一个封建的社会,一个封建的家庭,萧红如此大张旗鼓地叛逆逃婚离家出走,当最终以失败归来的时候,她要面对怎样的压力。

萧红自知自己的行为会惹怒家人,但是有些后果是她完全不曾料想到的。据说,她败坏了汪家的声誉,汪家单方面解除了婚约。

一连串的恶性结果接踵而来,像是一个多米诺骨牌的游戏。他的父亲张选三因为此事道德形象受损,进而被撤销了省教育厅秘书的职务,调到巴彦县教育局任督学。职务和地位一落千丈。萧红的弟弟张秀珂也因为萧红受到了很大影响,为了逃避舆论的干扰,从呼兰转学到了巴彦,连堂弟从哈尔滨转到巴彦上学,都与萧红有关……

牵一发,动全身。萧红离家出走的举动,牵连着整个家族,与其相牵扯的事情都迎来恶果,而最后,所有怨怒,在萧红回归之时,都抛回给了萧红。

当至亲带来的只是寒冷,在这个世界上,还怎么能去相信存在温暖?在一次次被冷言寒语刺痛后,她的悲伤渐渐麻木,她痛到极致,失望透顶,她对亲情已经再无任何奢求。转而,是心死成灰的沉寂。寂静,是她绝望的样子。

天不亮便起床,天黑了便睡觉,白天只能在院子里活动。

不似笼中金丝鸟,反而像一个无望的囚徒。没有新书,也没有报纸,得不到外面世界里的任何信息。

这个小屯子就如同一个隔世之地,任外界如何骚乱惊动,它却依旧安然像往日一样平静。

外界革命动荡风雨满楼,而萧红却毫无所知。

她依旧是寂静度日,在每一个明朗的白天里仰望天空,无限遐思;在每一个墨染的黑夜,在炕上辗转反侧。虽然眼界有限,但心海无涯。她满耳都是墙外呼唤的声音。童年后花园的记忆渐次苏醒,发出幽幽生命的响叫……

大院的生活,让萧红认识了不少佣人和苦力,敏感的心灵使萧红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辛酸,土地、劳动、麦子、血泪、生命……这些破碎的镜像,与她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的思考。

一个被幽禁的灵魂,她没有力量去拯救苦难,又不能够控制自己不去在意,双层的煎熬啃咬着她的心。

每一个日出日落里,她越发心急,她心中最渴望的就是上学,而眼看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还被囚困在大院里。

迫切的期盼促使她在每一天里都在努力地寻找机会。

绝境里总会迸发出一些逃离的机会。有一天,她终于一个人出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萧红又一次耍了个小计谋。张家的症结无非是萧红与汪家的婚事,因此萧红便将计就计,假意妥协了与汪恩甲的婚事。以置办嫁妆的名义外出,既有机会离开,同时又能得到一笔置装费用,这样也就有了经济实力。婆家方面,听说萧红同意了婚事也给她置办了些贵重的衣裳。

为了能够顺利地逃走,她不得不同婆家人费心地周旋。

北京!北京!去北京明明白白是一条自我奋斗的道路,当时败走了,不妨从头再来。社会如此肮脏、恶毒,到处都是齿轮,要摆脱被压榨的命运,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

萧红一生留下不少谜团、许多的空洞和暗隙,这一次出走中也有一些我们无从得知的细节。她是不愿意忆起这段往事的,在字里行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空白处,很有可能正是她把痛苦埋得最深的地方。她不是那种有暴露癖的作家。她愿意把最黑暗的部分留给自己,宁可暗自啮噬自己的内心,也不愿出示他人。这是一种独特的自爱方式。她敏感、脆弱,喜欢流泪,然而却无时不在护卫自己的尊严。

与第一次出走不同,再没有友人的呼唤,也无从作出周密的计划,唯一能做的便是观察和等待。在神圣的时刻到来之前,受尽无限延宕的折磨可想而知;而当机会一旦来到身边,她必须紧紧抓住并为此付出一切。付出的过程如何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敢于付出。她知道,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

萧红渴望自由,因此她就必须要为自由付出代价。然而就算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要奔向心中的自由之光。

1931年2月末,李洁吾意外收到陆哲舜拍来的电报,说萧红已乘车来到了北京。

这个消息让李洁吾非常兴奋,自从萧红回家之后,他一直都非常担心萧红的处境。

他曾经也寄过信给萧红,但是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一天,李洁吾约算好了列车到达的时间,去车站接萧红。可许久的翘首盼望,他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期待的身影。

一番思量后,李洁吾又立即返回二龙坑。耿妈开门见到他,就说萧红已经回来,放下行李就去学校找他了。

急切的喜悦和盼望使得两个人错过了相遇。李洁吾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萧红果然坐在宿舍里等他。

当李洁吾看到萧红的时候,完全呆住了。萧红的变化太大了,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萧红穿着一件貉绒领、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里的皮大衣,颇有点阔小姐的派头,举手投足间染了尘世的风情,却始终还是透着些学生味的青涩。李洁吾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要确保自己看见的究竟是萧红,或者是萧红的什么亲戚。

没错,她的确是萧红,一朵经历了磨难洗礼的花,如今看来,更显红艳。

久别重逢,两个人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更多的谈话内容是关于李洁吾的情况,还有学校的事情。当李洁吾提及萧红在家的情况,她就是笑笑,然后又转向其他的话题。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不可触摸的痛,它柔软、敏感、纤弱,时时刻刻地催人清醒。同样,萧红把这样一段经历埋藏在了自己心底。她想要淡忘那段痛苦的记忆,就算是忘不掉,她也不希望再被提起。

聪明而敏感的李洁吾也就不再问了,他知道那是萧红不愿触及的伤疤。

相逢非常喜悦,两人兴奋地聊了很久才各自回去。第二天,李洁吾又去看萧红,而萧红忽然病倒了。她一直发高烧,脸色苍白,精神恍惚。李洁吾看萧红一人孤孤单单,每天都赶来照顾她。陪她聊天,给她熬药。一个星期左右,萧红的病情才开始好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那段时光。

对于萧红来说,那一周的病痛,仿佛是又一次劫难。所有的人生故事,都像是重演了一遍,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

每一朵花,总有它绽放的理由,而萧红这朵鲜艳的花蕾,一直都渴望着自由,在经历了一重重凄苦的风雨后,她定是要绽放得更美、更艳、更饱满。

此刻萧红心中最惦念的,也就是上学的事情了。新的思想、新的知识是她深深渴望的。

这时,陆哲舜又来信托李洁吾照顾萧红,希望能够帮助萧红继续上学。但对于入学的事情,李洁吾告诉萧红,以自己的经济状况无力应付,建议等陆哲舜来北京以后再说。

欢欣之后,又是失落,一轮一轮地折磨着萧红的心。任理想再好也还是难倒在了现实跟前。她一个穷学生,又是一个外地人,根本没有能力去解决自己的学费问题。萧红虽然着急,也只好同意了。

古今多少人,多少事,都跌落在了理想与现实的山涧。其中苦痛是自然的。无助的萧红,只能等待,这来自于陆哲舜的一线希望。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一颗焦灼渴盼的心,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